第39章 銅權衡-《啞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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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公元前221年,秦始皇二十六年。
感覺到臉上被人用溫熱的濕毛巾輕柔地擦拭著,胡亥迷迷糊糊地睜開眼睛,看到了一張半大少年的臉容。本來是很討喜的圓嘟嘟臉龐,可是胡亥每天早上都會無比痛恨看到這張臉。
因為這就代表著他必須要起床了!
“孫朔,汝走開!”胡亥別過臉,避開在他臉上擦拭的濕毛巾,緊緊地閉起眼睛,打算再睡個回籠覺。
孫朔早就習慣了他伺候的小公子每天早上的賴床行為,笑瞇瞇地勸道:“公子,今天是您的夫子來上課的第一天,您就要用這種方式來迎接夫子嗎?”
不提這件事還好,一提胡亥就一肚子氣,騰地一下從床榻上坐了起來,氣呼呼地抱怨道:“孫朔,汝說,父皇是不是太偏心?大哥的夫子是當代大儒淳于越,據說大哥五歲時就開始習字念書,而吾今年已經快十歲了,才給吾找第一個夫子,而且此人還是中車府令!中車府令!只是個管皇家車馬的小官!讓這樣的人來當吾夫子!太不公平了!”
孫朔依舊笑瞇瞇的,在他看來,今天叫小公子起床的任務已經成功地完成了,看小公子的這副模樣,肯定是不會有睡回籠覺的心情了。他輕柔地給胡亥擦洗脖子和手腳,一邊幫他一件件換上衣袍一邊勸道:“公子,陛下是多么的寵愛于您,這宮里面是有目共睹的,陛下是怕您受不住讀書的苦。吾記得有次從大公子那邊路過,看到他書房里堆得像山一樣的書簡,大公子的內侍們也都私下抱怨,說每日里搬那些書簡來來去去就累得半死呢!”
胡亥的心情果然好了一些,不過又對孫朔講的話非常感興趣,挑起秀氣的眉梢問道:“哦?真有此事?”
孫朔暗道小孩子果然好哄,雖然他只大了胡亥幾歲而已,但他總覺得小公子是被寵壞了的,畢竟始皇帝實在是太愛他了。
小公子胡亥出生于公元前230年,正是在他出生的當月,當時還是秦王的始皇帝吞并了韓國,開始了統一大業。始皇帝是一個非常迷信的人,覺得小公子胡亥的降生,是上天賜予他的福氣,所以對待他和其他公子完全不一樣。無論什么要求都盡量滿足于他,吃的用的穿的玩的都是最好的,全秦宮的人都知道小公子胡亥是始皇帝心尖上的寶貝。
一轉眼九年過去了,始皇帝統一六國,胡亥依舊無比榮寵,但是孫朔卻覺得有些違和起來。
是了,因為小公子都已經快十歲了,居然還沒有夫子教他念書!相比五歲就已經念書苦讀的大公子扶蘇,這多少有些怪異。在孫朔最近幾日有意無意地提點之下,胡亥終于察覺出來,親自向始皇帝開口說想要念書。
結果沒想到始皇帝派給胡亥的夫子,竟然是中車府令趙高。
孫朔并不像胡亥那樣失望,扶蘇的夫子是當代大儒淳于越又如何?淳于越的儒家政見與始皇帝推崇的法家思想完全相反,而趙高則是始皇帝欣賞的內侍,雖然現在只是個小小的中車府令,但這中車府令是負責皇帝的車馬管理和出行隨駕,甚至親自為皇帝駕御,職位至關緊要,非皇帝的心腹不能擔當。而且聽說趙高此人精通律法,是法學名家,如得到此人的誠心教導,小公子肯定會受益匪淺。
只是這些話,不是一個內侍該說的,若是被有心人聽見,他會死無葬身之地。所以他只能微笑再微笑,動作熟練地把小公子從頭到腳收拾妥當,然后滿意地看著面前這個自己看著長大的俊秀小童。
胡亥心里依舊不爽快,嘟囔個不停,不過還不到十歲的小孩子也說不出來什么新鮮的詞語,只是一個勁地嚷著不公平不公平。
孫朔剛想勸慰幾句時,忽聽寢殿外傳來一聲冷哼,一名身材修長的年輕男子旁若無人地撩開帷幔步入,周圍若干內侍垂首而立,竟沒有一人上前阻攔。
此人身穿一襲五彩魚鱗絹深衣,胸前系著金襟鉤,腰間配著綬帶和玉佩,頭上戴著武冠。那武冠為青絲系緄雙尾豎左右,冠云沖天。單是這武冠,就大有來歷,據說是趙武靈王所戴之冠,始皇帝滅趙后,以其君冠賜近臣。
一個近臣可以戴得起趙王的君冠,而這個人又姓趙,難道是巧合嗎?
孫朔壓下心底的疑問,并未來得及細看此人的相貌,便匍匐在地,他只是一個小小的內侍而已。他隱蔽地拽了拽身旁胡亥拖曳至地的衣袍,提醒他要尊師重道。
“誰準汝這般無禮地闖進寢殿?”只聽胡亥清脆的聲音在寢殿中響起,端得是驕縱無匹。孫朔臉頰邊淌下幾滴冷汗,自家小公子的性子,實在是始皇帝給寵出來的。
“臣聽得有人在嚷著不公平,可是小公子所說?”趙高的聲音低沉之中有些尖細,再加之其刻意的拿捏,保持著不高不低的一個聲調,讓人聽起來非常不舒服。
“是吾說的又怎么樣?”胡亥氣得直跳腳,孫朔就算不抬頭,也知道這孩子肯定氣得小臉通紅。
“小公子可知公平二字何解?”趙高的聲音依舊不起不伏,平靜得宛如一潭死水。
“啊?”胡亥顯然沒料到趙高會如此問,他本就聰慧,雖然并未系統地念過書,但他父皇有時間就會抱著他一起辦理政務,他略一思索便回答道,“父皇統一六國之后,要做到書同文、車同軌、度同制。度同制就是度量衡統一制度,衡是權衡器,公平二字,好像就是從權衡器中而來。”
“沒錯,權衡器就是稱量物體輕重的器具。一般以銅制之,權就是秤錘,衡就是秤桿。《莊子·胠篋》中說道:‘為之權衡以稱之。’”趙高淡淡然地說道,顯然很滿意胡亥的回答。他從長袍的袖筒里掏出一根銅衡和幾枚銅權,朝胡亥遞了過去。“這是新出爐的銅權衡,公子拿去玩吧。”
胡亥心中暗喜,他父皇每次賞賜給他的都無外乎是各種金銀珠寶,這樣銅制的市井玩意還是頭一次看到。心下開始覺得面前的這個夫子也許不錯,胡亥伸出手來接過,結果由于人小手不夠大,有幾枚銅權掉落在地,骨碌碌地滾了好遠。
孫朔連忙膝行把散落的銅權一一撿起,放在手心中舉過頭頂,等待胡亥取用。
胡亥擺弄著手中的銅權衡,很快就用一枚銅權稱出了自己身上的一枚公子金印的重量,欣喜地嚷道:“這就是公平了吧?不偏不倚。”
只聽趙高冷哼一聲道:“公平?這的確是公平了,可是要是臣用這一枚銅權,去換公子手中的那枚公子金印,公子可換?”
胡亥一愣,他雖然是頭一次看到這銅權衡,但他也知道銅和金子的價值是不能相提并論的。失神片刻后,他搖了搖小腦袋道:“不換,這根本就不公平。”
“沒錯,所以雖然公平是從權衡器中而來,但卻并不能用權衡器權衡。”趙高毫無起伏的話語聽起來有些瘆人。
孫朔的手臂舉得有些微酸,但把頭低得更下去了一些。他知道這個人是在教導小公子,不是從書本上,而是從現實中。
看來,小公子當真得到了一個很不錯的夫子呢!
胡亥卻因為趙高的這一串話聽得有些頭疼,把手中比較沉的銅權衡放在一旁孫朔的手里,疑惑地追問道:“那公平是什么?哦,吾知道了,是公眾所說的才是公平嗎?”
趙高微微冷笑了一聲,“公眾?六國的民眾難道就想成為秦人嗎?難道就希望自己的家園被秦國的馬蹄踐踏嗎?”他的用詞中充滿了諷刺與不滿,可是語調平和地就像沒有任何情緒,讓人感到無比的違和。孫朔臉頰邊滴下的冷汗越來越多,在秦宮之內說這樣的話,真的沒問題嗎?
胡亥也有些愕然,不知道如何回答這個問題。
趙高并沒有指望有人能接他的話,他平淡地續道:“所以,只有最有權勢的人說的話,才叫真正的公平。”
“這是臣給小公子上的第一課。公平并不是公眾所說的才是公平,而是王公君主所說的,才是公平。”
“所以,努力成為有權勢的人吧,小公子。”
胡亥在呆愣之后,立刻激動起來。
孫朔汗流雨下,這樣的夫子,當真沒問題嗎?
二
公元前215年,秦始皇三十二年。
孫朔小跑步地跟著胡亥在御花園中疾行,一轉眼他一手服侍的小公子都已經十五歲了,身長玉立,面如冠玉,是個極為俊秀的少年郎了。他的小公子身份尊貴,是始皇帝最寵愛的小兒子,就算他在皇宮里橫著走也絕對不會有人說什么。
只是,孫朔知道胡亥并不快樂。
始皇帝當年雖然為他找了趙高當夫子,可是不久之后,趙高就榮升符璽令事,掌管皇帝的一切印鑒,便很難抽出時間來教導胡亥。所以胡亥終日無所事事,在宮中到處閑逛。
當然,這是宮里的內侍們的錯覺,只有一直跟著胡亥的孫朔知道,他的小公子每日在皇宮中亂走,但最終都會停留在咸陽宮暖閣外的一處僻靜地方,一呆就是一整天。
因為這里可以聽得見始皇帝議政。孫朔知道胡亥偷聽倒是不要緊,他一個小小的內侍若是聽了不該聽的話,代價就大了。所以他都是站得遠遠的,順便給小公子放哨站崗。他遠遠地看著站在陰影之中的胡亥,陽光透過茂密的枝葉照射下來,在他身上形成了斑駁的光影,讓穿著那厚重衣袍的纖瘦背影顯得越發脆弱起來。
孫朔無聲無息地嘆了口氣,小公子一站就一天的習慣,其實從很早以前就養成了。還是很小的時候,小公子就喜歡去大公子扶蘇的書房,大公子對他的到來也甚是歡迎,畢竟胡亥是個人見人愛的小孩子,就算聽不懂,也不吵不鬧,只會拿那一雙黑白分明的大眼睛緊緊地盯著看,無論是誰都拒絕不了。不過后來始皇帝說胡亥會耽誤大公子的功課,堅決不讓他去公子扶蘇的書房了,胡亥就站在書房外面偷偷聽。后來公子扶蘇可以在咸陽宮參政議政了,胡亥的崗位就轉移到咸陽宮的暖閣外了。
孫朔動了動有些酸麻的腳,把身體的重心從一只腳換到另一只腳上。這些小竅門都是在皇宮里的內侍私下口口相傳的,只有這樣才能一站就一整天。而這樣的竅門,尊貴的小公子居然都要用到,孫朔覺得非常的不可思議。
隨著年歲漸大,孫朔原來不懂的,現在也開始懂了。
例如為何始皇帝什么都滿足小公子,卻不愿讓他讀書,例如為何這么放心地寵他,捧他上天,就算是要任何寶物都眼睛不眨地隨手賞賜,可是唯獨書簡和刀劍卻不在其中。
是因為始皇帝把他當兒子看待,卻把大公子扶蘇當成帝國的繼承人。
始皇帝對大公子吹毛求疵,但始皇帝的態度越嚴厲,就越能說明他對大公子的期望頗高;對小公子越放任自流,就越說明他不把小公子放在心上。
胡亥也曾私下對他說過,他是故意驕縱,故意索要各種珍奇異寶,因為始皇帝從來都是面不改色地滿足于他。孫朔卻知道,小公子并不是想要這些冷冰冰、金燦燦又晃眼睛的東西。他只是喜歡從始皇帝手中索要寶物成功后,看到大公子臉上黯然神傷的表情。
一個是渴望認同,一個是渴望父愛,都是身在福中不知福啊……
孫朔看了看天上的日頭,便先到左近的亭子里準備好點心和清水,之后不久便看到自家小公子帶著不甘心的表情走過來。他連忙預備好坐墊,試了試杯子的溫度不燙不涼,正合適。
眼見坐下的胡亥卻并不喝,而是咬著左手的大拇指指甲,一臉陰沉。
孫朔知道胡亥做夢都想名正言順地坐在咸陽宮之中,可是這個夢想貌似很難實現。他伸出手,阻止了自家小公子不文雅的小動作。這都不知道是從什么時候養成的壞習慣了,他發現胡亥只要一煩躁,就會不由自主地咬指甲。他怎么阻止都糾正不過來。
“孫朔,這不公平。”胡亥繃著一張俊秀的臉容,一字一頓地說道。他只是簡單地說了六個字,并未把話說全,但一直服侍他的孫朔卻能領會他的意思。他不甘心,為什么那個人都可以和皇兄一起讀書習字,一起參政議政?他卻連門檻都邁不進去?
孫朔從懷里抽出干凈的絲帕,把胡亥的左手仔細地擦干凈,有些可惜地看著上面被咬得禿禿的指甲。他家公子的手明明很好看,但是這指甲當真丑了點,要不要以后要讓小公子隨時戴手套?
“孫朔!”胡亥等不到孫朔的回答,暴躁地一揮手,絲帕被他打落在地。
孫朔也不著惱,他家的小公子向來如此,他低眉順目地彎腰撿起絲帕,順便解下胡亥腰間的公子金印,然后在胡亥不解的目光下,從自己懷里拿出一枚做工粗糙的銅權。
看著兩個小東西都靜靜地擺在桌子上,胡亥看到那枚銅權上還刻有秦始皇二十六年的銘文,不禁皺了皺眉道:“這不是趙高第一次見吾的時候送吾的那個銅權衡?汝怎么還隨身帶著啊?”他記得當初他沒新鮮幾天就隨手不知道扔哪里了。
孫朔的臉有些發紅,這枚銅權和公子金印一樣重,他微妙地覺得這枚銅權有特殊的意義才貼身帶著的。他輕咳了一聲才道:“公子,孫朔還記得,這一枚銅權和公子的金印是同等重量的。”
胡亥點了點頭,充滿回憶地微笑了一下道:“沒錯,吾還親手權衡過。”
孫朔見他心情變得不錯,便略一思索,續道:“公子,孫朔斗膽,這枚銅權就像是臣,在大秦帝國中隨處可見,流傳于市井之間。而這枚公子金印則代表著公子,金貴無比,這世間只此一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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