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增番外五-《殺破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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番外五煙火人間
經(jīng)過了非常艱難的一年之后,四境安定,軍中改革已經(jīng)在顧昀態(tài)度鮮明的協(xié)助下順風(fēng)順?biāo)赝屏讼氯ィ蛞讋t終于鼓足了勇氣,來到皇上面前請辭,長庚聽說后沒表態(tài),只將請辭的折子留中不發(fā),讓沈易自己回家好好想想。
沈?qū)④娬圩由险f的都是冠冕堂皇的屁話,實際他要請辭只有一個理由——他想回家娶媳婦,媳婦家環(huán)境復(fù)雜,恐怕不愿意和官府扯上關(guān)系,因此他打算掛印回家,收拾收拾做點踏實的產(chǎn)業(yè),帶著家產(chǎn)給人家當(dāng)上門女婿去。
長庚回家問道:“子熹,你說這事沈老爺子知道嗎?”
顧昀:“說不準(zhǔn),知道不知道他爹也管不了他。”
沈季平其人,看似溫和圓滑,性子軟又好欺負,然而觀其行事,每每決斷都必要驚世駭俗,專注離經(jīng)叛道了半輩子,可偏偏大家還是有種他是個“穩(wěn)妥人”的錯覺,真是分毫畢現(xiàn)地演繹了何為“咬人的狗不叫”。
此人所托志向一次比一次奇詭——經(jīng)歷了從“翰林”到“長臂師”到“丘八”到“將軍”再到“上門女婿”等一系列毫無鋪墊的轉(zhuǎn)折。
攤上這么個兒子,難怪沈老爺子早早回家修仙去了。
顧昀嘆了口氣:“算了,過兩天我去找沈季平聊聊。”
長庚一聽,頓時臉黑了——又要聊!
這倆貨一聊起來,不定又能聊到哪桿子陳年舊事,到時候那伙亂七八糟的兵痞子們一湊能湊一大桌,小酒一喝,下酒小菜一吃……雖然長庚知道顧昀只是當(dāng)面賣乖,背著他的時候不大會放縱自己胡吃海喝,但肯定又要野在北大營夜不歸宿,那也討厭死了。
于是皇上雖然當(dāng)面沒說什么,轉(zhuǎn)臉就給陳輕絮寫了封信,告知此事,信中十分懇切地對她說“國家百廢待興,正是用人之際,像沈大人這樣的股肱之臣,此時掛印離去于公于私都太過可惜”云云……
掛印辭官之事沈易從未跟陳輕絮提起過,完全是自作主張。
陳姑娘收了長庚的信,當(dāng)天就默不作聲地趕回了山西老家,三下五除二地擺平了陳家上下,然后借西北到京城之間試運行的大雕飛回了京城,找到沈易面前,直白地質(zhì)問道:“我才是陳家的家主,你對陳家有什么疑慮,為什么不來找我解決?”
沈易:“……”
這件事被顧昀聽說,拿回家足足笑了小半年,小半年后,各地駐軍將領(lǐng)紛紛發(fā)來賀信,恭賀沈?qū)④娊K于找了個顯赫的人家把自己嫁出去了,并且強烈要求安定侯代表所有“身不能至,心向往之”的弟兄們鬧一次轟轟烈烈的洞房。
這種唯恐天下不亂的事顧昀當(dāng)然欣然應(yīng)允,提前好幾天,他一邊在沈府幫忙,一邊想了十多種方法折騰沈易。
沈易通過與姓顧的漫長的斗智斗勇經(jīng)驗,已經(jīng)達到了只看他一個壞笑,就知道他心里打了什么餿主意的地步,為求保命,他提前給自己找了一位后援——私下里去見了皇帝陛下。
沈易公事公辦一般地對長庚道:“皇上,臣這一陣子整理舊物,突然想起當(dāng)年在江南戰(zhàn)場上顧帥曾經(jīng)交給臣四封信,其中有兩封是給皇上的私信,一封臣當(dāng)年已經(jīng)奉命發(fā)出,還有另一封,一直未有機會,也不知是寫了什么,皇上可需臣呈上?”
長庚一聽就能猜出是怎么回事——顧昀戰(zhàn)前準(zhǔn)備了一沓信四處安穩(wěn)人心,剩下一封至今沒發(fā)出來,恐怕多半就是遺書。
他遲疑了一下:“那就有勞沈卿了。”
“微臣不敢,”沈易搓了搓手,“皇上,臣還有一事相求……”
要制住顧昀非常容易,只是沈易這么多年沒摸到法門而已,長庚卻已經(jīng)駕輕就熟。
他只要回去跟顧昀說一句:“陳姑娘這么多年怪不容易的,就想好好嫁個人。”
顧昀立刻二話不說將兄弟們的囑托拋到了九霄云外,非但沒有搗蛋,還自掏腰包從靈樞院下屬的面向民用的分部訂了一批新做的煙花,良辰吉時一到,京城沈府與遠郊北大營兩邊一起點了,炸了個火樹銀花不夜天。
雖然沒有人鬧,但架不住沈易自己酒量差,一圈賓客敬下來,新郎到底還是喝多了,大著舌頭端著兩個杯子到顧昀面前,他有滿肚子話要說,打了個酒嗝,才猛然想起眾目睽睽,很多話不好說,一時間迷迷瞪瞪地站在那,看起來呆呆的。
顧昀嘆道:“出息啊季平兄。”
說完將兩杯酒都接過來,互相碰了一下,一氣替他喝了。
顧昀從開始幫沈易籌備這事開始,就莫名其妙地開心,不是“中狀元”“打勝仗”那種突如其來實質(zhì)性的開心,仔細想也沒什么具體的開心事,但就是看什么都順眼,看什么都很愉悅。
沈易一把攬住他的肩膀,用力抱了他一把,要哭不笑的,像是不知怎么表達好了。
顧昀小聲道:“這回美滿了?”
沈易不知該說什么好,只好用力點頭。
早年出征的時候,誰會想到還能有今天呢?
顧昀:“往后日子好好過,對老婆別那么多屁話。”
沈易哭笑不得,只好攥著拳頭用力在顧昀后背上捶了兩下。
“行了,別把鼻涕摸我身上,也別讓新娘子久等,”顧昀推了他一把,“我在這替你擋著,去吧。”
沈易往前走了兩步,回頭一看,果然,顧昀柱子似的往那一戳,還真就沒人敢上前再糾纏自己了,他突然又有點多愁善感起來——顧將軍一輩子守過國門,守過城門,守過宮門,這一次居然大材小用地給他守了房門……而他看起來還守得非常高興。
沈易鼻子一酸,心里就十分過意不去,三步兩步趕回來,飛快地在顧昀耳邊坦白道:“子熹,你在江南寫的那封沒來得及拆的信,我交給皇上了,你……咳……總之……那個……我先走了。”
顧昀:“……”
他從小欺負著沈易長大,好不容易對此人好了一回,不料竟然遭到這種出賣,著實吃了一回現(xiàn)世報。
一場熱熱鬧鬧的婚宴結(jié)束,顧昀硬著頭皮回了侯府——長庚喝了一杯喜酒撂下賞就走了,皇上親自來已經(jīng)是表示榮寵,待太久別人也不自在,這會早就在家等他,屋里的燈還亮著。
顧昀路上想出個餿主意,讓人拿了一壺烈酒,灑在前襟衣袖上,讓自己聞起來像個人形的酒壺,這才屏退下人,裝得“踉踉蹌蹌”地用力推開門。
長庚正在燈下看什么東西,被門外的風(fēng)和撲鼻的酒氣驚動,他微微皺起眉,一抬頭就看見顧昀被門檻絆了一下,筆直地摔了進來,長庚忙將手里的東西一推,飛快地上前接住他,被顧昀一雙手冰得激靈了一下。
顧昀雖然平時活蹦亂跳,但是不管三伏還是酷暑,手腳總是冰涼,藥石畢竟傷身,然而他自己不吱聲,長庚平時也不敢表露太過,只好心細如發(fā)地小心看顧,而與此同時,顧昀也沒再堅持他寒冬臘月里單衣四處飄的習(xí)慣,兩人之間磨合出了一種心照不宣的默契。
長庚想將他的雙手攏進懷里,然而醉鬼不配合,酒瘋?cè)龅梦渌嚫邚姡盟笾в医I。
長庚:“子熹!天……這是喝了多少?你今天解禁了嗎?”
顧昀哼了一聲,整個身體的重量壓在他身上,一雙手亂七八糟地在他腰上亂摸,趁著長庚忙著對付自己,一把將人推到了桌案邊,同時偷偷睜開眼,越過長庚的肩膀飛快地在桌上一掃,居然一眼看見了那封被自己丟到腦后的信,并且還沒來得及拆封!
顧昀心里一陣大樂,暗道一聲僥幸,當(dāng)機立斷假裝撒酒瘋,腳下磕絆了一下,側(cè)身撞到了桌案上,將桌子撞翻了,“咣當(dāng)”一聲,桌上的紙筆砸了一地。長庚也險些被他帶趴下,忙狼狽地托住他,連拖再抱地將這不老實的人架上床,愣是給折騰出一腦門汗。
那醉鬼仍不肯老實躺下,迷迷糊糊地拉著他叫道:“美人……別走。”
長庚青筋暴跳地問道:“叫誰呢?”
顧昀:“……心肝長庚。”
他聲音又低又啞,還帶了一點含混,叫得長庚頭皮一麻。
顧昀雙臂一攤:“陪義父……唔……小臥片刻……義父喜歡死你了……”
長庚:“……”
他整潔慣了,其實很想回頭把倒成一團的桌子扶起來收拾好,可是被顧昀纏得沒辦法,艱難地抉擇了一會,在“潔癖”與“色心”中,陛下還是屈從了后者,于是翻身滅燈拽下了床帳。
等長庚第二天回過神來想收拾的時候,發(fā)現(xiàn)桌上那一堆重要的與不重要的東西里少了一封始終沒下定決心拆看的信,這才知道自己“色令智昏”,又讓某人糊弄了。
顧昀裝傻充愣的顧左右而言他的功力舉世無雙,口風(fēng)比玄甲上的金匣子還嚴絲合縫,拒不承認世上曾經(jīng)存在過這一封“信”,而唯一的知情人沈易自知心虛,每天就會裝死,堅決不肯露面作證。
長庚惦記了大半年,始終沒有打探出那封信的下落和內(nèi)容,漸漸的也就不再耿耿于懷了。
想來他當(dāng)時沒有鼓足勇氣第一時間打開,乃至于最后給了顧昀可乘之機偷梁換柱,可能是注定了跟那封“絕筆”有緣無分,這豈不是個吉利的說法嗎?
真真實實的人還在活蹦亂跳地和他斗心眼,做什么非要知道那傷心話呢?
長庚覺得這回自己大可以信一次顧昀的鬼話——世上本來就沒有過這樣一封信。
番外六盛世安康
要說起來,太子李錚的命算好還是不好呢?
其實很難一概而論。
他乃是隆安先帝的皇后所出,是嫡非長,上面有個野心勃勃的大哥,按照常理來看,等他長大成人,很可能會走上一條跟自己大哥拼娘爭寵、你死我活地打儲君保衛(wèi)戰(zhàn)的道路。
太子生性溫柔寧靜——溫柔隨了他的祖父,寧靜隨了他的娘,二者都不是什么為人君的好榜樣,他母后多愁多病,母家沒什么勢力,本人談不上野心,也沒什么主心骨,很對隆安帝李豐的脾氣,曾因皇寵而封后。
然而封了后也是爛泥扶不上墻,比起當(dāng)年的呂妃大皇子一系,怎么看她將來都是當(dāng)炮灰的料。
可是命運總是無常,小太子李錚才六七歲的時候,太平破碎,國生離亂。
對于那幾年艱難的戰(zhàn)爭年月,身在深宮的李錚其實并沒有很直觀的印象,他只記得那一年的份例格外少,那一年初夏的京城熱得仿佛鍋爐,西天蒸騰著紫氣,宮墻內(nèi)外人心惶惶,進出的宮女和內(nèi)侍都沒有一點笑模樣,個個戰(zhàn)戰(zhàn)兢兢、來去匆匆,父皇已經(jīng)連日不見,小太子被拘在纏綿病榻的母親身邊,午夜夢回的時候,總能聽見宮人可以壓低聲音稟報外面的事,三句不離打仗。
太子太年幼,聽不懂大人們都在說些什么,然而卻記得這話題總是伴著母后低低的啜泣聲。
后來,隨著年幼的太子一點一點長大,開始了解周圍的世界,大梁的情況也一點一點地好了起來,后來朝中風(fēng)云變幻,虎視眈眈的呂妃一黨一夜之間樹倒猢猻散,呂氏謀反獲罪,呂妃被削位打入冷宮,大皇子也從此一蹶不振。
那一段時間,東宮好像突然成了一塊香餑餑,太子第一次在懵懵懂懂間感覺到了如潮的權(quán)勢起落,但他并不喜歡,太傅教的圣人書里沒有來得及說起這些齷齪事,而他已經(jīng)憑著某種天生的敏感,超乎年齡地感覺到了不安——他總覺得起落意味著動蕩,有一回門庭若市,就有一回門可羅雀。
隆安皇帝子嗣稀少,皇長子勢微,三皇子母族卑賤,年紀(jì)又小,人人都以為太子李錚是大梁最尊貴的儲君——而他還沒有隨著大家一起產(chǎn)生這種幻覺,就親眼看見了他的父皇死在亂軍從中。
那天小太子在亂軍中攥著四皇叔的手,心里還拿自己當(dāng)個孩子,無遮無攔地用孩子的眼目睹了權(quán)力的真相。
對于大梁來說,是新皇登基,新時代與新政的起點。
對于深宮中的小太子來說,整個世界都好像變了天。
皇后生性懦弱,總是耳提面命地令他討好四皇叔,因為他們孤兒寡母的小命從此以后就吊在他皇叔的良心和承諾上了,群臣誰也說不好他這個太子能當(dāng)?shù)绞裁磿r候,能在從小長大的宮里住到什么時候。
李錚以前很喜歡親近皇叔李旻,然而那段時間他一度覺得面對四皇叔的時候壓力很大。原來親切博學(xué)的小皇叔搖身一變成了皇上,一時間連稱呼都要跟著變動。每天,小太子硬著頭皮聽一知半解的政務(wù),承受著周遭種種或考量或意味深長的目光,硬著頭皮去給皇叔請安,再回到東宮硬著頭皮聽母親喋喋不休的憂愁。
他的母親始終不及呂妃,自己沒有自己的主心骨,自己沒有準(zhǔn)主意,只會把壓力往兒子身上轉(zhuǎn)移,每天張口閉口空泛地要他“爭氣”。
可是具體讓他爭一口什么樣的氣,或是期望他將來能長成一個什么樣的人,她又全無見解。
每個人少年時都有自己的迷茫和困境,好比顧昀的困境是零落各地的玄鐵營,太始皇帝李旻的困境是可怕的烏爾骨和顧昀——而小太子李錚的困境就是他那未卜的前程。
但是顧昀身后是數(shù)萬把割風(fēng)刃與顧家高懸堂上的列祖列宗,長庚身邊有一個始終注視他、牽引著他的小義父。
但是李錚的周遭卻只充斥著惶惶不可終日的恐懼,沒有人給他指一條明路。
太始四年秋,一場霜降過后,李錚的母后在生前無盡的惶恐與憂心中溘然長逝,皇上著禮部按制厚葬。
十五歲的太子已經(jīng)長出了少年模樣,日復(fù)一日的沉默寡言。
停柩時,長庚屏退了左右,緩步走進來,輕輕按住準(zhǔn)備起來行禮的李錚肩膀。李錚沒有堅持。在他母后的督促下,他每天費盡心機揣度這位四皇叔的好惡,知道他并不喜歡別人私下多禮。
李錚:“皇上。”
長庚看了他一眼,那少年立刻訕訕地改口道:“皇叔。”
“節(jié)哀吧。”
長庚囑咐了一聲,禮數(shù)周全地拜祭了他沒見過兩面的皇嫂,剛剛直起腰,就聽見旁邊小太子用變聲期有些吃力的嗓音說道:“臣無才無德,不堪大用,請皇叔廢了臣的儲君之位。”
長庚眉頭一皺,抬起頭來。
這便宜侄子的模樣并不像他父親那樣端正威嚴,倒是有些過分清秀,那少年面色蒼白,身形瘦削,眼角眉梢中帶著一股經(jīng)年不變的憂郁,看起來實在不像個貴重的鳳子皇孫。
李錚說完那句話,好像把自己給嚇著了一樣,一臉惴惴,也不知怎么那么巧,沒關(guān)嚴的靈堂外面倏地刮進一陣風(fēng),蒸汽宮燈下面的瑣碎的裝飾忽忽悠悠地響了幾下,撞上了一邊的靈位,靈位應(yīng)聲而倒,少年太子狠狠得激靈了一下。
長庚面色沉靜地站起來,恭恭敬敬地扶起了靈位,沖誠惶誠恐地沖進來的內(nèi)侍們擺擺手,轉(zhuǎn)向侄子,問道:“我聽太傅說你的書念得很好,為什么突然這么想?”
李錚低著頭不敢說話。
長庚頓了頓,又道:“你小時候經(jīng)常追著我問問題,我那會還給你編過草蟲,怎么如今年紀(jì)大了,反而和四叔生分了?”
李錚無言以對,囁嚅道:“君臣有別,臣……我……”
細想起來,李錚從前對小皇叔并無所求,只是單純地喜歡他,這些年雖然仍住在宮里,卻總覺得自己寄人籬下,仰人鼻息,面對著皇叔的時候不由自主地摻著許多討好與小心翼翼,反而早已經(jīng)變了味道。
而李錚一看長庚的眼睛,就知道這位挽大廈于將傾的四皇叔心里明鏡一樣,什么都知道,只好越發(fā)地自慚形穢。
“廢立儲君乃是大事,”長庚不溫不火地回道,“國有國法,并不是你我任性而為就能隨意決定的。”
李錚臉漲紅了,好像自己自作多情了。
長庚:“有些話你要是覺得不方便和我說,不如去找安定侯聊聊,他下個月要離京巡查四境軍務(wù),你要是有心,可以求他帶你去看看。”
李錚一愣。
便聽長庚笑道:“四叔像你這個年紀(jì)的時候,也曾經(jīng)滿心迷茫,那年我跟當(dāng)年奉命照看我的義父……就是安定侯大吵了一架,執(zhí)意離家出走,隨著了然大師與鐘老將軍走遍大梁,去了很多地方,見過眾生奔波生計,也見過刁民匪類橫行,人間生離死別悲歡離合看得多一些,有時候塞在你自己心頭的那些就仿佛能變小一點。”
小太子再不懂事也知道拿著玄鐵虎符的安定侯在朝中和軍中是什么分量,他年幼不懂事的時候?qū)δ俏粋髡f中的英雄曾經(jīng)十分好奇,死纏爛打地求過他寫字帖,后來不敢了,他母后生前的時候把他嚴絲合縫地拘在宮里,不讓他出門結(jié)交朝臣,生怕兒子哪里做得過火礙著新皇的眼,也就再也沒有踏足過侯府。
“不用怕他,你小時候他很疼你的,還記得嗎?”長庚提起顧昀,眼神不由自主地就變了,十分自然地含起一點溫柔的笑意。
太子一時沒反應(yīng)過來:“顧……顧帥嗎?”
長庚往靈堂外走去,太子愣了一下,連忙跟上,兩側(cè)內(nèi)侍仿佛知道叔侄兩個人要有話說,自動向兩側(cè)退開,年輕的新帝背著雙手走在前面,毫不避諱地對李錚道:“我暫時沒有屬意其他的繼承人,若干年后,會把皇位傳給你,但那會是個不一樣的江山,當(dāng)你坐到這個位置的時候,可能會發(fā)現(xiàn)九五之尊也不能一言九鼎。整個朝堂、乃至于天下有自己的運行規(guī)則,頭頂法度,君與臣,臣與民之間相互制約……甚至你可能會覺得自己像個尊貴的傀儡。”
這番話世人聞所未聞,李錚聽得呆住了。
長庚偏頭看了他一眼:“我不知道你能不能接受。”
李錚:“我……”
“現(xiàn)在不用回復(fù)我,”長庚笑了笑,伸手在少年的頭上按了一下,“你可以先出去看看外面的世界,想好了再回來,如果實在不行,我可以想辦法從宗室中過繼其他子嗣,不用想太多。”
說完,長庚徑自走了,他也就是匆匆來上墳點個卯,又要回宮外去住。
“皇……四叔,”李錚忽然叫住他,“為什么不想要自己的子嗣呢?”
“我到過一生歸宿之地,生前身后再無遺憾,不必留什么血脈。”長庚頓了頓,瞥見李錚一臉懵懂,搖頭笑道,“跟你說也不懂,長大就明白了。”
李錚:“……”
半個月以后,太始帝手腕高超地力排眾議,準(zhǔn)了太子隨安定侯巡視四境之請,李錚跟著顧昀花了三個月的時間,從空中、水上、蒸汽鐵軌上踏過了全境三山六水,而后仿佛上了癮似的,時常找借口離京,一年中倒有半年不在宮里。
又三年后,李錚年滿十八,自己到曾經(jīng)的雁王府——如今的皇帝別莊跟長庚聊了一整宿,磨著長庚同意他帶足侍衛(wèi),上了杜公子牽頭的出海商隊,前往海外更廣闊的地方。
說是商隊,其實隨行了數(shù)十艘長短蛟隨行,船上除牽頭的杜公子等人外,還有一部分大梁水軍精兵與以曹春花、了然等人為首的靈樞院高手護送,除貿(mào)易貨物外還帶了國書與談判條約,縱橫東西,徜徉四海,五年方歸。
李錚回來以后自嘲,以自己愚鈍平庸的資質(zhì),在李家數(shù)代中排不上號,然而肯定是野出去最遠的一位。
太始十八年,顧昀交回玄鐵虎符,掛印請辭,幾個月以后,太子李錚從他一言九鼎的皇叔手里接過了皇位,廢除年號,設(shè)立放之四海皆準(zhǔn)的新歷,將一眾前輩磕絆摸索了十八年后平穩(wěn)抬起來的新時代延續(xù)了下去。
至此,山河依舊,四海清平。
新番外一問道臨淵
(一)
“小師傅!”
了然和尚抬起頭,看見一個六七歲的小女孩踉踉蹌蹌地向他跑來,她那小臉臟得花貓一樣,兩只手小心翼翼地捧著一塊面餅,認認真真地遞給他道:“小師傅,我爺爺讓我給你送來的,快吃。”
了然知道這可能是人家擠出來的口糧,自然不敢要,連忙推拒。可他說不出話來,眼前這丁點大的鄉(xiāng)下孩子又既看不懂手勢和臉色,只會瞪著一雙懵懂的圓眼睛,執(zhí)意把面餅往他手里送。
面餅硬得堪稱堅不可摧,活像玄鐵打的,可是離得近了,依然能聞到一股糧食的香味。了然的喉嚨不受控制地滾動了一下。他如今也才十來歲,正是抽條長個子禁不住餓的年紀(jì),剃了光頭顯然無助于辟谷,餓了這許多天,他早就眼前發(fā)黑,恨不能把腮幫子上的肉咬下來生吞。眼前的面餅于了然,仿佛是個天大的誘惑,他只能在心里拼命念經(jīng)摒除雜念。
這時,地面?zhèn)鱽砜膳碌恼饎樱魂犈讏?zhí)銳的人從遠方跑來,周圍原本神色麻木的百姓們頓時露出惶恐驚懼。
了然忙跳起來,將小女孩撈起來擋在身后。他緊張到了極致,周身的肌肉硬得發(fā)疼,但臉上還是裝出了一副紅塵檻外不問世事的模樣。接著,了然將雙手緩緩合十,頂著一后背冷汗,沖那些跑過來的暴徒稽首做禮。
身著鐵甲的暴徒們果然停下來看了他一眼,為首的一人遲疑了片刻,不端不正地回了個禮,隨即一招手,了然聽見他含糊地說了一句:“這和尚一念經(jīng),我總覺得佛門面前那什么……不太吉利,今天就算了吧。”
說完,這伙人跟著頭目稀稀拉拉地走了,等確定暴徒們真的不再回來,方才有劫后余生的人悄悄跑過來,給了然鞠躬道謝。
了然心神俱疲地挨個還禮,又把掉在地上的面餅撿起來,還給嚇壞的小女孩,本想拿袖子給她擦擦眼淚,結(jié)果低頭一看,自己身上的袍子臟得看不出底色來了,便又訕訕地放下手。
他把外袍脫下來,內(nèi)外翻轉(zhuǎn)后穿在身上。了然希望能盡可能地保住自己出塵的樣貌,能唬住這些暴徒一時是一時——這是暴徒叛軍與朝廷對峙的第十天,外有鐵甲圍城,城中補給岌岌可危,叛軍里也是人心惶惶,這幫亡命徒心情壓抑、無處排遣的時候,便要拿城中百姓戲耍開心。幸而本朝受佛教影響深遠,再喪心病狂的人,見了出家人也多少還有些顧忌,了然雖不能說話,卻長了一副好相貌,天生帶著一股仙氣,事到如今,他也只能用自己這點裝樣子的“仙氣”盡可能的保護周圍的人。
這一年,了然十四歲。
剛開春的時候,他那不知云游到了何方的師父突然回來,將他叫到身邊聊了幾句,然后神神叨叨地對自己這關(guān)門小弟子說道:“你小時候曾經(jīng)問過為師,何為眾生,現(xiàn)如今你也大了,那就自己去看看吧。”
護國寺中,僧人須得有了一定年齡和資歷才能外出游歷,了然是第一個以少年之身出門的,眾僧人都說小師叔慧根獨具。少年啞僧花了大半年的時間四處流浪,一路化緣而行,他受過乞丐的朝拜,也因為模樣俊俏險些被女匪捉走做童養(yǎng)相公,甚至被為富不仁的大戶人家硬拉回家,要請他做法驅(qū)鬼。不過總而言之,雖然偶爾會遇上些意外情況,但他隨身帶著覺遠大師的親筆信和護國寺的文牒,一路所遇寺院驛站還是給了他這半大孩子很高的禮遇,基本算一路平安。
直到他倒霉催的趕上了這場匪禍。
閔州水軍督察新官上任,非要點上三把邪火,第一把便拿境內(nèi)紫流金走私下手,不料地頭沒踩明白,將前任睜一只眼閉一只眼、官匪勾結(jié)那點破事都扯了出來,惹了事,還沒本事收拾,這位新任督察一時不查,導(dǎo)致事態(tài)不斷發(fā)酵,最后,閔州境內(nèi)的亡命徒們干脆鋌而走險,與東海一線倭寇勾結(jié),組成了一支叛軍,就地造了反。
海盜、倭寇與匪徒沆瀣一氣,連占數(shù)城,到一個地方,就先殺地方官,然后強占老百姓的房子,劫掠人家的積蓄,再將百姓都驅(qū)趕到外面,集中看管,一旦跟朝廷軍隊硬碰硬,就把老百姓驅(qū)趕到陣前做人盾。
不幸云游到此地的了然成了人盾中的稀有品種——他是個光頭的人盾。
匪徒作亂與民間起義不同,哪怕是暴民作亂,叛軍也大多是苦出身,不到失去理智,不會故意做出太傷天害理的事,可是這伙私運紫流金出身的亡命徒卻是不能以“人之常情”忖度的。
了然不知道自己被扣在城中多久了,他發(fā)愁地蹲下來,拍著哭得打嗝的小女孩,跟旁邊的人借來一碗水,一邊咽著口水,一邊把干餅子泡軟,掰著喂給那小孩吃。
女孩問道:“小師傅,來救我們的人什么時候才能來?”
了然眉梢一動,還沒來得及打手勢,就聽見旁邊有個漢子嘆道:“救我們?唉,娃娃,別想啦,等死吧。”
元和皇帝重文輕武,腦子有病。自收復(fù)北蠻之后,他就以“有傷天和”為名,開始潛移默化地打壓朝中武將,尤其安定侯顧慎與長公主夫婦先后辭世之后,那皇帝老兒更是離譜,竟雪藏了國之利器玄鐵營,乃至于這幾年朝中忠臣良將老得老、走得走,青黃不接。
暴亂剛開始,朝廷派來個酒囊飯袋當(dāng)將軍,一來就中了倭寇的埋伏,還激怒了盤踞在此處的匪首,此人唯一的用途,就是讓叛軍探明了朝中兵將虛實,以及給了他們拿老百姓當(dāng)人盾的靈感。
朝廷這才知道事態(tài)失控,接著又派了新人來,這回更讓人絕望——此時,在外圍城的前鋒將軍姓顧,不管是個什么名門之后吧,反正人才十五歲,而且顯然沒長三頭六臂,也看不出怎么天賦異稟,僥幸從戰(zhàn)場上活著回來的人,都記得那少年將軍看見一群衣衫襤褸的“人盾”時那近乎驚慌失措的目光。
他的目光泄露了自己的底細,這小將軍不但是個孩子,恐怕還是個沒見過血的孩子。
他一時驚慌后竟沒能壓住陣腳,被埋伏的群匪偷襲個正著,若不是剛好來了援兵,險些全軍覆沒,明顯是個不能指望的。
了然暗自嘆了口氣,心里十分茫然,感覺自己就要死在這了。
(二)
在此時還是少年的一代高僧看來,眼下的境遇差不多就算“苦海無邊”了,然而佛法至此,似乎并沒有什么用,他是泥菩薩過江,自身尚且難保,更遑論要度誰。
了然百無聊賴地靠著墻根發(fā)了一會呆,忍不住想起自己在護國寺的日子。
他是護國寺前住持覺遠大師一次游歷途中撿回來的棄嬰,出身不明,天生不能說話,注定了不能登科入仕,也難以習(xí)武從軍,覺遠大師覺得他與佛門有緣,就收做了關(guān)門弟子。
元和皇帝年間,日子最好過的,除了那些個世家公卿外,大概也就是僧人了。皇帝自己就篤信佛祖,朝野內(nèi)外自然也一片上行下效,個個沒事誦經(jīng)念佛,逢年過節(jié),夫人小姐們都排著隊去寺廟里解囊上香……就連眼下這群亡命徒,雖說推小和尚出去當(dāng)人盾毫不手軟,卻也不會當(dāng)面作踐他。
護國寺是百寺之首,寺中高僧往來宮禁,雖無實權(quán),影響力卻猶勝天子近臣。覺遠大師收了了然這個弟子之后,就退隱了,將住持之位傳給了大弟子了癡,自己常年云游在外。了然鮮少能見師父一面,平時都是師兄照顧他日常起居、給他開蒙講經(jīng)。
師兄年輕的時候,模樣堪稱英俊,只是常年面帶憂郁、不茍言笑,嘴角眉心間總是有一道繃出來的褶皺,像是終生未曾開懷過一樣。了癡師兄有時候會在夜深人靜的時候親自擦拭佛像,或是一個人于香殿中打坐參悟,小和尚了然不明所以,只會笨拙地效仿。
了癡挑著大水桶去清理佛像,了然就抱著他玩沙子的小桶,跟著打一小桶清水,也爬到香案上給大佛爺擦腳。
了癡在青燈古佛下靜坐,了然小和尚就抱著個蒲團與他比鄰而坐,時常昏昏欲睡,不是栽倒在了癡師兄身上,就是從蒲團上一頭摔下來,每每這時,了然就擦擦口水,迷迷糊糊地重新爬回去,盼著師兄領(lǐng)他回去睡覺。
了癡和尚沉默寡言,了然是想說也說不出來,這古怪的師兄弟相處起來一點也不熱鬧,默無聲息,但又相依為命。了癡師兄會在他睡著了以后,把他抱回禪房,會在寒冬臘月里把他趕回去叫他穿棉衣,甚至?xí)鏌o表情地給他擦鼻涕。了然就像只戰(zhàn)戰(zhàn)兢兢的小動物,不用特意召喚,總是充滿依賴地圍著師兄轉(zhuǎn),一步不敢稍離,拿師兄當(dāng)他的主心骨。
不過孩子總會長大。
后來,了然從一個一只手就能拎起來的小光頭,抽條成了日漸俊俏的少年,心也越來越野。他不再是師兄的小跟屁蟲,也不再滿足于每天在寺里日復(fù)一日的敲鐘誦經(jīng),總是想去看看外面。每每有外來的僧人借宿護國寺,了然都要湊上去,如饑似渴地聽人講外面的見聞。
師兄說,出家之人當(dāng)六根清凈,總是心浮氣躁可不行,了然日復(fù)一日地壓抑著自己渴望入世的心,隱約覺得自己是不太清凈的,和佛祖好像也不是那么有緣。好不容易得到了師父他老人家的首肯,了然幾乎是迫不及待地要逃離護國寺。臨走的時候,了癡師兄替他打點行囊,一路將他送出城。
這十幾年里,了癡如他父兄,他目送著了然走向寺外的萬丈紅塵,細碎地將他從頭叮囑到尾。
了然當(dāng)時覺得他啰嗦,此時身如危卵,方才感覺到一腔惘然。他想:“要是師兄知道我現(xiàn)在在這,會擔(dān)心我嗎?”
天漸漸黑了,了然和幾個了無生趣的“人盾”蜷縮在一起,一顆一顆地掐著佛珠,假裝念經(jīng),其實心里十分悲觀。他剛剛在上一個驛站給師兄寫過書信報過平安,緊接著就變成了一枚光頭盾,想必等他的信送回寺里,死訊也該一并抵達了。
到時候,師兄會給他念往生咒嗎?
會哭嗎?
還是四大皆空地祝他造登極樂?
了然想到這里,心里又生出一個更憂愁的念頭:“我修行不認真,身上也沒什么功德,倘若死了,夠得上去極樂之地嗎?”
一個和尚,不明不白地死在亂軍之中,連皈依都不行,了然心里更加沉重,一時間,本著“盡人事聽天命”的想法,他居然真就臨時抱佛腳地念起經(jīng)來。就在他在梵聲中漸漸忘我、沉靜下來的時候,身邊突然傳來腳步聲,了然嚇了一跳,猛地睜眼,只見三四個叛軍從他身邊經(jīng)過,徑直往后面的茅屋中走去。
茅屋是城中被扣留的百姓們拼湊起來給老弱婦孺?zhèn)兌悴氐摹?
了然剛開始還沒反應(yīng)過來這些叛軍要干什么,旁邊一個漢子已經(jīng)叫罵出聲道:“這些狗娘……”
同伴飛快地按住了那漢子,死命捂上了他的嘴,堵住他的話。
了然呆了片刻,這才驀地明白過來,一股少年熱血裹挾著怒氣直沖到他腦門。這時,其中一個暴徒卻去而復(fù)返,他回到了然面前,避開少年僧人噴火似的目光,在自己懷里摸了摸,摸出一個冒著食物香氣的油紙包,放在了然面前,低聲道:“素油做的,師傅吃吧。”
說完,這暴徒又抓了抓自己的頭發(fā),雙手合十,對著了然拜了拜,口中念道:“阿彌陀佛。”
然后他轉(zhuǎn)身追上自己的同伴,大步走向畜生道。
了然緊緊地盯著油紙包里的小點心,有那么一瞬間,他不知道自己該作何反應(yīng)。
一個罪大惡極的叛軍暴徒,即將卑鄙地去向無辜的人發(fā)泄獸欲,路上卻順便拜了個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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