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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增番外五-《殺破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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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也求佛祖保佑嗎?

    他也想求佛法度他嗎?

    師父,何為眾生?

    眾生往何處去?

    了然愣了片刻,猛地跳起來,在身邊人緊張的聲聲阻攔里,撒腿追了上去。

    (三)

    了然知道自己手無縛雞之力,心里只剩下一個念頭:“我要跟他們拼了。”

    他撿起一塊石頭,追至茅草屋內,碎沙石磨破了他的手心。他看見方才那幾個暴徒已經沖進了茅屋內,一個人正背對著他,守著門不讓人往外逃。

    了然胸口劇烈地起伏著,盯準了那人的后腦勺,準備犯殺戒。

    可是普通人要下殺手尚且過不了自己這關,何況了然還是個出家人。他腦子里轟鳴作響,三魂七魄仿佛被活活扯成兩半,就在他痛苦地下定決心,高高舉起手中大石即將往下砸的時候,那人卻毫無預兆地自己倒下了。

    了然:“……”

    他傻乎乎地舉著兇器,愕然地抬起頭,只見對面站著個跟他差不多大的小姑娘,面無表情地抓著一把銀針,不知用了什么神通,把那幾個暴徒全放倒了,一個個不知死活地倒在地上。

    那小姑娘和他對視一眼,目光在他的僧袍和光頭上逡巡了片刻,冷冷地問道:“我聽說有個小和尚是護國寺的?你嗎?”

    了然張了張嘴,喵都沒喵出一聲,傻乎乎地跟對方大眼瞪小眼。那少女倒也沒有不耐煩,想了想又道:“我是太原府陳家的人,你師父是覺遠大師嗎?”

    了然茫然地點點頭,少女長眉一挑,皺眉道:“算了,那你先跟我進來吧。”

    了然懵懵懂懂地跟著那少女走進了茅屋,迎面撞上一個文士打扮的青年。那青年文士緊張地問道:“沒事吧?”

    “擺平了。”少女隨口道,又指著了然說道,“這是個護國寺來的小和尚,這位是姚大人。”

    那青年忙道:“不敢,后學如今賦閑在家,不過一介草民……”

    少女快言快語地打斷他道:“行,那叫你姚公子——那位將軍呢?已經走了嗎?”

    姚公子忙壓低聲音道:“是,顧將軍說都安排好了,只是……”

    “怎么?”

    姚公子有些猶豫道:“到時候兵荒馬亂,我怕城中百姓們驚惶下會再添傷亡,顧將軍也有這個顧慮,要是能想方設法將眾人集中在一處就好了,只是這樣一來,又怕打草驚蛇,再者……這城中百姓幾次三番被當成人盾,眼下已經成了驚弓之鳥,我恐怕驚弓之鳥是不會落在一棵樹上的。”

    他這話一出,兩人都沉默了起來,這陳姓小姑娘不知師承何處,身手極好,會偷襲,卻不太清楚怎么把人趕到一起。

    這時,一邊沉默不語的啞僧終于弱弱地伸出一只手,比劃道:“我……我能試試。”

    (四)

    那是后來的安定侯、臨淵閣兩位股肱與兩江總督姚鎮的第一次匆匆相逢。

    那時,安定侯顧昀還是個會臨陣怯場的半大孩子,兩江總督姚大人只是個罷官回家的窮秀才,了然大師還不是人間優缽羅——他此時的水平,大約只配當一朵人間狗尾巴花,而陳輕絮也還是個只會橫沖直撞的小丫頭。

    了然伙同陳輕絮與姚鎮,連夜將那幾個暴徒的尸體藏好,隨后約定了時辰和暗號,分別行動。

    隔日傍晚,城中百姓們發現,人流正在自發地往一個地方匯聚。

    少年啞僧不知從什么地方弄來了水,好好把自己打理過一遍,他坐在夕陽下的一塊大石上,手持念珠,闔目默誦經文,身邊有一群人跪聽——都是姚公子安排的。

    人在絕望的時候,特別渴望能有一點精神寄托。

    在有心人的刻意引導下,迷茫恐懼的百姓紛紛往大石頭處聚攏。有些膽大的,也跟著跪在大石下,有些則在樹后、墻角躲躲藏藏偷偷看。

    剛開始,叛軍們沒管這些柔弱的人盾,有的看熱鬧,有一些甚至也加入了其中,想趁機受一受佛光普照,求佛祖保佑城外圍城的朝廷鷹犬自己蒸發。

    而等他們感覺到不對勁的時候,夕陽已經開始往下沉了,了然熠熠生輝的光頭將城中大部分的百姓吸引到了大石頭附近。陳姑娘混在人群里,悄然將一把針扣在手中,她緩緩矮下身,褲腿上別著一把匕首。

    “都閃開!”一個叛軍小頭目第一個意識到不對,他抽出刀,指著聚在一起的百姓,“滾回去!滾!不許聚在一起!”

    了然后背汗毛都豎起來了,悄悄去看一邊的陳姑娘,姚公子不在,那兇殘的小姑娘不知是不是已經做好了當場宰了這些叛軍的準備,一張小臉上仿佛被凍上了,看不出一點表情。

    兩個半大孩子,一群窮兇極惡的叛軍,朝廷的人不知什么時候能到,周圍盡是手無寸鐵的百姓,四面楚歌——了然的心快從胸口跳出來了。

    “做點什么。”他慌亂的想,“我得做點什么。”

    叛軍小頭目隨手將掌中刀砍向一個腿腳不靈便的老婦人,咆哮著:“我說來人——”

    陳姑娘一時沒沉住氣,一把抽出腿間匕首,疾風似的從人群中鉆了出去,抬手架住了小頭目的兇器,她的身體繃到了極致,像一根隨時會折斷的筷子。

    同時,尖銳的哨子在城中響起,方才平和地混進人群中的叛軍飛快地回過神來,第一時間開始對周圍的百姓下手。混亂一觸即發,到處都是驚叫和慘呼,陳姑娘用一把短短的匕首硬扛了叛軍小首領三個下劈的長刀,匕首嗆啷一聲,斷成了兩截。

    諸天神佛在血海外鞭長莫及,了然猛地站了起來。

    就在這時,一直鐵箭拖著漫長的白汽橫空而至,徑直穿過那叛軍小首領的喉嚨,血濺了陳姑娘一頭一臉,她一屁股坐在了地上,神色竟有些茫然,了然慌忙要趕上前去,卻被慌亂的人群阻擋,而遠處傳來了姚公子的大喊:“剿匪的將士進城了!賊首已經伏誅,百姓閃避!膽敢負隅頑抗者格殺!”

    接著,鋪天蓋地的馬蹄聲震著街上的石板,方才險些四散奔逃的百姓同一時間往道路兩側互相推搡著躲閃,了然被兩個漢子抓著后頸與袍袖強行帶到了墻角:“小師傅小心!”

    匆忙集結的叛軍從街巷中涌出。

    姚公子仍在妖言惑眾:“賊首已伏誅……”

    只見叛軍中一個鐵塔似的大漢越眾而出,咆哮道:“放你娘的屁!老子還活著呢!弟兄們,城門外吊橋早就炸了,就算有吃里扒外的耗子放進幾個猢猻來又能怎樣?狗皇帝的大軍進不來,給老子把這些膽大包天的猢猻殺干凈!”

    陳姑娘甩了一把頭上的冷汗,五指扣住身上最后一把針,抬手奪過旁邊一個中年人抱在手里的長木棍,準備拼了。

    而她一步尚未滑出,便有一支騎兵旋風似的卷了過來,為首那人喝道:“閃開——”

    陳姑娘堪堪釘住腳步。

    叛軍首領吼道:“剁碎了他們!”

    他話音未落,那支總共不過八九個人的輕裘騎兵已經殺到眼前,陳姑娘縱身一躍,沒來得及動手,為首的少年將軍便驀地將手中長刀一橫,劇烈的蒸汽爆炸似的噴出來,他竟連甲都沒穿,俊秀而略帶稚氣的容顏晾在光天化日之下。

    他那戰馬負重極輕,幾息間已經甩開自己的騎兵,悍然無畏地獨闖敵陣,手起刀落連斬三人,那一襲青衣頃刻被冒著熱氣的血浸透,戰馬長嘶一聲,第四個叛軍竟難當其銳,未曾交手已先心生怯意,倉皇而逃。轉眼少年將軍身后輕騎逼近,叛軍首領眼見士氣低落,大喝一聲,一刀砍了那逃兵的腦袋,提刀上前,與那少年短兵相接。

    有叛軍大吼道:“放箭!弓箭手!”

    如夢方醒的叛軍們紛紛拉弓搭箭,要將聚集在此的百姓與這支輕騎一起堵死在這條街上,了然一口氣提到了嗓子。

    那少年將軍神色不動,聽見對方下令的瞬間已經站在了馬上,毫不猶豫地松開韁繩,方寸間的地方,他整個人被手中長刀放出的蒸汽暈染得幾乎有了股仙氣,電光石火之間,他毫不猶豫地別過叛軍首領手中兵刃,隨即果斷邁開一步,直接從自己的戰馬上跳了下去。

    叛軍首領沒料到對方居然這么不要命,一時反應不及,蒸汽刀已經從他肩膀直切而下,巨大的兇器發出嘆息似的長嘯,握在少年還有些單薄的雙手中,將那叛軍首領連人帶馬,齊刷刷地劈開——那馬竟還能站著!

    蒸汽刀頓時卷了刃,厚重的刀柄尖鳴一聲,源源不斷的蒸汽散開,露出少年將軍的臉。

    從今往后,再也不會有人說他沒見過血。

    他殺意凜然,抬手將廢了的蒸汽刀扔進叛軍弓箭手中,一簇剛剛發出的鐵箭在半空中被砸得七零八落,騎兵們飛快地趕過來,將自己這年輕氣盛的主帥圍在中間,叛軍首領的尸體晃了兩下轟然倒下,那少年將軍在親衛與自己錯身而過時接過一把新刀,斷然喝道:“賊首伏誅,不降者格殺勿論。”

    更多的大梁騎兵趕來,城中叛軍群龍無首,很快節節敗退,了然看見一個衣衫襤褸的年輕漢子爬上他方才念經的那塊大石頭,手中舉著一支不知從哪里撿來的鐵箭,長槍似的攥在手中:“諸位父老,大仇現在不報,你們還等什么!”

    但凡能拿得動武器、能跑得動的百姓們跟著他一擁而上。

    (五)

    叛軍一潰千里,散亂的殘余勢力倉皇逃竄,朝廷鐵騎前鋒顧將軍帶人去追,留下一小撮重甲和騎兵維護城中治安。

    那姓陳的小姑娘居然還懂些醫術,用藥很果斷,包扎手法也十分嫻熟,了然上不了馬殺不了人,便跟著她跑腿,幫忙安置受傷的百姓。

    五天后,新任地方官趕到,一場浩劫過去,人們才終于安定下來。

    姚公子留下幫忙,陳姑娘則背起簡單的行囊,與了然告別。

    兩人一起出生入死一次,言談中便多了幾分熟稔,陳姑娘漸漸能看懂他更多的手語了。

    了然有點不放心地比劃道:“聽說叛軍往南方跑了,殘余勢力尚未肅清,姑娘的行程可要避著點他們啊。”

    陳姑娘露出了一點笑意:“多謝小師傅,不過該去的地方,我還是要去。”

    她這個年紀的小女孩,不大不小,不是小孩子,卻也沒到待嫁的年歲,正是討人喜歡、在家備受嬌寵的時候,了然不知道她是什么出身,家里竟舍得把這樣的女孩子扔出來闖江湖。

    “我大哥身體不好,我爹說,到了我這一代,我家恐怕是要交到我手里的。”陳姑娘少年時,還沒有長大以后那么不茍言笑,她難得遇到個年紀相仿的孩子,也有忍不住顯擺幾句的心,“我爹還說,不要怕什么,越是艱險的路,就越是能找到自己的‘道’。”

    了然忍不住面露疑惑,笨拙地比劃道:“姑娘的道是什么?”

    “倘若天下安樂,我等愿漁樵耕讀、江湖浪跡。”陳姑娘帶著一點小女孩天真的一知半解,充滿堅定地告訴他,“倘若盛世將傾,深淵在側,我輩當萬死以赴。此道名為‘臨淵’——好了,我走啦!”

    了然目送她飄然而去的背影,正在發呆,突然有人叫住他:“小師傅!有人找你!”

    了然一回頭,驀地睜大眼睛。

    只見來人風塵仆仆,顯然是馬不停蹄地趕路,幾乎有點像苦行僧了,正是他大師兄了癡。了癡遠遠地見了他,萬年不開顏的臉上露出了“松了口氣”的神色,不過僅一瞬,又回歸漠然,伸手召喚他過去。

    了然頓時像是離群的小獸找到了家,一瞬間就把連日來硬裝出來的高僧氣質地丟在一邊,蹦蹦跳跳地跑到了癡面前,一臉傻笑地拽著師兄的袖子,比劃道:“師兄怎么到這來了?”

    了癡看了一臉臟污的師弟一眼,無奈地搖搖頭。

    了然這才發現師兄不是自己來的,他身后跟著好幾個人,一水的人高馬大,都挎著兵刃穿著“輕裘”,不知是哪個營的將士被借調來的。

    了癡皺眉道:“我不該聽師父的,讓你小小年紀獨自出門在外。”

    了然遲疑了一下,小心翼翼地端詳著了癡的神色,剛抬起手。

    “不能。”了癡看也不看他的手勢,便截口打斷他道,“想出門過幾年再說。”

    了然不敢吭聲了,默默地跟上他,忍了半天,還是忍不住拉住師兄比劃道:“那要過幾年呢?師兄久在京中,就不想出門看看嗎?”

    了癡淡淡地回道:“沒什么好看,我都看過了。”

    了然聽了這么大一個牛皮,憤憤地比劃道:“出家人不打誑語,這世間這樣大,有這樣多的悲歡離合,眾生有千重百態,一個人有一個人的愛憎,師兄又沒怎么離開過護國寺,怎能說‘都’看過呢?”

    了癡抬手在他的腦門上拍了兩下,并沒有說什么。

    (六)

    很多很多年以后,了然才從炮火喧天中,短暫地窺見了他那句“我都看過了”是什么意思。

    又過了一年,覺遠大師圓寂了。

    大師兄了癡為人老成持重,是覺遠大師理所當然的衣缽傳人,可是陪著這一代高僧走過人間最后一程的人卻不是他。

    了然在覺遠大師的禪房里逗留了整整一天,最后出來雙手合十,沖在外等候的師兄弟們深深稽首,手語道:“師父圓寂了。”

    護國寺大鐘低回轟鳴,萬條香燭裊裊向天,師兄成了新一代的“權貴和尚”,了然沒來得及多做寒暄,一個人回到了以前住過的禪房了——取出一塊小小的木頭。

    臨……淵。

    (七)

    “師父,您說我佛普度眾生,那何為眾生呢?”

    “阿彌陀佛,販夫走卒、皇親國戚、紅男綠女、黃發垂髫,乃至于飛鳥走獸、花葉草木——一呼一吸之內,一動一靜之外,有情者、有欲者、有憂怖者、有憎惡者,皆為眾生。”

    “那徒兒也是眾生,師父也是眾生,佛祖也是眾生嗎?”

    新番外二父心拳拳

    (一)

    入了關,便是一去千里的平原,再往前走不遠,一過昌平,途中的驛站就已經掛了北大營的旗——這是京畿重地了。

    一隊玄鐵輕重甲兵自北疆班師回朝,大部隊在后面,一支先遣軍由安定侯顧慎親自帶回,這支先遣軍乃是玄鐵三軍的精銳,隨行押送著大批的紫流金,還有十八部落狼王父子與神女等重要戰俘。

    大軍過處,除了近乎肅穆的腳步與馬蹄聲,竟無一人私下交談,齊刷刷一片,動靜如一。乍一看,簡直看不出這一伙是人還是鐵傀儡。他們入北大營時,為首玄騎將鐵面罩往上一推,抬手傳令止步,身后數千精兵同時定格,紋絲不動地凝固在了原地,難以想象的壓迫感排山倒海而來,北大營當值的衛兵一時間只覺毛骨悚然,竟起了一身雞皮疙瘩。

    只見隊伍中一個親兵出列,小跑上前,雙手捧出一塊玄鐵虎符,遞給北大營守衛。

    那守衛這才知道居然是顧大帥親臨,腦子里“嗡”一聲,連滾帶爬地跑去報信,臨走前,他壯著膽子偷偷看了馬背上一身“輕裘”的顧帥一眼,見那男子身量頎長,并非傳言中的三頭六臂,他約莫三十來歲,臉上略有些風霜之色,五官堪稱清秀,與想象中率領黑旋風蕩平北蠻十八部落的絕代名將不太相符。

    正這當,顧慎仿佛感覺到了他的視線似的,面無表情地偏頭看過來,衛兵沒來得及收回的目光驟然與之遭遇,一時間胸口竟然一涼,有種自己被洞穿的錯覺,忙頭也不回地跑了。

    都說顧帥是天命破軍,果然不是凡人。

    (二)

    送回京城的北蠻戰俘雖然不過是些階下囚,但皇上仍然下令以禮相待,將狼王世子與神女等一行送入鴻臚寺的官驛里,好吃好喝地侍奉。之后又是大朝會、又是犒賞三軍,顧慎折騰一番,得以回府時,已經是深夜了。

    他卸了甲,便順帶收斂了一身鬼見愁的煞氣,單是看背影,與京城中車來車往的士族公卿并沒有什么不同。

    進門時,顧慎拍了拍自家門口鐵傀儡的肩,長長地吁了口氣,顯出一點疲憊來。他的親兵霍鄲年方十七,還是個孩子,一直跟著他在北疆吃沙子,這還是頭一次來京城,跟在主帥身后轉著一雙大眼睛東看西看,眼睛快不夠用了,侯府的影壁、花窗……乃至門口掛的汽燈,都能讓這土包子少年新鮮個不停。

    顧慎指著霍鄲,對迎出來的王管家道:“給這小子找個落腳的地方,別餓著他。”

    王管家應道:“是。”

    霍鄲忙道:“大帥,屬下不跟著您嗎?”

    王管家身后的幾個小廝“嗤嗤”地笑起來,顧慎在他后腦勺上摑了一巴掌:“我去殿下那,你跟著干什么?”

    玄鐵營中有公主帳,只是這次公主并未隨行,霍鄲只聞其聲名,未見過其人,“公主”對他來說,簡直和遙不可及的仙女差不多。霍鄲聞聽“殿下”兩個字,臉已經紅成了猴屁股,等他回過神來,顧慎已經走遠了。

    顧大帥一路屏退下人到了后院,到門口,先是收拾了一下自己的衣冠,中規中矩地開口道:“顧慎求見公主。”

    門口一個老嬤嬤笑得見牙不見眼:“侯爺總是這么多禮,快請。”

    在大梁朝,長公主比公主金貴一些,有本事的長公主更金貴一些——乃至于先帝唯一的血脈,玄鐵虎符的持有者,那便是天下無雙的貴重了,皇上見了她也要恭恭敬敬地叫姑姑。

    顧慎進了屋,耐心地等著礙事的嬤嬤和丫頭都走開,這才陡然換了一張面孔。

    他一臉不怒自威的嚴肅褪了個干凈,幾乎帶著幾分無賴相,上前摟住長公主的腰,低聲道:“太想你了……真想把這些閑雜人等都丟出去,彤兒,下次還是隨我去邊關吧,那是我的地盤,想抱著你坐一匹馬也沒人管得著。”

    長公主笑道:“大帥非得威嚴掃地不可。”

    顧慎將外衣去了,又到屏風后洗漱收拾,出來衣服也不肯穿好,便去拉長公主的手,不料被夫人甩開了。

    長公主壓低聲音道:“別鬧,你兒子在呢。”

    顧慎頓時笑不出來了,他掀開床帳,果然看見一只小團子四仰八叉地占了一整張床鋪,睡得手腳顛倒。

    顧慎臉色有點發黑:“這臭小子怎么又溜進來了?”

    安定侯府的小侯爺顧昀當然有自己的奶娘,只是這小東西天生有股說不出的古怪性情,平時看著不認生,誰帶都行,跟誰玩也不哭,可是小小年紀,心里卻很有一筆親疏遠近的賬,至今不認奶娘,只認親娘。有一次他避過一大幫丫鬟婆子,偷偷溜進長公主房里,躲在床底下,晚上公主回來才給揪出來,半夜三更,公主也不舍得把他打發回去,便留他住下了,從那以后,顧昀仿佛打通了任督二脈,為了賴在他娘屋里,簡直無所不用其極,變著法地蹭床。

    父母小別勝新婚的時候,中間夾著個狗屁不懂的倒霉孩子是件很難受的事——孩子是親生的也不成。

    顧慎運著氣坐在床邊,伸手戳他兒子的胖臉,戳了一會發現又軟又嫩,有點上癮,還沒完了。終于把孩子驚動了。小顧昀無意識地往被子里縮,臉也皺了起來,哼哼唧唧的,像是要哭。

    長公主捉住顧侯爺的賤手:“閑的你,怎么當爹的?一會弄醒了他要鬧覺,你來哄嗎?”

    “他多大了還鬧覺?還要人哄?”顧慎長眉一挑,不滿道,“這孩子也太嬌氣了。”

    可他話是這么說,手掌卻很輕柔地覆上顧昀的額頭,繼而又擋住了他的眼睛,省得他被汽燈微弱的光芒驚擾。安定侯的手寬厚穩定,手心溫暖,像根定海神針似的,顧昀很快不折騰了,老老實實地窩在他掌心下睡熟了。

    長公主輕笑道:“那你這是在做什么?”

    顧慎干咳一聲,欲蓋彌彰地解釋道:“我是不耐煩聽這小兔崽子吵鬧。”

    長公主隔著被子輕輕地拍著兒子,問道:“北疆怎么樣?”

    “我在,玄鐵營在,能怎么樣?你放心。”顧慎臉上露出一個有點倨傲的微笑,他伸長了腿,平放在床上,比了比,發現縮在被子里的顧昀還沒有他一半的腿長。

    他便漫無邊際地想:“這個小東西,長了這么長時間,還是這么小。”

    小顧昀的模樣活脫脫是個翻版的長公主,顧慎看著他的睡顏,神色微微一動,目光隨即柔和下來,又說道:“你若是不耐煩在京里待著,過了年就隨我走吧,北疆天高皇帝遠,吃糠咽菜也自由。”

    長公主:“小十六怎么辦?”

    “帶著,省得府里沒人敢管他,”顧慎摸了摸兒子的頭發,嘆道,“這小崽子,真會長,哪都隨你,我平時想管教都舍不得下狠手。”

    長公主:“……”

    連她也不是很想知道顧帥“舍得下狠手”是什么標準。

    顧慎想了想,伸了個懶腰,靠在床沿上,對公主道:“西域十六國來朝,東海倭寇不成氣候,如今北疆蠻人又俯首,眼下,十年的太平日子總是有的,我想趁這十年休養再練兵,將玄鐵營擴充,十年后,世上再無人敢犯我大梁鐵騎——彤兒,到時候,咱們就把玄鐵虎符交換給皇上,你說好不好?”

    長公主笑瞇瞇地看著他:“大帥要解甲歸田嗎?不好,我可不會織布,你還得再娶個會織布的小老婆。”

    顧慎伸出手指點了點她,隨即,他臉上溫柔的笑容收斂了些,又道:“位高者不可權重,倘若外敵肅清,再拿著玄鐵虎符,免不了動輒得咎,我看小十六也不是什么經天緯地的材料,你我退一步,來日他的路會寬敞些……你看我做什么?”

    長公主:“我在看傳說中鐵石心腸的大帥一腔拳拳慈父心。”

    顧慎有些窘迫地干咳一聲,抬手將汽燈拉滅:“天色不早了,趕緊歇下——把這肉團往里挪。”

    “慢點,你別壓著他。”

    “我把這小子從窗戶扔出去算了!”

    (三)

    顧昀狠狠地哆嗦了一下,從夢中驚醒,一只手遮在他的眼睛上,擋住了旁邊細微的燈光,一瞬間,顧昀有些茫然,不知今夕何夕。

    這時,旁邊的人低低地抱怨了一句:“可算醒了,飯點都讓你睡過去了,快起來喝碗熱湯墊墊,想吃什么點心?”

    顧昀這才回過神來,微微閉了一下眼,懶洋洋地應道:“都行。”

    這是太始三年,顧昀南巡西南駐地,為了趕上過年,馬不停蹄地連夜坐長鳶飛回京,勞頓太過,他到家以后倒頭便睡,一覺醒來都已經快黃昏了,不知怎么夢見了他爹,夢里,老侯爺還用手替他遮過光。

    醒來后才發現果然是夢,這么周到的人只有他家陛下,而他自己,如今也手掌玄鐵虎符多年,雙手遍生老繭與傷疤,早不是當年那個想盡辦法往母親房里鉆的幼童了。

    顧昀抓住長庚的手放在眼前反復把玩。陛下的手能看出一點習武之人的特征,手指上還有幾道弓弦磨出來的痕跡,不過平日里畢竟還是拿筆的時候多,他手指修長,賞心悅目,手心卻有點涼,與他夢里那男人的手天差地別,不知道怎么勾起他做了那么個古怪的夢。

    長庚手持奏折,偏過頭來用下巴蹭他的頭頂,低聲問道:“怎么了?”

    “沒怎么,”顧昀若無其事地回道,“好長時間沒摸過陛下的龍爪,想得很。”

    老侯爺用手給他擋燈光?

    這可真是白日做夢了。

    可是這件事總是在他心里糾纏不休,晚間歇下,許是白天睡多了的緣故,顧昀死活合不上眼,他一只手摟著長庚,一只手墊在自己的腦后,在靜謐的夜色中,任憑思緒一路漫無目的地滑開。

    雙親去世太早,顧昀發現自己有點記不清公主的樣子了,對老侯爺的印象居然還要深一點,可能是他那時總是憤恨地盯著父親的緣故。

    他們父子兩個一度像仇人一樣,老侯爺對他毫不留情,而他則是撐著一口氣,無論如何也不肯服軟求饒,好像那樣就輸了一樣。

    “想什么呢?”長庚忽然動了一下,帶著點鼻音低聲問。

    “吵你了?”顧昀抬手掠過他的鬢角,用指腹在他太陽穴上輕輕按著。

    顧情圣在情人床上,是不可能說出“想我爹”這種鬼話的,他頓了一下,輕聲道:“我在想……陛下最近是日理萬機累著了嗎,怎么今天晚上這么老實?”

    顧昀畢竟占了半個長輩的身份,盡管關系變了,但他對長庚始終是愛護縱容大于其他,再不要臉,在某些事上,他這做義父的也不好意思太主動,除了偶爾嘴欠,剩下基本是對長庚予取予求。長庚聽出他的言外之意,當即清醒了,目光灼灼地盯著他看了一會,神色漸漸變了,不過他隨即想起了什么,又按捺住自己,屏息凝神地掐著顧昀的手腕把了片刻的脈,到底還是意志堅定地忍住了,咬牙道:“你長途跋涉那么遠,一回來就撩撥我,沒事給自己找病嗎?”

    顧昀:“想你。”

    長庚頭皮有些發麻,拼盡全力擠出一句:“我不想。”

    “唔。”顧昀頓了頓,無辜地問道,“那你在蹭什么?”

    長庚:“……閉嘴,睡覺!”

    (四)

    “閉嘴,睡覺!”顧慎額頭上蹦出兩條青筋,很想把他床上的肉團扔出去。

    長公主自從生了顧昀,身體一直不太好,換季時總要病一場。倒不是什么大病,只是她怕把病氣過給孩子,不讓顧昀賴在她房里,為了給孩子做個公平的好榜樣,連想湊上去的顧大帥也一起趕了出去。

    被攔在門外的小孩墊腳扒著窗戶,瞪著大眼睛,眼巴巴地往公主屋里看,顧慎一時心軟,就給領回來了……然后他現在后悔了。

    “你到底睡不睡?”

    顧昀在被子里拱來拱去,露出個腦袋看看他,然后呲著小乳牙沖他笑,一點也不怕兇神惡煞的顧大帥。

    “好吧。”顧慎一巴掌把這小崽子按住,生疏地在他身上拍了拍,“你娘怎么哄你睡覺?”

    小顧昀脆生生地回道:“唱歌!”

    顧慎:“別扯淡,你娘她根本不會唱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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