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回 離合無常-《神雕俠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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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段寧靜平安也無多時。郭襄睡去不久,東邊遠遠傳來擦擦擦的踏雪之聲,起落快捷。楊過站起身來,向東窗外望去。只見雪地里并肩走來兩個老者,一胖一瘦,衣服襤褸,瞧模樣是丐幫中人,勁風大雪之際,諒是要來歇足。楊過此時不愿見任何世人,對武林人物更是厭憎,轉頭道:“外邊有人,你到里面床上睡著,假裝生病。”小龍女抱起郭襄,依言走進內室躺在床上,扯過床邊一張七孔八穿的狼皮蓋在身上。
楊過抓起一把柴灰,涂抹臉頰頭頸,將帽沿壓得低低的,又將玄鐵劍藏入內室,耳聽得兩人走近,接著便來拍門。楊過將獐肉油膩在衣衫上一陣亂抹,裝得像個獵人模樣,這才過去開門。
那肥胖老丐道:“山中遇上這場大雪,當真苦惱,還請官人行個方便,讓叫化子借宿一宵。”楊過道:“小小獵戶,老丈稱甚么官人?盡管在此歇宿便是。”那肥老丐連聲稱謝。楊過心想自己曾在英雄會上大獻身手,莫要被他們認出了,于是撕下兩條烤熟的獐腿給了二人,說道:“乘著大雪正好多做些活,明兒一早便得去裝機捉狐貍,我不陪你們啦。”胖老丐道:“小官人請便。”
楊過粗聲粗氣的道:“大姐兒他媽,咳得好些了嗎?”小龍女應道:“一變天,胸口更是發悶。”說著大聲咳了一陣,伸手輕輕搖醒郭襄。女人咳聲中夾著嬰孩的哭叫,這一家三口的獵戶真是像得不能再像。
楊過走進內室,砰的一聲掩上了板門,上床躺在小龍女身旁,心想:“這胖化子忒地面熟,似在甚么地方見過。”一時卻想不起來。
胖瘦二丐只道楊過真是荒山中的一個窮獵戶,毫沒在意,吃著獐腿,說起話來。瘦丐道:“終南山上大火燒通了天,想是已經得手。”胖丐笑道:“蒙古大軍東征西討,打遍天下無敵手,要剿滅全真教小小一群道士,便似踏死一窩螞蟻。”瘦丐道:“但前幾日金輪法王他們大敗而回,那也是夠狼狽了。”胖丐笑道:“這也好得很啊,好讓四知道,要取錦繡江山,終究須靠中國人,單憑蒙古和西域的武士可不成。”瘦丐道:“彭長老,這次南派丐幫要是能起得成,蒙古皇帝要封你個甚么官啊?”
楊過聽到這里,猛地記起,這胖老丐曾在大勝關英雄會上見過,只是那時他披裘裹氈,穿的是蒙古人裝束,時時在金輪法王耳畔低聲獻策的,便是此人,心想:“原來這兩個家伙都是荬國賊,這就盡快除了,免得在這里打攪。”
這胖老丐正是丐幫中四大長老之一的彭長老,早就降了蒙古。只聽他笑道:“大汗許的是“鎮南大將軍”的官,可是常言道得好:討飯三年,皇帝懶做。咱們丐幫里的人,還想做甚么官?”他話是這么說,語調中卻顯然滿是熱中和得意之情。瘦丐道:“做的先恭喜你了。”彭長老笑道:“這幾年來你功勞不小,將來自然也少不了你的份兒。”
那瘦丐道:“做官我倒不想。只是你答應了的攝魂大法,到底幾時才傳我啊?”彭長老道:“待南派丐幫正式起成,我一當上幫主,咱兩個都空閑下來,我自便傳你。”那瘦丐道:“你當上了南派丐幫的幫主,又封了大蒙古國鎮南大將軍的官,只有越來越忙,那里還會有甚么空閑?”彭長老笑道:“老弟,難道你還信不過做哥哥的么?”那瘦丐不再說話,鼻中哼了一聲,顯是不信。楊過心道:“天下只有一個丐幫,自來不分南北,他要起甚么南派丐幫,定是助蒙古人搗鬼。”
只聽那瘦丐又道:“彭長老,你答應了的東西,遲早得給。你老是推搪,好教人心灰意懶。”彭長老淡淡的道:“那你便怎樣?”那瘦丐道:“我敢怎樣?只是我武功低,膽子小,沒一項絕技傍身,卻跟著你去干這種欺瞞眾兄弟的勾當,日后黃幫主、魯幫主追究起來,我想想就嚇得全身發抖,那還是乘早洗手不干的好。”楊過心想:“瘦老兒性命不要了,膽敢說這樣的話?那彭長老既然胸懷大志,自然心狠手辣。你這人啊,當真是又奸又胡涂。”彭長老哈哈一笑,道:“這事慢慢商量,你別多心。”那瘦丐不語,隔了一會,說道:“小小一只獐腿吃不飽,我再去打些野味。”說著從壁上摘下弓箭,推門而出。
楊過湊眼到板壁縫中張望,只見那瘦丐一出門,彭長老便閃身而起,拔出短刀,躲在門后,耳聽得他腳步聲向西遠去,跟著也悄悄出門。楊過向小龍女笑道:“這兩個奸徒要自相殘殺,倒省了我一番手腳。那胖化子厲害得多,那瘦的決不是他的對手。”小龍女道:“最好兩個都別回來,這木屋安安靜靜的,不要有人來打攪。”楊過道:“是啊。”突然壓低聲音道:“有腳步聲。”只聽西首有人沿著山腰繞到屋后。
楊過微微一笑,道:“那瘦老兒回來想偷襲。”推窗輕輕躍出。果見那瘦丐矮著身子在壁縫中張望。他不見彭長老的影蹤,似乎一時打不定主意。楊過走到他的身后,“嘻”的一聲笑。
那瘦丐出其不意,急忙回頭,只道是彭長老到了身后,臉上充滿了驚懼之色。楊過笑道:“別怕,別怕。”伸手點了他胸口、脅下、腿上三處穴道,將他提到門前,放眼盡是白茫茫的大雪,童心忽起,叫道:“龍兒,快來幫我堆雪人。”隨手抄起地下白雪,堆在那瘦丐的身上。小龍女從屋中出來相助,兩人嘻嘻哈哈的動手,沒多久間,已將那瘦丐周身堆滿白雪。這瘦丐除了一雙眼珠尚可轉動之外,成為一個肥胖臃腫的大雪人。
楊過笑道:“這精瘦干枯的瘦老頭兒,片刻之間便變得又肥又白。”小龍女笑道:“那個本來又肥又白的老頭兒呢,你怎生給他變一變?”楊過尚未回答,聽得遠處腳步聲響,低聲道:“胖老兒回來啦,咱們躲起來。”兩人回蓬屋中,帶上了房門。小龍女搖動郭襄,讓她哭叫,口中卻不斷安慰哄騙:“乖寶乖,別哭啦。”她一生從不作偽,這般精靈古怪柯勾當她想都沒想過,只是眼見楊過喜歡,也就順著他玩鬧。
彭長老一路回來,一路察看雪地里的足印,眼見瘦老丐的足印去了又回,顯是埋伏在木屋左近。他隨著足印跟到木屋背后,又轉到屋前。楊過和小龍女在板縫中向外張去,但見他矮身從窗孔中向屋內窺探,右手緊握單刀,全神戒備。
瘦老丐身上寒冷徹骨,眼見彭長老站在自己身前始終不覺,只要伸手揮落,便能擊中他要害,苦在身上三處要穴被點,半分動彈圖得。
彭長老見屋中無人,甚是奇怪,伸手推開了板門,正在猜想這瘦丐到了何處,忽聽得遠遠傳來腳步聲。彭長老臉上肌肉一動,縮到板門背后,等那瘦丐回來。
楊過和小龍女都覺奇怪,那瘦丐明明已成為雪人,怎么又有人來了?剛一沉吟,已聽出來的共有兩人,原來又有生客到了。彭長老耳音遠遜,直到兩人走近,方才驚覺。
只聽得屋外一人說道:“阿彌陀佛,貧僧山中遇雪,向施主求借一宿。”彭長老轉身出來,見雪地里站著兩個老僧,一個白眉長垂,神色慈祥,另一個身材矮小得多,留著一部蒼髯,身披緇衣,雖在寒冬臘月,兩人衣衫均甚單薄。
彭長老一怔之間,楊過已從屋中出來,說道:“兩位大和尚進來罷,誰還帶著屋子走道呢?”便在此時,彭長老突然見到了瘦丐所變成的雪人,察看之下,便即認出,見他變得如此怪異,心下大是驚詫,轉眼看楊過時,但見他神色如常,似是全然不知。
楊過迎著兩個老僧進來,尋思:“瞧這兩個老和尚也非尋常之輩,尤其那黑衣僧相貌兇惡,眼發異光,只怕和這彭長老是一路。”說道:“大和尚,住便在此住,我們山里窮人,沒床給你們睡,你兩位吃不吃野味?”那白眉僧合十道:“罪過,罪過。我們帶有干糧,不敢勞煩施主。”楊過道:“這個最好。”回進內室,在小龍女耳邊低聲道:“兩個老和尚,看來是很強的高手。”小龍女一皺眉頭,低聲道:“世上惡人真多,便是在這深山之中,也教人不得清靜。”
楊過俯眼板壁縫中張望,只見白眉僧從背囊中取出四團炒面,交給黑衣僧兩團,另兩團自行緩緩嚼食。楊過心想:“這白眉老和尚神情慈和,舉止安祥,當真似個有道高僧,可是世上面善心惡之輩正多,這彭長老何嘗不是笑容可掬,和藹得很?那黑衣僧的眼色卻又如何這般兇惡?”
正尋思間,忽聽得嗆啷啷兩響,黑衣僧從懷中取出兩件黑黝黝的鐵鑄之物。彭長老本來坐在凳上,立即躍起,手按刀柄。黑衣僧對他毫不理睬,喀喀兩響,將一件黑物扣在自己腳上,原來是副鐵銬,另一副鐵銬則扣上了自己雙手。楊過和彭長老都詫異萬分,猜不透他自銬手足是何用意,但這么一來,對他的提防之心便減了幾分。
那白眉僧臉上大有關懷之色,低聲道:“又要發作么?”黑衣僧道:“弟子一路上老是覺得不對,只怕又要發作。”突然間跪倒在地,雙手合十,說道:“求佛祖慈悲。”他說了那句話后,低首縮身,一動不動的跪著,過了一會,身子輕輕顫抖,口中喘氣,漸喘漸響,到后來竟如牛吼一般,連木屋的板壁也被吼聲震動,篷頭白雪撲蔌蔌地掉將下來。彭長老固是驚得心中怦怦而跳,楊過和小龍女也相顧駭然,不知這和尚干些甚么,從吼聲聽來,似乎他身上正經受莫大的苦楚。楊過本來對他頗懷敵意,這時卻不自禁的起了憐憫之心,暗想:“不知他得了甚么怪病,何以那白眉老僧毫不理會?”
再過片刻,黑衣僧的吼聲更加急促,直似上氣不接下氣。那白眉僧緩緩的道:“不應作而作,應作而不作,悔惱火所燒,證覺自此始……”這幾句偈語輕輕說來,雖在黑衣僧牛吼一般的喘息之中,仍令人聽得清清楚楚。楊過吃了一驚:“這老和尚內功如此深厚,當世不知有誰能及?”只聽白眉僧繼續念偈:“若人罪能悔,悔已莫復憂,如是心安樂,不應常念著。不以心悔故,不作而能作,諸惡事已作,不能令不作。”
他念完偈后,黑衣僧喘聲頓歇,呆呆思索,低聲念道:“若人罪能悔,悔已莫復憂……師父,弟子深知過往種種,俱是罪孽,煩惱痛恨,不能自已。弟子便是想著“諸惡事已作,不能令不作。”心中始終不得安樂,如何是好?”白眉僧道:“行事而能生悔,本為難得,人非圣賢,孰能無過?知過能改,善莫大焉。”
楊過聽到這里,猛地想起:“郭伯伯給我取名一個過“過”字,表字“改之”,說是“知過能改,善莫大焉。”的意思。難道這位老和尚是圣僧,今日是來點化我嗎?”
黑衣僧道:“弟子惡根難除。十年之前,弟子皈依吾師座下已久,仍然出手傷了三人。今日身內血煎如沸,難以自制,只怕又要犯下大罪,求吾師慈悲,將弟子雙手割去了罷。”白眉僧道:“善哉善哉!我能替你割去雙手,你心中的惡念,卻須你自行除去。若是惡念不去,手足縱斷,有何輔益?”黑衣僧全身骨骼格格作響,突然痛哭失聲,說道:“師父諸般開導,弟子總是不能除去惡念。”
白眉僧喟然長嘆,說道:“你心中充滿憎恨,雖知過去行為差失,只因少了仁愛,總是惡念難除。我說個“佛說鹿母經”的故事給你聽聽。”黑衣僧道:“弟子恭聆。”說著盤膝坐下。楊過和小龍女隔著板壁,也是默然靜聽。
白眉僧道:“從前有只母鹿,生了兩只小鹿。母鹿不慎為獵人所擄,獵人便欲殺卻。母鹿叩頭哀求,說道:“我生二子,幼小無知,不會尋覓水草,乞假片時,使我告知孩兒覓食之法,決當回來就死。”獵人不許。母鹿苦苦哀告,獵人心動,縱之使去。”
“母鹿尋到二子,低頭鳴吟,舔子身體,心中又喜又悲,向二子說道:“一切恩愛會,皆由因緣合,會合有別離,無常難得久。今我為爾母,恒恐不自保,生死多畏懼,命危于晨露。”二鹿幼小,不明其意。于是母鹿帶了二子,指點美好水草,涕淚交流,說道:“吾期行不遇,誤墜獵者手;即當臨屠割,碎身化糜朽。念汝求哀來,今當還就死;憐汝小早孤,努力活自己。””
小龍女聽到這里,念及自己命不長久,想著“生死多畏懼,命危于晨露”、“憐汝小早孤,努力活自己”這幾句話,忍不住淚水流了下來。楊過明知白眉僧說的只是佛家寓,但其中所述母子親情悲切深摯,也是大為感動。
只聽白眉僧繼續講道:“母鹿說完,便和小鹿分別。二子鳴啼,悲泣戀藐,從后緊緊跟隨,雖然幼小奔跑不快,還是跌倒了重又爬起,不肯離開。母鹿停步,回頭說道:“兒啊!你們不可跟來,如給獵人見到,母子一同畢命。我是甘心就死,只是哀憐你們稚弱。世間無常,皆有別離。我自薄命,使你們從小便沒了母親。”說畢,便奔到獵人身前。兩小鹿孺慕心切,不畏獵人弓箭,遍尋而至。”
“獵人見母鹿篤信死義,舍身守誓,志節丹誠,人所不及;又見三鹿母子難分難舍,憫然惘傷,便放鹿不殺。三鹿悲喜,鳴聲咻咻,以謝獵者。獵人將此事稟報國王,舉國贊嘆,為止殺獵惡行。”
黑衣僧聽了這故事,淚流滿面,說道:“此鹿全信重義,母慈子孝,非弟子所能及于萬一。”白眉僧道:“慈心一起,殺業即消。”說著向身旁的彭長老望了一眼,似乎也有向他開導之意。黑衣僧應道:“是!”白眉僧道:“若要補過,唯有行善。與其痛悔過去不應作之事,不如今后多作應作之舉。”說著微微嘆息,道:“便是我,一生之中,何嘗不是做了許多錯事。”說著閉目沉思。
黑衣僧若有所悟,但心中煩躁,總是難以克制,抬起頭來,只見彭長老笑咪咪的凝望自己,眼中似發光芒。黑衣僧一怔,覺得曾在甚么地方和此人會過,又覺得他這眼色瞧得自己極不舒服,當即轉頭避開,但過不片刻,忍不住又去望了他一眼。彭長老笑道:“下得好大的雪啊,是不是?”黑衣僧道:“是,好大的雪。”彭長老道:“來,咱們去瞧瞧雪景。”說著推開了板門。黑衣僧道:“好,去瞧瞧雪景。”站起身來,和他并肩站在門口。楊過雖隔著板壁,也覺彭長老眼光甚是特異,心中隱隱有不祥之感。
彭長老道:“你師父說得好,殺人是萬萬不可的,但你全身勁力充溢,若不和人動手,心里便十分難過,是不是啊?”黑衣僧迷迷糊糊的應道:“是啊!”彭長老道:“你不妨發掌擊這雪人,打它,那可沒有罪孽。”黑衣僧望著雪人,雙臂舉起,躍躍欲試。這時離二僧到來之時已隔了小半時辰,瘦丐身上又堆了一層白雪,連得他雙眼也皆掩沒。彭長老道:“你雙掌齊發,打這個雪人,打啊!打啊!打啊!”語音柔和,充滿了勸誘之意。黑衣僧運勁于臂,說道:“好,我打!”
白眉僧抬起頭來,長長嘆了口氣,低聲道:“殺機既起,業障即生。”
但聽得砰的一聲響,黑衣僧雙掌擊出,白雪紛紛。那瘦丐身上中掌,震松穴道,“啊”的一聲大叫,聲音凄厲,遠遠傳了出去。小龍女輕聲低呼,伸手抓住楊過手掌。
黑衣僧大吃一驚,叫道:“雪里有人!”白眉僧急忙奔出,俯身察看,那瘦丐中了黑衣僧這一下功力深厚之極的鐵掌,早已斃命。黑衣僧神不守舍,呆在當地。
彭長老故作驚奇,說道:“這人也真奇怪,躲在雪里干什么?咦,怎么他手中還拿著刀子?”他以“攝魂大法”唆使黑衣僧殺了瘦丐,心中自是得意,但也不禁奇怪:“這廝居然有這等耐力,躲在雪中毫不動彈。難道白雪塞耳,竟沒聽到我叫人出掌搏擊嗎?”
黑衣僧只叫:“師父!”瞪目呆視。白眉僧道:“冤孽,冤孽。此人非你所殺,可也是你所殺。”黑衣僧伏在雪地之中,顫聲道:“弟子不懂。”白眉僧道:“你只道這是雪人,原無傷人之意。但你掌力猛惡,擊掌之際,難道竟無殺人之心么?”黑衣僧道:“弟子確有殺人之心。”
白眉僧望著彭長老,目不轉睛的瞧了一會,目光甚是柔和,充滿了悲憫之意,便只這么一瞧,彭長老的“攝魂大法”竟爾消于無形。黑衣僧突然叫了出來:“你……你是丐幫的長老,我記起來了!”彭長老臉上笑咪咪的神色于剎那間不見,眉宇間洋溢乖戾之氣,說道:“你是鐵掌幫的裘幫主啊,怎地做了和尚?”
這黑衣僧正是鐵掌幫幫主裘千仞。當日在華山絕頂頓悟前非,皈依一燈大師座下為僧。這位白眉老僧,便是與王重陽、黃藥師、歐陽鋒、及洪七公齊名的一燈大師。裘千仞受剃度后法名慈恩,誠心皈佛,努力修為,只是往日作孽太多,心中惡根難以盡除,遇到外誘極強之際,不免出手傷人,因此打造了兩付鐵銬,每當心中煩躁,便自銬手足,以制惡行。這一日一燈大師在湖廣南路隱居之接到弟子朱子柳求救的書信,于是帶同慈恩前往絕情谷去。那知在這深山中遇到彭長老,慈恩卻無意間殺了一人。
慈恩出家以來,十余年中雖有違犯戒律,但殺害人命卻是第一次,一時心中迷惘無依,只覺過去十余年的修為頃刻間盡付東流。他狠狠瞪著彭長老,眼中如要噴出烈火。
一燈大師知道此時已到緊急關頭,如以武功制住他不許動手,他心中惡念越積越重,終有一日堤防潰決,一發而不可收拾,只有盼他善念滋長,惡念漸消,方能入于證道之境。他站在慈恩身旁,輕輕念道:“阿彌陀佛,阿彌陀佛!”直念到七八十聲,慈恩的目光才離開彭長老身上,回進木屋坐倒,又喘起來。
彭長老早知裘千仞武功卓絕,卻不認得一燈大師,但見他白眉如雪,是個行將就木的衰僧,渾不放在意下,本想只消以“攝魂大法”制住裘千仞,便可以為所欲為,那知一燈的目光射來,自己心頭便如有千斤重壓,再也施展不出法術,這一來登時心驚膽戰,倘若發足逃走,這裘千仞號稱“鐵掌水上飄”,輕功異常了得,雪地中足跡清楚,那是決計逃不了的,只盼他肯聽白眉老和尚勸人為善的話,不來跟自己為難。他縮在屋角,心中惴惴不安。慈恩喘氣漸急,他一顆心也是越跳越快。
楊過聽一燈講了三鹿的故事,想起有生之物莫不樂生惡死,那瘦丐雖然行止邪惡,死有余辜,但突然間慘遭不幸,卻也頗為憮然,又見慈恩掌力大得異乎尋常,暗想這和尚不知是誰,竟有如此高強武功?
但聽得慈恩呼呼喘氣,大聲道:“師父,我生來是惡人,上天不容我悔過。我雖無意殺人,終究免不了傷人性命,我不做和尚啦!”一燈道:“罪過,罪過!我再說段佛經給你聽。”慈恩粗聲道:“還聽甚么佛經?你騙了我十多年,我再也不信你啦。”格喇、格喇兩聲,手足鐵銬上所連的鐵鏈先后崩斷。一燈柔聲道:“慈恩,已作莫憂,勿須煩惱。”
慈恩站起身來,向一燈搖了搖頭,驀地里轉身,對彭長老胸口雙掌推出,砰的一聲巨響,彭長老撞穿板壁,飛了出去。在這鐵掌揮擊之下,自是筋折骨斷,便有十條性命也活不成了。
楊過和小龍女聽得巨響,嚇了一跳,攜手從內室出來,只見慈恩雙臂高舉,目露兇光,高聲喝道:“你們瞧甚么?今日一不做,二不休,老子要大開殺戒了。”說著運勁于臂,便要使鐵掌功拍出。
一燈大師走到門口,擋到楊龍二人身前,盤膝往地下一坐,口宣佛號,說道:“迷途未遠,猶可知返。慈恩,你當真要沉淪于萬劫不復之境么?”慈恩臉上一陣青、一陣紅,心中混亂已極,善念和惡念不住交戰。此日他在雪地里行走時胸間已萬分煩躁,待得給“攝魂大法”一攪,又連殺兩人,再也難以自制。眼中望將出來,一燈大師一時是救助自己的恩師,一時卻成為專跟自己作對的大仇人。
如此僵立片刻,心中惡念越來越盛,突然間呼的一聲,出掌向一燈大師劈去。一燈舉手斜立胸口,身子微晃,擋了這一掌。慈恩怒道:“你定是要和我過不去!”左手又是一掌,一燈大師伸手招架,仍不還招。慈恩怒道:“你假惺惺作甚?你不還手,枉自送了性命,可別怨我!”
他雖神智混亂,這幾句話卻說得不錯,他的鐵掌功夫和一燈大師的一陽指各擅勝場,當年本在武林齊名。一燈的佛學修為做他師父而有余,說到武功,要是出一陽指全力周旋,或可勝得一招半式,掌上功夫卻有所不及,這般只挨打而不還手,時候稍久,縱不送命,也必重傷。可是一燈抱著舍身度人的大愿大勇,寧受鐵掌擅擊之禍,也決不還手,只盼他終于悔悟。這并非比拚武功內力,卻是善念和惡念之爭。
楊過和小龍女眼見慈恩的鐵掌有如斧鉞般一掌掌向一燈劈去,劈到第十四掌時,一燈“哇”的一聲,一口鮮血噴了出來。慈恩一怔,喝道:“你還不還手么?”一燈柔聲道:“我何必還手?我打勝你有什么用?你打勝我有什么用?須得勝過自己、克制自己!”慈恩一愣,喃喃的道:“要勝過自己,克制自己!”
一燈大師這幾句話,便如雷震一般,轟到了楊過心里,暗想:“要勝過自己的任性,要克制自己的妄念,確比勝過強敵難得多。這位高僧的話真是至理名言。”卻見慈恩雙掌在空中稍作停留,終于呼的一聲又拍了出去。一燈身子搖幌,又是一口鮮血噴出,白髯和僧袍上全染滿了。
楊過見他接招的手法和耐力,知他武功決不在黑衣僧之下,但這般一昧挨打,便是鐵石身軀終于也會毀了。這時他對一燈已然欽佩無已,明知他要舍身點化惡人,但決不能任他如此喪命,心想自己單掌之力,擋不了黑衣僧的鐵掌,回身提起玄鐵重劍,繞過一燈身側,待慈恩又揮掌拍出,便挺劍直刺。
玄鐵劍激起勁風,和慈恩的掌風一撞,兩人身子都是微微一搖。
慈恩“咦”的一聲,萬萬想不到荒山中一個青年獵人竟有如此高強武功。一燈大師瞧了楊過一眼,也十分詫異。慈恩厲聲喝道:“你是誰?干甚么?”楊過道:“尊師好言相勸,大師何以執迷不悟?不聽金玉良言,已是不該,反而以怨報德,竟向尊師下毒手,如此為人,豈非禽獸不如?”慈恩大怒,喝道:“你也是丐幫的?跟那個鬼鬼祟祟的長老是一路的么?”楊過笑道:“這二人是丐幫敗類,大師除惡即是行善,何必自悔?”慈恩一怔,自言自語:“除惡即是行善……除惡即是行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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