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回 離合無常-《神雕俠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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楊過隔著板壁聽他師徒二人對答,已隱約明白了他的心事,知他因悔生恨,惡念橫起,又道:“那二人是丐幫叛徒,意引狼入室,將我大漢河山出荬于異族。大師殺此二人,實是莫大功德。這二人不死,不知有多少善男信女家破人亡。我佛雖然慈悲,但遇到邪魔外道,不也要大顯神通將之驅滅么?”
楊過所知的佛學盡此而已,實是淺薄之至,但慈恩聽來卻極為入耳。他緩緩放下手掌,一轉念間,猛地想起自己昔日也曾受大金之封,也曾相助異族侵奪大宋江山,楊過這幾句話無異是痛斥自己之非,突然提掌向他劈去,喝道:“小畜生,你胡說八道些什么?”
這一掌既快且狠,楊過只道已用言語打動了他,那料他竟會忽地發難,霎時間掌風及胸,危急中不及運勁相抗,索性順著他掌力縱身后躍,砰嘭格喇兩聲響,木屋板壁撞破了一個大洞,楊過飛身到了屋外。一燈大師大吃一驚,暗道:“難道這少年便也如此喪命?瞧來他武功不錯啊!唉,我怎不及時救他性命?”心中好生懊惱。
驀地里屋中柴火一暗,板壁破洞中飚進一股疾風,楊過身隨風至,挺劍向慈恩刺去,喝道:“好,你我今日便較量較量。”慈恩右掌斜劈,欲以掌力震開他劍鋒。可是楊過這路劍法實是獨孤求敗的絕技,雖然年代相隔久遠,不能親得這位前輩的傳授,但洪水練劍,蛇膽增力,仗著神雕之助,楊過所習劍法已仿怫于當年天下無敵的劍魔。慈恩這一掌擊出,楊過劍鋒只稍偏數寸,劍尖仍是指向他左臂。慈恩大駭,向右急閃,才避過了這一劍,立即還掌劈出。兩人個運神功,劍掌激斗。
一燈越看越奇,心想這少年不過二十有余,竟能與當代一流高手裘鐵掌打成平手,自己見多識廣,卻也認不出他的武功是何家數,這柄劍如此沉重,亦奇妙之至。一回頭間,見小龍女手抱嬰兒,站在門邊,容顏佳麗,神色閑雅,對兩人惡斗殊不驚惶,暗想:“這個少女也非尋常人物。”隨即見她眉間與人中隱隱有一層黑氣,不禁叫了聲:“啊喲!”小龍女報以一笑,心道:“你瞧出來了。”
這時兩人一劍雙掌越斗越激烈,楊過在兵刃上占了便宜,慈恩卻多了一條手臂,可說扯了個直。只聽得砰的一聲,木板飛脫一塊,接著格喇聲響,柱子又斷了一條,木屋既小,又非牢固,實容不下兩個高手的劇斗。劍刃和掌風到處,木板四下亂飛,終于喀喇喇一聲大響,木柱折斷,屋面壓了下來。小龍女抱起郭襄,從窗中飛身而出,一燈在后相護,揮袖拂開了幾塊碎木。
北風呼呼,大雪不停,兩人惡斗不休。慈恩十余年來從未與人如此酣戰,打得興發,大吼聲中鐵掌翻飛,堪堪拆到百余招外,但覺對方劍上勁力不斷加重,他年紀衰邁,漸漸招架不住。楊過挺劍當胸刺去,見他斜走閃避,當即鐵劍橫掃,疾風卷起白雪,直撲過去。慈恩雙目被雪蒙住,忙伸手去抹,猛覺玄鐵劍搭上了右肩,斗然間身上猶如壓上了千鈞之重,再也站立不住,翻身跌倒,楊過劍尖直刺其胸,這劍雖不鋒利,力道卻是奇大,只壓得他肋骨向內劇縮,只能呼氣出外,不能吸進半口氣來。
便在這時,慈恩心頭如閃電般掠過一個“死”字。他自練成絕藝神功之后,縱橫江湖,只有他去殺人傷人,極少遇到挫折,便是敗在周伯通手下,一直逃到西域,最后還是憑巧計將老頑童嚇退,此時去死如是之近,卻是生平從未遭逢,一想到“死”,不由得大悔,但覺這一生便自此絕,百般過惡,再也無法補救。一燈大師千言萬語開導不了的,楊過這一劍卻登時令他想到:“給人殺死如是之慘,然則我過去殺人,被殺者也是一樣的悲慘了。”
一燈大師見楊過將慈恩制服,心想:“如此少年英杰,實在難得。”走上前去,伸指輕輕在劍刃上一點,楊過只覺左臂一熱,玄鐵劍立時蕩開。
慈恩挺腰站起,跟著撲翻在地,叫道:“師父,弟子罪該萬死,弟子罪該萬死!”一燈微笑,伸手輕撫其背,說道:“大覺大悟,殊非易易。還不謝過這位小居士的教誨?”
楊過本就疑心這位老和尚是一燈大師,給他一指蕩開劍刃,心想這一陽指功夫和黃島主的彈指神通真有異曲同工之妙,當世再無第三人的指力能與之并駕齊驅,當即下拜,說道:“弟子楊過參見大師。”見慈恩向自己跪倒,忙即還禮,說道:“前輩行此大禮,可折煞小人了。適才多有得罪。”指著小龍女道:“這是弟子室人龍氏。快來叩見大師。”小龍女抱著郭襄,襝衽行禮。
慈恩道:“弟子適才失心瘋了,師父的傷勢可厲害么?”一燈淡然一笑,問道:“你可好些了么?”慈恩歉仄無已,不知說甚么才好。
四人坐在倒塌的木柱之上。楊過約略述說如何識得武三通、朱子柳及點蒼漁隱,又說到自己如何在絕情谷中毒,天竺神僧及朱子柳如何為己去求解藥被困。一燈道:“我師徒便是為此而去絕情谷。你可知這慈恩和尚,和那絕情谷的女谷主有何淵源?”
楊過聽彭長老說過“鐵掌幫的裘幫主”,便道:“慈恩大師俗家可是姓裘,是鐵掌幫的裘幫主?”見慈恩緩緩點頭,便道:“如此說來,絕情谷的女谷主便是令妹了。”慈恩道:“不錯,我那妹子可好么?”楊過難以回答,裘千尺四肢被丈夫截斷筋脈,成為廢人,實在說不上個“好”字。慈恩見他遲疑,道:“我那妹子暴躁任性,若是遭到了孽報,也不足為奇。”楊過道:“令妹便是手足有了殘疾,身子倒是挺安健的。”慈恩嘆了口氣,道:“隔了這許多年,大家都老了……嗯,她一向跟她二哥說得來……”說到這里,呆呆出神,追憶往事。
一燈大師知他塵緣未斷,適才所以悔悟,只因臨到生死關頭,惡念突然消失,其實心中孽根并未除去,將來再遇極強的外感,不免又要發作,自己能否活得那么久,到那時再來維護感化,一切全憑緣法了。
楊過見一燈瞧著慈恩的眼光中流露出憐憫之情,忽想:“一燈大師武功決不在他弟子之下,始終不肯還手,定有深意。我這出手,只怕反壞了事。”忙道:“大師,弟子憑不解事,適才輕舉妄動,是否錯了,還請大師指點。”
一燈道:“人心難知,他便是將我打死了,也未必便此能大徹大悟,說不定陷溺更深。你救我一命,又令他迷途知反,怎會是錯?老衲深感盛德。”轉頭望著小龍女,問道:“小娘子如何毒入內腑?”楊過聽他一問,似在沉沉黑暗之中突然見到一點光亮,忙道:“她受傷之后正在打通關脈治療,豈知恰在那時中了喂有劇毒的暗器。大師可能慈悲救她一命?”說著不由自主的雙膝跪地。
一燈伸手扶起,問道:“她如何打通關脈?內息怎生運轉?”楊過道:“她逆運經脈,又有寒玉床及弟子在旁相助。”一燈聽了他的解釋,不由得嘖嘖稱奇,道:“那位歐陽兄當真是天下奇人,開創逆運經脈之法,實是匪夷所思,從此武學中另擗了一道蹊徑。”伸指搭了小龍女雙手腕脈,臉現憂色,半晌不語。
楊過怔怔的瞧著他,只盼他能說出“有救”兩個字來。小龍女的眼光卻始終望著楊過,她早便沒想到能活至今日,見楊過臉色沉重,只為自己擔憂,緩緩的道:“生死有命,豈能強求?過兒,憂能傷人,你別太過關懷了。”
一燈自進木屋以來,第一次聽到小龍女說話,瞧她這幾句話語音溫柔,而且心情平和,達觀知命,不禁一怔。他不知小龍女自幼便受師父教誨,靈臺明凈,少受物感,本想這小小年紀,中毒難治,定然憂急萬狀,那知說出話來竟是功行深厚的修道人口吻。心想:“這一對少年夫妻實是人間龍鳳,男的武功如此了得,女的參悟生死,更是不易。我生平所遇,只有郭靖、黃蓉夫婦,方能和他們比肩,我那些弟子無一能及。唉,只是她中毒既深,我受傷之后又使不出一陽指神功。”微一沉吟,說道:“兩位年紀輕輕,修為卻著實不凡,老衲不妨直言……”楊過聽到這里,一顆心不由得沉了下去,雙手冰冷。
只聽一燈續道:“小夫人劇毒透入重關,老衲倘若身未受傷,可用一陽指功夫助她體內毒質暫不發作。然后尋覓靈藥解毒。如今嘛……好在小夫人幼功所積頗厚,老衲這里有藥一顆,服后保得七日平安。咱們到絕情谷去找到我師弟……”楊過拍腿站起,叫道:“啊,不錯,這位天竺神僧治毒的本事出神入化,必有法子解毒。”
一燈道:“倘若我師弟也不能救,那是大數使然。世上有的孩子生下來沒多久便死了,小夫人嫁人之后方始不治,也不為夭。”說到這里,想起當年周伯通和劉貴妃所生的那個孩子,只因自己由妒生恨,堅不肯為其治傷,終于喪命;而那個孩子,卻是慈恩打傷的。
楊過睜大了眼睛望著一燈,心想:“龍兒能否治愈,尚在未定之天,你卻不說一句安慰的言語。”小龍女淡淡一笑,道:“大師說得很是。”眼望身周大雪,淡淡的道:“這些雪花落下來,多么白,多么好看。過幾天太陽出來,每一片雪花都變得無影無蹤。到得明年冬天,又有許許多多雪花,只不過已不是今年這些雪花罷了。”
一燈點了點頭,轉頭望著慈恩,道:“你懂么?”慈恩點了點頭,心想日出雪消,冬天下雪,這些粗淺的道理有甚么不懂?
楊過和小龍女本來心心相印,對方即是最隱晦的心意相互也均洞悉,但此刻她和一燈對答,自己卻是隔了一層。似乎她和一燈相互知心,自己反而成了外人,這情境自與小龍女相愛以來從所未有,不由大感迷惘。
一燈從懷中取出一個雞蛋,交給了小龍女,說道:“世上雞先有呢,還是蛋先有?”這是個千古無人能解的難題。楊過心想:“當此生死關頭,怎地問起這些不打緊的事來?”
小龍女接過蛋來,原來是個磁蛋,但顏色形狀無一不像。她微一沉吟,已明其意,道:“蛋破生雞,雞大生蛋,既有其生,必有其死。”輕輕擊碎蛋殼,滾出一顆丸藥,金黃渾圓,便如蛋黃。一燈道:“快服下了。”小龍女心知此藥貴重,于是放入口中嚼碎咽下。
次晨大雪兀自未止,楊過心想此去絕情谷路程不近,一燈的丸藥雖可續得七日性命,但必須全力趕路,毫不耽擱,方能及時到達,說道:“大師,你傷勢怎樣?”一燈傷得著實不輕,但想救援師弟、朱子柳和小龍女三人,都是片刻延緩不得,當下袍袖一拂,說道:“不礙事。”提氣發足,在雪地里竄出丈余。楊過等三人隨后跟去。
小龍女服了丸藥后,只覺丹田和暖,精神健旺,展開輕功,片刻間便趕在一燈大師之前。慈恩吃了一驚,心想這嬌怯怯得姑娘原來武功也這生了得。驀地里好勝心起,腿下發勁,向前急追。一個是輕功天下無雙的古墓派傳人,一個是號稱“鐵掌水上漂”的成名英雄,霎時之間趕出數十丈,在雪地中成為兩個黑點。楊過生怕慈恩忽又惡性發作,加害小龍女,當即追上相護。他輕功不及二人,但內功既厚,腳下勁力自長,初時和二人相距甚遠,行不到半個時辰,前面二人的背影越來越是清晰。
忽聽身后一燈笑道:“小居士內力如此深厚,真是難得。師承是誰,能見告么?”楊過腳步略緩,和他并肩而行,說道:“晚輩武功是我妻子教的。”一燈奇道:“尊夫人可不及你啊?”楊過道:“近數月來,晚輩不知怎的忽地內力大進,自己也不明白是何緣故。”
一燈道:“你可服了甚么增長內力的丹藥?”或者是成形的人參、千年以上的靈芝?”楊過搖了搖頭,說道:“晚輩吃過數十枚蛇膽,吃后力氣登時大了許多,不知可有干系?”一燈道:“蛇膽?蛇膽只能驅除風濕,并無增力之效。”楊過道:“這是一種奇蛇之膽,那毒蛇身上金光閃閃,頭頂生有肉角,形狀十分怪異。”一燈沉吟片刻,突然道:“啊,那是菩斯曲蛇。佛經上曾有記載,原來中土也有。聽說此蛇行走如風,極難捕捉。”楊過道:“是一頭大雕銜來給弟子吃的。”一燈贊嘆:“這真是曠世難逢的奇緣了。”
兩人口中說話,足下毫不停留,又行一會,和小龍女及慈恩二人更加近了。一燈和楊過相視一笑。他二人輕功雖不及小龍女和慈恩,但長途奔弛,最后決于內力深厚。再看前面兩人時,小龍女已落后丈許,以內力而論,她自是不及慈恩。疾行間轉過一個山坳,楊過指著前面道:“咦,怎地有三個人?”
原來小龍女身后不遠又有一人快步而行,楊過一瞥之間,便覺此人輕身功夫實不在小龍女和慈恩之下,只見他背上負著一件巨物,似是口箱子,但仍然步履矯捷,和小龍女始終相隔數丈。一燈也覺奇怪,在這荒山之中不意遭遇高人。昨晚遇到一對少年英秀的夫妻,今日所見此人卻顯然是個老者。
小龍女給慈恩超越后,不久相距更遠,聽得背后腳步聲響只道楊過跟了上來,說道:“過兒,這位大和尚輕功極好,我比他不過,你追上去試試。”一個聲音笑道:“你到箱子上來歇一歇,養養力氣,不用怕那老和尚。”小龍女聽得語音有異,回頭一看,只見一人白發白須,卻是老頑童周伯通。
他笑容可掬的指著背上的箱子,說道:“來,來,來!”這木箱正是重陽宮藏經閣中之物,想來裝著全真教的道藏經卷,他才這般巴巴的背負出來。小龍女微微一笑,尚未回答,周伯通突然身影晃動,搶到她身邊,一伸臂便托著她腰,將她放上了箱頂。這一下身法既快,出手又奇,小龍女竟不及抗拒,身子已在木箱之上,不禁暗自佩服:“全真派號稱天下武學正宗,果有過人之處,重陽宮的道人打不過我,只是沒學到師門的武功精髓而已。”
這時楊過和一燈均已認出是周伯通,只有慈恩生怕小龍女趕上全神貫注的疾奔,不知身后已多了一人。周伯通邁開大步跟隨其后,低聲道:“再奔半個時辰,他腳步便會慢下來。”小龍女笑道:“你怎知道?”周伯通道:“我跟他斗過腳力,從中原直追到西域,又從西域趕回中原,幾萬里跑了下來,那能不知?”小龍女坐在箱上,平穩安適,猶勝騎馬,低聲笑問:“老頑童,你為甚么幫我?”周伯通道:“你模樣兒討人喜歡,又不似黃蓉那么刁鉆古怪,我偷了你的蜜糖,你也不生氣。”
這般奔了半個多時辰,果如周伯通所料,慈恩腳步漸慢。周伯通道:“去罷!”肩頭推聳,將小龍女送出丈余,她養足力氣,縱身奔跑,片刻間便越過慈恩身旁,側過頭來微微一笑。慈恩一驚,急忙加力。但兩人輕功本在伯仲之間,現下一個休憩已久,一個卻是一步沒停過,相距越來越遠,再也追趕不上。
慈恩生平兩大絕技自負天下無對,但一日一夜之間,鐵掌輸于楊過,輕功輸于小龍女,不由得大為沮喪,但覺雙腿軟軟的不聽使喚,暗自心驚:“難道我大限已到,連一個小姑娘也比不過了?”他昨晚惡性大發,出手打傷了師父,一直怔仲不安,這時用足全力追趕小龍女不上,更是心神恍惚,但覺天下事全是不可思議。
楊過在后看得明白,見周伯通暗助小龍女勝過慈恩,頗覺有趣,加快腳步走到他身邊,笑道:“周老前輩,多謝你啊。”周伯通道:“這裘千仞好久沒見他了,怎地越老越糊涂,剃光了頭做起和尚來?”楊過道:“他拜了一燈大師為師,你不知道么?”說著向后一指,周伯通大吃一驚,叫道:“段皇爺也來了么?”回頭遙遙望見一燈,叫道:“出行不利,溜之大吉!”當即斜刺里竄出鉆進了樹林。楊過也不知“段皇爺”是甚么,但見樹分草伏,周伯通霎時間去得無影無蹤,暗想:“此人行事之怪,真是天下少有。”
一燈見周伯通躲開,快步上前,見慈恩神情萎頓,適才的剛勇強悍突然間不知去向,說道:“你對勝負之數,還是這般勘不破么?”慈恩惘然不語。一燈道:“有所欲即有所蔽,以你武功之強,若非一意爭勝,豈能不知背后多了一人?”
四人加緊趕路,起初五日行得甚快,到第六日清晨,一燈傷勢不輕,漸漸支持不住。楊過道:“大師還是暫且休息,保養身子為要。此去絕情谷已不在遠,晚輩夫婦隨慈恩大師趕去谷中,好歹也要救神僧和朱大叔出來。”一燈微笑道:“我留著可不放心。”稍停片刻,又道:“只怕谷中變故甚多,老僧還是親去的好。”慈恩道:“弟子背負師父前往。”說著將一燈負在背上,大踏步而行。
午時過后,一行人來到谷口。楊過向慈恩道:“咱們是否要報明身份,讓令妹出來迎接大師?”慈恩一怔,尚未回答,忽聽得谷中隱隱傳來兵刃相交之聲。慈恩掛念妹子,生怕是她在和武三通等人交手,任誰一方傷了都不好,說道:“咱們快去制止動手要緊。”施展輕功向前急沖。他不諳谷中道路,楊過一路指點。
四人奔到鄰近,只見七八名綠衣弟子各執兵刃,守在一叢密林之外,兵刃聲從密林中傳將出來,卻不見相斗之人。
綠衣弟子突見又有外敵攻到,發一聲喊,沖將過來,奔到近處,認出了楊過和小龍女,一齊住足。領頭的弟子上前兩步,按劍說道:“主母請楊相公辦的事,大功已成么?”
楊過反問道:“林中何人相斗?”那綠衣弟子不答,側目凝視,不知他此來居心是善是惡。楊過微笑道:“小弟此來,并無惡意。公孫夫人安好?公孫姑娘安好?”那弟子心中去了幾分敵意,道:“托福,主母和姑娘都好。”又問:“這兩位大和尚是誰?各位和林中四個女子可是一路?”楊過道:“四個女子,那是誰啊?”那弟子道:“四個女子分作兩路闖進谷來,主母傳令攔阻,她們大膽不聽,現已分別引入情花坳中。那知她們一見面,自己卻打了起來。”
楊過聽到“情花坳”三字,不禁一驚,猜不出四個女子是誰,倘是黃蓉、郭芙、完顏萍、耶律燕,四人怎會互斗?說道:“便煩引見一觀,小弟若是相識,當可勸其罷斗,一同叩見谷主。”那弟子心想反正這四個女子已經被困,讓你見識一下,也可知我絕情谷的厲害,便引四人走進密林。果見四個女子分作兩對,正自激斗。
楊過和小龍女一見,暗暗心驚。原來四個女子立足處是一片徑長兩丈的園形草地,外邊密密層層的圍滿了情花。不論從那個方位出來,都有八九丈地面生滿情花。任你武功再強,也決不能一躍而出,縱然躍至半路也是難能。
小龍女叫道:“是師姐!”南向而斗的兩個女子一個是李莫愁,另一個是她弟子洪凌波。兩人各持長劍,想是李莫愁的拂塵在古墓中折斷后,倉促間不及重制。
敵對的兩女一個手持柳葉刀,另一個兵刃似是一管洞蕭,兩人身形婀娜,步法迅捷,武功也自不弱,但和李莫愁相抗總是不及。楊過一驚,:“是她們表姊妹倆?”這時洪凌波身子略側,穿淡黃衫子的少女回過半面,穿淡紫衫子的少女跟著斜身,正是程英和陸無雙。
四人局處徑長兩丈的草地之中,便似擂臺比武或斗室惡斗一般,地形有限,不能踏錯半步,這么一來武功較差的更是處處縛手縛腳。幸得李莫愁兵刃不順手,洪凌波對陸無雙顧念昔日之情,不肯猛下殺手,因此程陸二女雖處下風,還在勉力支持。
楊過問那領頭的綠衣弟子道:“她們四人好端端的,怎會闖到這個圓圈中去打架?”那綠衣人甚是得意,傲然道:“這是公孫谷主布下的奇徑。我們把奸細逼進情花坳,再在進口處堆上情花,那里還能出來?”楊過急道:“她們都已中了情花之毒么?”那綠衣人道:“就算沒中,也不久了。”
楊過心想:“憑你們的武功,怎能將李莫愁逼入情花坳中?啊,是了,定是使出帶刀漁網陣絕惡的法門。倘若程陸二女再中情花之毒,世上已無藥可救。”當即朗聲說道:“程姊姊,陸姊姊,小弟楊過在此。你們身周花上有刺,劇毒無比,千萬小心了。”
李莫愁早瞧出情花模樣詭異,綠衣弟子既用花樹攔路,其中必有緣故,因此一入情花坳后,便低聲囑咐洪凌波小心,須得遠離花樹。程英和陸無雙也均乖巧伶俐,如何看不出來?四人料想花樹中不是安有機關陷井,便有毒箭暗器,這時聽楊過一叫,對身周花樹更增畏懼,向草地中心擠攏,近身而搏,斗得更加兇了。
程英和陸無雙聽得楊過到來,心下極喜,急欲和他相見,苦于敵人相逼極緊,難以脫身。李莫愁卻想只有殺了兩女,鋪在情花上作墊腳石,方能踏著她們身子出去。楊過和小龍女之來,原使她大吃一驚,好在中間有情花相隔,他們不能過來援手,厲聲喝道:“凌波,你再不出全力,自己的小命要送在這里了。”洪凌波忙應道:“是!”劍上加勁,并力向程英刺去。
程英舉簫擋架,李莫愁長劍向她咽喉疾刺。陸無雙搶上提刀橫架。李莫愁冷笑一聲,長劍微幌,飛起左腿,踢中她的手腕。陸無雙柳葉刀脫手飛出,跌入情花叢中。李莫愁長劍閃動,向程英連刺三劍。程英招架不住,向后急退。她只要再退一步,左腳便得踏入花叢,陸無雙驚叫:“表姊,不能再退。”李莫愁微笑道:“不能再退,那便上前罷!”說著斜后讓開一步。程英明知她決無善意,但自己所站之處實在過于危險,只得跟著踏前。李莫愁冷笑道:“好大的膽子!”長劍抖動,閃出十余點銀光,劍尖將她上半身盡數罩住了。
楊過在外瞧得明白,知是古墓派劍法的厲害招數,叫做“冷月窺人”,倘若不明這一招的來龍去脈,十九會盡力守護上身,小腹便非中劍不可,眼見程英舉簫在自己胸前削下,忙從地下拾起一塊小石,放在拇指和中指之間,颼的一聲,彈了出去,石子去勢勁急,直取李莫愁雙目。便在此時,李莫愁劍尖驀地下指,離程英的小腹已不過數寸。她陡見石子飛到,不及梃劍傷敵,只得回劍擊開石子。
楊過所使的正是黃藥師傳授的彈指神通功夫,但火候未到,只能聲東擊西,引敵回救。倘是黃藥師親自出手,這顆石子便擊在李莫愁劍上,將長劍震落或是蕩開,那就萬無一失,但也虧得當時傳了楊過這手功夫,他晚年所收的女弟子方始保住了性命,縱然如此,楊過和程英都已嚇出了一身冷汗。
李莫愁見程英這一下死里逃生,本來白嫩的臉頰嚇得更是全無血色,知她心神未定,喝道:“又來了!”長劍抖動,仍是這一招“冷月窺人”,程英學了乖,知她此招攻上盤是虛而攻中盤是實,當即簫護丹田。那知李莫愁詭變百出,劍尖果然指向程英丹田,跟著欺近身去,左手食指伸出,點中了她胸口的“玉堂穴”。程英一呆之際,李莫愁左腳橫掃,先將陸無雙踢倒,跟著足尖又點中了程英膝彎外側的“陽關穴”,這幾下變招快速無比,霎時間程陸二人齊倒,楊過欲待相救,已然不及。
李莫愁抓起程英背心,奮力遠拋,跟著又將陸無雙擲去,喝道:“凌波,踏在她二人身上……”話猶未畢,楊過已縱身而入,伸左臂接住程英,跟著又向前躍。程英胸口與腿上雖被點了穴道,雙臂無恙,當即抱住了陸無雙,叫道:“楊大哥,你……”她對楊過本來一往情深,此時見他不惜踏入情花叢中,舍身相救,更是難以自已。
楊過接住二女后倒退躍出,將她們輕輕放在地下,程英左腿麻木,立足不穩,小龍女給她解了穴道。三女一齊望著楊過,只見他褲腿給毒刺扯得稀爛,小腿和大腿上鮮血淋漓,不知有多少毒刺刺傷了他。程英眼中含淚,陸無雙急得只說:“你……你……不用救我,誰教你這樣?”楊過朗笑一聲,道:“我身上情花之毒未除,多一點少一點沒甚么不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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