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頁
日月星斗穿梭腳下,一座孤零零倒轉,塔尖朝下,塔基沖天的古塔外,騰蛇神色陰晴不定,嘟囔著今年不怎么見雪花,本來這地界就單薄貧瘠得緊,景致早就看得膩味,好容易等到冬來時辰,卻連塔上覆滿飛雪的好景都看不得幾眼,忽地感覺無趣。
重陽境凋敝,并非只在數載年月之間,而是實打實自許久年月前,就鮮有到訪者。
一來是入這四座玄境的門檻太高,二來則是今時不比往日,似乎自打從人間修行以行氣穩穩占據主位之后,古時只修體魄,憑一身堪稱堅比金鐵肉身搬山鎮海的修行人,數目便愈發寒酸。而行氣御氣法門,倒是愈發勢大,到如今人間,皆憑經絡丹田行氣運氣,當成踏足修行道的敲門磚,近乎無人再以武夫越龍門此類舉步維艱手段,化凡為奇。
憑行氣入道的初境修行人,如遇那等憑體魄強行跨過龍門的初境匹夫,大抵連逃命都是奢求,可但凡是邁步走入虛念二境的修行人,哪怕并未有什么高深的神通術法,以御物這類登不得臺面的手段,亦可抗衡只修身軀體魄的二境匹夫,且大多可壓得鍛體武夫難以抬頭。
饒是騰蛇有心辯駁幾句,鍛體橫練本事不見得遜色于修氣,但也不得不認,即使是這兩條路同樣修到五境,多半亦是平分秋色,體魄強橫者雖是身軀穩固如山似岳,百害不侵,依然難以在同屬五境,憑神通內氣傷人的強敵。何況平心而論,鍛體這條路崎嶇難行,僅越龍門這關,非絕艷而勇毅者不能行,不曉得吃過多少苦頭,方才算在修行道上站穩跟腳,相比于運內氣聚散于四肢百骸,頗有點沒苦硬吃的滋味。
躬耕一年,得千斤糧,躬耕三年,得千斤糧,誰都曉得耕一年輕快省力。
“甭惦記,接二連三來了兩位后生入重陽境,已能算是近十年最熱鬧的一回,難不成還要求著天下人棄內氣轉而修體魄?哪有這種道理。”
除卻那些個身形輕捷的猿猴外,這重陽境內也唯獨剩下兩頭能口吐人言的守塔者,不需回頭,騰蛇就曉得那頭老玄龜睡得飽足,難得從身后那座顛倒古塔處慢吞吞爬將下來,頗為悠然呵欠兩聲,與騰蛇并肩而坐,朝腳下晝夜無歇,穿行奔流的無數星辰望去。
本是世間不存的奇景,但落在騰蛇眼里,真是看得有些倦怠,不得不佩服一旁的老玄龜,仍舊是瞧得有滋味,甚至饒有興致。
四君司四座玄境,春秋易逝,自打從北陰君接過重陽境后,在此地憑本源氣化出一尊玄龜,一尊騰蛇,重陽境腳下不知疲倦輪轉的星辰,誰都記不得到底轉過多少輪,玄龜性情大多是承下了大半北陰君平和城府,縱然是受困在此,除卻睡得踏實外,就是背著身瞧來就相當沉重的龜殼坐在塔前,笑瞇瞇見星河橫流,竟然從來沒見過這頭老龜有什么神情變化。
“我不如你,真坐得住,瞧瞧雙魚玉境里頭,熱鬧得緊,重陽境倒好,同歸四玄境之一,成天能讓人閑出個鳥來。”騰蛇哼哼兩聲,盤起身子,甚至連蛇首都爬伏下來,“不過說得也是,近來足足有兩位后生上門,雖不能昧著良心說什么鍛體一門后繼有人,不過哪怕是陰差陽錯登門,也不能說這條路已然人蹤絕滅。”
“兩個說不上,頂多算一個半。”
老玄龜出言,仍是溫吞得很,“里頭那位云仲,其實還遠算不得入了鍛體正門,一來乃是取巧,憑那等刀尖走路的膽魄,硬生生吞了道門的高明術法,不論是運氣還是著實有玄妙手段,使其并未被炸碎渾身經脈軀殼,但依然算是取巧。另外這小子身上,分明攜了滿身的雙魚玉境氣機,雖不比那蕭錫濃重,但也分明是后來人。”
“非要說四君有什么心頭大患,只怕唯有那頭遲遲未見動靜的老怪,再好好想想,云仲這位后生為何能入重陽境,好像就在情理之中了。”
“揠苗助長,未必適宜。”騰蛇并不掛在心上,依然是言語淡然冷涼,“四君心思不可猜,不過既然這般舉動,自有其考量算計,就是辛苦你我,只能在此地苦耗。”
就在騰蛇心氣最是不順的節骨眼上,重陽境內驟然云霧騰空,從中裹攜著一道人影,緩緩落在古塔前。
閻寺關自打從齊陵十斗川處離去,喬裝打扮入頤章,徑直去往小杏林,見程鏡冬莫蕓,逗留多日,甚至還與當年親手建起小杏林的吳霜攀談一陣,既解了心頭事,不久重歸齊陵軍中,受白負己推舉,武官位置再度向上挪了兩挪,已是與北堂奉一并坐穩鎮南將軍副將的位子。
依軍中威名,閻寺關早已壓過北堂奉,即使是為人木訥些,不過著實體恤士卒,一兩載的光景,單是被閻寺關親自冒箭雨槍陣救下性命的兵卒,便不下數百,加之白負己向來器重,坐到這等官位上,無一人有微詞。
但這一年,閻寺關過得分外艱難。
頤章權帝壽盡崩殂,長子登大位,正是意在將龍椅坐穩的時節,為震懾天下群雄,不惜亮出許久不曾顯威的玄黃甲,驍銳盡動,本該是齊陵頤章心照不宣而常年動蕩的十營鑿,驟然增兵數倍,虎視齊陵鎮南軍屯兵的十斗川大營。值新舊交替時節,哪怕是明知齊陵頤章斷然不會將此事擺在臺面上,往來生意使臣仍舊客套有理,但對于頤章而言,新帝登階動蕩年月,威懾二字,如何都要下一番功夫。
于是自提兵馬的閻寺關一部,首當其沖,近乎是一力扛下十營鑿中奔涌而來的頤章軍陣沖擊,更是有箭羽日夜不休襲擾營盤,當中有十余次險些被潮水似的頤章兵馬沖潰營盤,好在是由閻寺關親自沖殺,白負己添油似增兵,方才使齊陵鎮南大軍鋒線穩住,不曾有失。
雖比不上白負己領兵手段,哪怕是在閻寺關自身算計當中,十營鑿隘口斷然是兵家必爭之地,但遠非現如今的齊陵可隨意染指的,且不提玄黃甲再顯蹤跡,頤章身披重甲步卒,縱是對上鐵騎,也未必吃虧,憑眼下齊陵,對上風聲鶴唳,正值動蕩關頭的頤章,稍不留意便是戰事烽煙,何況現如今的齊陵,并無獨自抗衡頤章的底氣。
因此即使知曉十營鑿重兵不知疲倦襲擾,齊陵鎮南軍如今最應當做的,便是死撐到頤章自認動蕩平息,新帝坐穩過后,重兵自然退卻。
頤章得了新圣人平穩即位的喘息時機,齊陵得以仍然將戰事維持在暗處,且借此番苦戰操練兵馬,探查頤章兵卒虛實,雙雙得益,已然是極劃算的買賣。
但閻寺關依舊覺得憋屈。
朝堂里,許多人都念叨著齊陵南路無戰事,信以為真,白負己時常兩三日不眠,斟酌填補士卒數目,既不可丟了十營鑿隘口外的營盤,又不可惹急頤章,精打細算,而十營鑿營盤下的齊陵兵卒,的的確確是有許多人留在了這一年間,再也度不得往后的年關。
望北都張燈結彩,淺春已堪尋痕。
邊關殘血照甲,袍澤如麥倒。
隨軍郎中起初時常要被閻寺關滿身傷勢嚇得幾日茶飯不思,到現如今已然能邊捧醫書邊飲茶,邊替閻寺關拔去肩胛處的箭簇,連郎中都覺得,這位敦實漢子壓根不是人,大概是頭披著人皮的走獸,縱是十營鑿隘口涌出無數兵馬來,這位照樣能在亂軍里往返殺出幾條血路來,不論何等傷勢,三五日后披掛上馬,又能于萬軍中活蹦亂跳。
就在這油煎火熬的數月中,縱然閻寺關從未再有顯露過修為,一身皮肉筋骨,仍是被打磨得堅固雄厚,一步闖入重陽境。
騰蛇玄龜近乎是于瞬息間就死死盯緊這位滿臉木訥呆愣的漢子,甚至騰蛇一對豎眼都是精光流轉。
重陽一境,非錘煉體魄到極高明者不能入,蕭錫云仲二人雖先后踏足此境,但一位承雙魚玉境福源氣運,一位更是取巧居多,興許還添了北陰君那么點有意栽培,唯獨這位一臉懵懂呆愣的漢子,渾身筋骨落在騰蛇玄龜眼中,無疑是上上乘的稀罕物。
然而還未等騰蛇玄龜上前搭話,重陽境始終環繞流轉的星斗,突兀間有幾顆暗淡下來,光華頓失,即使是騰蛇最先覺察,出手阻攔,那幾道自星斗當中抽出的流光,依舊騰空而去,瞬息千里。
古往今來,從不曾有人竊取重陽境氣機,而今日卻是當面搶奪,騰蛇驚怒之下驟然化為一條通天蟒,鱗片搖晃之間云霧彌漫,張蛇口猛然吞吸,竟是打算將那數道星斗中抽離的流光氣機,重新吸扯回原處,但縱然是玄龜同樣顯處本相全力出手,數道流光仍然是去勢未減,生生在重陽境內撞散幾道云彩,眨眼無蹤無跡,竟然是強行掙脫重陽玄境,輕煙似逃遁而去。
雙魚玉境。
三孔橋兩座,良田三五畝,炊煙六七,黃牛嚼草。
此間也是平日里四君時常休憩歇息的去處,處在雙魚玉境邊沿,人家并無幾戶,流水繞莊,映橋下三孔,倒是將景色補全,圓圓滿滿,滿滿圓圓,有時連涉水黃牛都瞪著雙呆愣牛眼,并不愿叫橋下水波破碎,繞路而行。
北陰君坐到橋頭盤膝,身側晾著滾沸茶湯,雙手卻不閑著,兩枚長針,編織出無數云彩,自這橋頭悠悠然升上天去。
到冬日來頗有些無事可做的牧童,腰間別著枚竹笛,學北陰君模樣同樣盤膝而坐,歪著頭瞧這位老先生織云,時常要伸手朝云彩抓去,不過除卻雙手微濕,似乎在濃霧中穿行一個來回外,空無一物,只能看著無數云彩源源不絕從北陰君雙手中成型,而后緩緩升起,離橋頭越發遙遠,而后隨風飄擺,去往雙魚玉境各處。
牧童不知這老先生是北陰君,北陰君也從不跟牧童講,倒是時常要把手中兩根長針遞給牧童,攛掇這孩童自個兒織云試試,但無一例外,皆是不成。
“你心思太重,還未織成,就總惦記著織出來的云朵究竟是什么模樣,手頭自然也就失了準,犯眼高手低的毛病癥結,也就正好在情理之中。像是你這小后生替家中放牛,總是要經一日日的困苦放牛,牛兒長大,自然能曉得是不是耕田的好手。”
牧童時常不服,但就算是偶然織成云朵,也是相當干癟的一團,連飛上天去都顯得有氣無力,再與老頭織出的厚實云彩比上一比,霎時就泄了氣。
今日北陰君又前來織云,可織了半晌,并無一朵云彩慢悠悠升上天去,本已織好的云朵,三番五次化為流光逃逸出極遠,可北陰君并沒阻攔,只是輕輕蹙起眉來,掐算片刻,相當無奈地搖搖頭。
“和那小子一樣,還真能折騰。”
“卻不知是何處找來的威勢替自己撐腰,好在是家大業大,拿去便拿去。”
老頭長身而起,不去理會小賊惦記,信步走下橋去,端詳著橋下三孔,琢磨半晌。
從四君地盤里頭走出的兩位,分別是身在雙魚玉境中渾渾噩噩極久的蕭錫,與初踏修行道不久,卻得來阮長風青睞的云仲,后者師門,現如今威勢愈重,隱約之間變為當世劍修拱衛的劍道魁首宗門,但吳霜為人,實在對弟子如林宗門勢大此事,生不出什么心思,不論是否打定主意,不愿讓座下弟子借勢,總歸云仲可以依靠的靠山,并沒有料想中那般牢固。
第(1/3)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