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章 留青梳-《啞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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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公元186年。
周瑾看著雙胞胎哥哥滿臉鮮血毫無生息地躺在自己懷里,淚如雨下。
怎么會這樣?她只不過是想去爬樹摘個果子,怎么會那么不小心摔下來?而哥哥為了救她,摔倒在地的時候,頭撞到了大石頭,就這樣……就這樣忽然地去了?
為什么老天爺帶走的不是頑劣的她,而是眾人交口稱贊的哥哥?
周瑾泣不成聲,她今年雖然只有十二歲,卻也知道周家整個家族的希望,都放在了她雙胞胎哥哥的身上。而哥哥也不負眾望,年紀輕輕就頗有聲名。人人都說周家不愧是幾百年傳承的世家大族,這一代恐怕要比以前威名更盛。
可是這一切,都被她毀了。
周瑾拼命地摟緊哥哥,想要喚回他,希望他可以像往常一樣睜開雙眼,溫和包容地朝她笑笑,在她頭頂揉揉,安慰她一切都不用擔心,因為有他在。
可是她卻沒有等到哥哥再次醒來,她清楚地認識到哥哥的身體已經在她的懷里變得冰涼,然后慢慢僵硬。
“小瑾,這不是你的錯……”隱約,有人在她耳邊低聲勸著。
怎么不會是她的錯呢?若不是她頑皮,哥哥又怎么會因為救她而死呢?
那人沉默了許久,低聲嘆了口氣道:“小瑾,就算不因為你,你哥哥也活不長的……”
周瑾猛然驚醒,偏過頭看向半蹲在她身旁的那人,厲聲追問道:“夫子,你說的是什么意思?”
在她身邊的,是父親請回來給哥哥啟蒙的西席。他年紀并不是很大,頂多只有二十歲出頭,一年四季都穿著幾乎是同一套的玄黑色長袍,面貌清秀,為人溫和。周瑾并不知道他姓甚名誰,只是叫他夫子,因為她從小頑劣,父親為了迫她安靜一會兒,便把她也丟到夫子那里,和她哥哥一起啟蒙念書。
因為今天的意外是晚上發生的,本來伺候的奴仆都還未發現,只有這位夫子忽然出現,但周瑾有些疑惑,因為夫子一般都在書房一帶走動,不應當來內院。周瑾見夫子并不答話,只是一臉憐憫地看著她,不由得把哥哥抱得更緊了一些,繼續追問道:“夫子,你剛剛說的究竟是什么意思?”
夫子的眼神落到她哥哥的身上,變得柔和了許多,仿佛帶著懷念的感傷。只聽他緩緩說道:“你哥哥命中注定,是要在十二歲這年夭折的,所以不管是什么原因,就算今天他不是為了救你而死,明天或者后天也是會被老天收走的。”
“我不信!”周瑾痛不欲生,她知道夫子肯定是在安慰她,哪有人的命是注定的呢?“若是……若是死掉的是我就好了……”周瑾用手擦干哥哥臉上的血跡,癡癡地墜下淚來。
“傻孩子……”夫子搖了搖頭,長嘆了一聲,站起身打算轉身就走。
周瑾看著懷中和自己幾乎一模一樣的臉容,忽然從心底升起一個念頭:“夫子,你說……你說我……我代替我哥哥活下去,這可以嗎?”
夫子轉過身,面帶訝異地看著她。
周瑾鼓足了勇氣,仰望著那個教導她讀書寫字的夫子,一個字一個字地認真說道:“哥哥救了我的命,我代替他活下去,這難道不可以嗎?”
夫子重新彎下腰,憐惜地摸了摸她的頭頂,輕嘆道:“孩子,你會后悔的。女扮男裝,并不是話本上寫的那么容易的。”
“不!我會堅持!”周瑾抹掉眼淚,下定決心,無論什么人來勸說她,她都不會改變自己的主意。她以前毫無壓力,那是因為哥哥擔了全部的重任。她原本只要無憂無慮地長大,按照家族的安排,嫁給家族需要聯姻需要捆綁的勢力,這是周家女子的宿命。但現在哥哥因為她而去,她就必須有代替哥哥擔起家族重任的覺悟。
夫子也許是被她的堅定所打動,想了想,從懷里掏出了一把梳子,把她頭上的辮子打散,細心地為她重新梳了一個男孩子的總角。
“夫子……”周瑾咬緊下唇,想要說什么,但卻不知道自己應該說什么。
“孩子,這把留青梳送給你,若是你有一天想要重歸女兒身,就再用這把留青梳梳一次頭吧……”夫子把那把梳子塞在她手中,然后朝她笑了笑道,“和你哥哥真像。”
周瑾握緊了梳子,梳齒緊緊地刺進掌心,但她卻一點都不覺得痛。
從今天開始,這世上再也沒有周瑾。只有她哥哥,周瑜。
二
公元190年。
孫策隨手投了箸,行了散棋,抬起頭微笑地看向對面的青衣少年。
那名少年和他的年紀一樣,都是風華正茂的十六歲,但身形卻比他削瘦。青色的衣袍在穿堂而過的夜風中微微拂動,更顯得他羸弱纖瘦。
孫策不著痕跡地皺了皺眉,他知道周家家主去年剛去世,整個周家的重擔就壓在了他面前這位少年身上。他也是自相識后不止一次地暗嘆對方不容易,但卻因為交情并不深,一些話到了嘴邊,卻怎么也說不出口。
周家是廬江的世家大族,曾祖周榮曾官至尚書令,堂祖及其子曾擔任過太尉,就連剛過世的周家家主周異也做過洛陽令。這周家是世代書香門第,而他面前的這位少年是絕對的根正苗紅,萬人羨慕的貴公子哥。
孫策知道自己的身世也不差,他父親打過海盜,抗過黃巾,也算是個響當當的人物。可是他父親雖然位居長沙太守,也被袁術封為了破虜將軍,可到底并不是漢室所封的真正將軍,再兼出身卑微,事實上很受世家大族子弟的輕視,無法為他們所信任。他父親也一直被那些人評價為“輕狡”。這可不是什么夸贊之詞。
可就在他們一家人無法在壽春立足之時,這位周家的少主,獨自一人來到他父親面前,秉燭夜談。父親突然就舉家遷徙至舒縣,吩咐他要好好和對方相處,便領兵討伐董卓去了。
孫策也是在父親的刻意培養下成長起來的,自然知道周家對他的庇佑,并不簡簡單單地是騰出一間五進的院子給他們住,更主要的是因為周家的親近,其他世家大族弟子對他的態度也產生了變化。
就像是平日里完全融合不進去的圈子,現在出現了一個裂口,他居然也可以往里面擠了。這幾日去打獵、詩會、投壺、蹴鞠,他們都會叫上他一起,這實在是讓他受寵若驚。因為這并不代表著僅僅是可以一起玩樂,他還可以接觸到一些更上層的人物,這對他父親和他以后的發展,有著莫大的好處。
“該你了。”清清朗朗的聲音響起,猶如琴音般悅耳。
孫策從沉思中回過神,才發覺自己的梟棋在不知不覺間已經被對方的散棋隱隱包圍。他想了幾個突圍的方法,但都覺得所有后路都被封死,除非他鴻運當頭連連投出幾個“五白”,可以任意殺掉對方的重要棋子,否則他必死無疑。
“成梟而牟,呼五白些。”青衣少年帶著笑意,拿起一旁的茶壺給兩人填滿茶水,一時茶香盈滿室,“策兄是投箸認輸呢?還是繼續博一把?”
孫策向來是不肯認輸的主,奮力又投了幾把,最后無力地看著自己的梟棋被對方拿下,嘆氣道:“瑜弟的布局實在巧妙,為兄甘拜下風。”他這句話也不是恭維,他來到周家已經半年多了,和這位下六博棋也下了不知道多少盤了,可是居然連一次都沒有贏過。人人都說下棋如布兵排陣,看來他要差人家好多好多。
周瑾打量著對面少年臉上的頹然之色,滿意地發現對方臉色雖然暗淡,眼瞳里卻燃燒著不屈的亮光。看來這次,他應該沒有押錯寶。
周瑾今年十六歲了,但準確地說,她在四年前就已經死了。
沒錯,她的哥哥用她的名字下葬,而她則代替她的哥哥活了下去。
她原來以為自己冒充哥哥,可能會漏洞百出。可是她沒想到夫子留給她的那把留青梳,居然真的把她變成了男生。而且再梳一次頭后,又會變回女生。
這樣神奇的留青梳,夫子居然毫不眨眼地就送給了她,而且在她想要找他問個明白時,他卻已經不告而別飄然遠去。她只好自己悄悄地守住這個秘密。
四年前的那晚過后,她大病一場,病好之后雖然還是和原來哥哥的身形與習慣動作有所不同,但眾人都以為她是感傷“妹妹”的逝去,沒人發現異樣。
沒有人知道她徹夜不眠,就是為了補習哥哥往日所看的書史典籍,沒有人知道她為了擁有和哥哥一樣的琴技而練得手指尖鮮血淋漓,沒有人知道她咬牙蹲馬步練重劍,就是為了和哥哥一樣被人贊一聲文武雙全……沒有人知道她是如何硬生生地把自己改造成一個完美的世家子弟,也沒有人知道她究竟在私底下付出了多少的代價。
就連父母都沒有發覺他們引以為傲的兒子已經被掉了個包,就連她自己都以為其實活下去的就是她哥哥,她真的已經死了。
她以為這樣的日子會繼續下去,雖然很苦很難受,但習慣了倒也不難熬。可是她沒想到父親居然在靈帝駕崩的消息傳來后,一病不起,就那樣去了。
父親是家里的頂梁柱,這樣撒手人寰,整個家族的重擔便壓在了她的身上。
她當時只有十五歲,卻比這世上的其他人看得都清楚。
當年夫子在周家教她和哥哥之時,就曾經模模糊糊地說過此時和秦末時期很相似,乃末世亂世之時。她當時并不知道夫子所說的是何意思,但因為他臉上的悲哀太過于沉重,所以一直牢牢地記在心間。這幾年她心智漸開,比照各種史書,不得不承認夫子的眼光獨到,現在當真是到了動蕩年代。
所以匡扶漢室什么的口號,在她看來就是一個幌子,這漢室已經完了,如果她想要周家的這艘小船,在亂世的波濤中不會顛覆,就只有依靠更強的大船。
所以她選中了孫堅。
不管從勇猛還是智謀的角度,對方都足以成為地方一霸。至于身份上的差距,她可以順手幫忙。王侯將相,寧有種乎?她并沒有參與群雄逐鹿的野心,只是想保存自己的家族罷了。
不過若是有人問她選擇孫堅的真實理由,她卻根本無法應對。
也許是某次郊外的偶遇,看到對面的這個少年鮮衣怒馬地馳騁而過,給她留下了深刻的印象,所以在考慮支持者時,浮上她心頭的第一個勢力,便是孫家。
好吧,她這是為了大局,一個穩定的勢力,最重要的是要有一個完美的領導者,同時也要有一個優秀的繼承人。例如荊州牧劉表算得上是一方英雄,可是他的兒子們都不怎么樣。
只是……周瑾從漫長的沉思中回過神,看著面前已經是殘局的六博棋。
下棋是需要技巧的,但也是需要運氣的。而這孫策,仿佛欠缺的,真真就是運氣二字啊……
孫策拿起棋盤上的散棋,撇了撇嘴道:“誰讓你是散棋呢?瑜弟,你說這散棋為什么就不能當梟棋呢?”
“有何不可?梟棋無能,散棋自封為梟棋乃理所當然。”周瑾自然知道孫策暗喻的是什么,優雅地彎起唇角。
孫策雙目一亮,笑意盎然地說道:“那我們繼續吧,規則變為全滅了對方棋子才算贏哦!”
“……”
孫策看到對面這個總是裝小大人的少年眼中閃過一絲惱怒,終于覺得他有了些許少年的模樣,笑著伸過手去揉了揉他的頭道:“不要總繃著一張臉,笑兩下天又不會塌下來。”
周瑾愣愣地看著他,頭上的力道和溫度都和她記憶深處的沒有什么差別,若不是這幾年的磨煉讓她的控制力有所增長,恐怕她立刻就要淚如泉涌了。
自從哥哥去世之后,已經好多好多年,都沒有人這樣對待過她了……周瑾深深地把頭低了下去,生怕對方會看到自己眼中涌出的淚光。
“喂喂!該你下了!不會是要反悔了吧?”孫策看不到少年臉上的表情,心下有些忐忑。
周瑾的唇邊勾起一道弧度,重新抬起了頭:“不,不會后悔的……”
三
公元191年。
周瑾站在驛站處,目送著那道身影騎馬遠去。
誰能想到,孫堅居然這么輕易地就被人暗箭射殺,正當盛年便如流星般隕落。
運氣,有時候當真是實力的一個很重要的組成部分。周瑾頭一次懷疑自己的投資是否正確,但她想到孫策離去時,那雙堅定不移的眼神,咬牙決定堅持下去。
她說過她不會后悔的,那么就不要后悔。腳踏兩條船可不是什么穩妥的決定,本來這亂世的風浪就很大了,她不想那么快地被波濤吞噬。
遠去的身影一直都到看不見了,周瑾才收回目光,但就在一轉身時,卻猛然一驚,不敢置信地瞪大了雙眼:“夫子?”
五年未見的夫子,還穿著那身玄黑色的衣袍,容貌沒有絲毫改變,臉容上依然掛著令人溫暖的和煦笑容。
周瑾連忙快走幾步,迎了上去,驚喜萬分地與夫子見禮。她已經變了,若是五年前的她,恐怕此時早就已經撲了上去,但現在身為周家大公子的她,卻只是彬彬有禮地低頭見禮,舉手投足做得完美無瑕,讓人無法挑剔。
“夫子,你怎么來廬江了?”周瑾克制自己胸中的欣喜,但還是掩不住眼角眉梢的笑意。他示意夫子跟自己到驛站中敘話,此時她才注意夫子的身邊跟著一個十歲大小的小乞丐,臉臟臟的,像個泥猴子。
“路過而已。”夫子笑了笑,跟著她走進驛站。
因為并不是吃飯的時候,周瑾便叫了一壺茶,她記得夫子非常愛喝茶。至于跟著坐下來的那個小乞丐,周瑾想了想,給她要了一碟點心。此時正值戰亂,茶和點心都是奢侈品,因為廬江一帶尚未被戰火波及,所以民生還算可以。小二速度很快地把茶水和點心擺了上來,那名小乞丐撇了撇嘴,像是不屑于那碟看上去不怎么新鮮的點心,不過倒也沒說什么,擦了擦手,用筷子拈起一個吃了起來。
周瑾不由得為之側目,因為她能看出來,這個小乞丐的動作十分優雅,不是一般的家庭能培養出來的。也許是哪個家破人亡的孩子吧,周瑾心中憐憫心大起,又多叫了一盤點心給他。
周瑾親自給夫子斟茶,但還是忍不住打探道:“夫子是從襄陽而來?可有什么消息?”此時戰火紛飛,消息的傳遞實在是錯綜復雜,難辨真假,就算是來傳孫堅死訊的士兵,也無法準確地說出戰報。周瑾看夫子是從去往襄陽的官道而來,所以大著膽子探問。
夫子知道周瑾的心思,笑了笑,抿了口茶后才道:“孫堅之死,是因為懷璧其罪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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