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回 絕情幽谷-《神雕俠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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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斗數合,樊一翁的鋼杖盡是著地橫掃的招數,瀟湘子連人帶椅的縱躍閃避,只聽椅腳忽上忽落,登登亂響,越來越快。谷主忽地叫道:“別打椅子,否則你對付不了。”樊一翁一怔,登時省悟:“他坐在椅上,我才勉強與他戰成平手。若是他雙腳著地,只怕用不了幾招,我胡子就給他剪去了?!蓖蝗徽确ㄒ蛔?,狂舞急揮,但見一團銀光之中裹著個長胡子的綠袍矮子,銀光之外卻是個僵□般的人形坐在椅中跳蹦不定,洵是罕見奇觀。
那谷主瞧出瀟湘子存心戲弄,再斗下去,樊一翁定要吃虧,當下緩步離席,說道:“一翁,你不是這位高人對手,退下罷?!狈晃搪牭綆煾阜愿溃舐暣饝骸笆?!”鋼杖一挺,正要收招躍開,瀟湘子叫道:“不行,不行!”身子離椅飛起,往他鋼杖上直撲下去。只聽喀喇一響,一張椅子登時被鋼杖打得粉碎,杖身卻已被瀟湘子左手抓住,左足踏定,同時大剪張開,已將樊一翁頦下長須挾入刃口,只須剪刀一合,這叢美髯就不保了。
那知道樊一翁留下這把長長的胡子,其實是一件極厲害的軟兵刃,用法與軟鞭,云帚,□子錘是同一的路子,只見他腦袋微幌,胡子倒卷,早已脫出剪口,倒反過來卷住剪刀,腦袋向后一仰,一股大力將剪刀往上扯奪。瀟湘子大叫:“啊喲,老矮子,你的胡子真是厲害,我瀟湘子可服了你啦?!币粋€長須纏住剪刀,一個左手抓住鋼杖,一時糾纏不決。瀟湘子哈哈大笑,只叫:“有趣,有趣!”
突然大門口灰影幌動,一條人影迅捷異常的搶將進來,雙掌齊出,突往瀟湘子背后推去。谷主喝道:“是誰?”眼見這一下偷襲又快又猛,勢必得手,瀟湘子左掌放杖回轉,往敵人肘底一托,立時便將他掌力化解了。那人怒道:“賊□鳥,跟你拚個你死我活!”
楊過等向他望去,驚奇不已,同聲叫道:“瀟湘子!”原來這進門偷襲的人卻也是瀟湘子。何以他一人化二?又何以他向自己的化身襲擊?眾人一時都是茫然不解。
再定神看時,與樊一翁糾纏的那人月明穿著瀟湘子的服色,衣服鞋帽,半點不錯,臉孔雖然也是僵□一般,面目卻與瀟湘子原來的相貌全然不同。后來進廳那人面目是對了,卻穿了谷中眾人所服的綠衫綠褲,只見他雙手猶如鳥爪,又向拿剪刀的瀟湘子背心抓去,叫道:“施暗算的稱甚么英雄好漢?”
樊一翁斗見來了幫手,那人穿的雖是谷中服色,卻非相識,微感驚訝,綽杖退在一邊,但見兩個僵□一般的人砰砰□□,斗在一起。
楊過此刻早已猜到,持剪刀那人定是偷了自己的人皮面具,戴在臉上,又掉換了瀟湘子的衣衫,混到大廳中來胡攪,只因瀟湘子平時的面相就和死人一般,初時誰都沒瞧出來。楊過雖然時戴人皮面具,但戴上之后的相貌如何,自己卻是不知,程英戴了面具的模樣他又不敢多看,竟被這人瞞過。他凝神看了片刻,認明了持剪刀那人的武功,叫道:“周伯通,還我的面具剪刀?!闭f著躍到廳心,伸手去奪他手中大剪。
原來此人正是周伯通。他一個沒留神,給絕情谷的四弟子用漁網擒住。但他神通廣大,四人微一疏忽,立時被他破網逃出。他躲在山石之后,存心要在谷中鬧個天翻地覆,卻見楊過等一行六人到來。到得晚間,他暗施偷襲,點了瀟湘子的穴道,將他移出石屋,除了他的衣服自行穿上。只因他輕功了得,來去無蹤,瀟湘子固然在睡夢中著了他的道兒,連法王等也是渾然不覺。周伯通換過衣服之后,回到石屋中在楊過身畔臥倒,順手偷了他背囊中的剪刀與面具。次晨眾人醒轉,竟然均未發覺。
瀟湘子穴道被點,忙運內力自通,但周伯通點穴的手法厲害,直至三個時辰之后,四肢方能運轉如意。那時他身上只剩下貼肉的短衫小衣,自是惱怒已極,見到谷中一個綠衫子弟走過,立即將之打倒,換了他的衣褲鞋襪,趕到大石屋中來。只見一人穿了自己的衣服正與樊一翁惡斗,當真是怒不可遏,連揮雙掌,惡狠狠的向他撲擊。
周伯通見楊過上來搶奪剪刀,當即運起左右互搏之技,左掌忽伸忽縮,對付楊過,右手剪子或開或合,卻將瀟湘子逼得不敢近身。那大剪刀張開來時,剪刃之間相距二尺來長,若是給他挾中頭頸,收勁一合,一個腦袋登時就得和脖子分了家。瀟湘子雖然狂怒,卻也不敢輕率冒進。
公孫谷主當見周伯通與樊一翁相斗之時,已是暗中驚佩,待見他雙手分斗二人,宛然便是一人化身為二一般,自己所學的一門陰陽雙刃功夫與此略有相似之處,可怎能當真如他這般一心二用?又見瀟湘子雙爪如鐵,出招狠辣,楊過卻是風儀□雅,姿形端麗,舉手投足間飄飄有出塵之想,尋思:“天下之大,能人輩出。兩個老兒固然了得,這少年功力雖淺,身法拳腳卻也秀氣得緊?!碑斚吕事曊f道:“三位且請住手?!?
楊過與瀟湘子同時向后躍開,周伯通拉下人皮面具,連剪刀向楊過擲去,叫道:“玩得夠了,我去也!”雙足一登,疾往梁上竄去。
谷中弟子見他露出本來面目,無不嘩然。公孫綠萼叫道:“爹爹,便是這老頭兒!”周伯通橫騎梁上,哈哈大笑,屋梁離地有三丈來高,廳中雖然好手甚多,但要這般一躍而上,卻均自愧不能。樊一翁是絕情谷的掌門大弟子,年紀還大過谷主,谷中除谷主之外數他武功第一,今日連遭周伯通戲弄,如何不怒?他身子矮小,精于攀援之術,身形縱起,已抱住了柱子,猶似猿猴般爬了上去。周伯通最愛有人與他胡鬧,眼見樊一翁爬上湊趣,正是投其所好,不等他爬到梁上,已伸出手來相接。
樊一翁那知他存的是好心,見他右手伸出,便伸指直戳他腕上“大陵穴”。周伯通手腕上微有知覺,立即閉住穴道,放松肌肉。樊一翁這一指猶如戳在棉花之中,急忙縮手,周伯通手掌疾翻,在他手背上拍的打了一下,聲音極是清脆,叫道:“一籮麥,二籮麥,哥哥弟弟拍大麥!”樊一翁怒極,腦袋一幌,長須向他胸口疾甩過去。周伯通聽得風聲勁急,左足一撐,身子□開,左手攀住橫梁,全身懸空,就以打秋千般來回搖幌。
瀟湘子心知樊一翁決非他的對手,縱然自己上去聯手而斗,也未必能勝,轉頭向尼摩星和馬光佐道:“尼馬二兄,這老兒將咱們六人全不瞧在眼內,實是欺人太甚?!蹦崮π切宰颖┰?,受不得激,馬光佐腦筋遲鈍,是非不明,聽他說“將咱們六人全不瞧在眼內”,只道當真如此,齊聲怒吼,縱身躍向橫梁,去抓周伯通雙腳。周伯通左一腳,右一腳,踢向尼馬二人手掌。
瀟湘子向尹克西冷冷的道:“尹兄,你當真是袖手旁觀嗎?”尹克西微微一笑,說道:“瀟湘兄先上,小弟愿附驥尾?!睘t湘子一聲怪嘯,四座生寒,突然躍將起來。但見他雙膝不彎,全身僵直,雙臂也筆直的前伸,向周伯通小腹抓去。
周伯通見他雙爪襲到,身子忽縮,如□奴般卷成一球,抓住橫梁的左手換成了右手。瀟湘子雙爪落空,在空中停留不住,落下地來。他全身猶似一根硬直的木材,足底在地下一登,又竄了上去。樊一翁在橫梁上揮須橫掃,瀟湘子、尼摩星、馬光佐三人此起彼落,此落后起,不住高躍仰攻。
尹克西笑道:“這老兒果真身手不凡,我也來趕個熱鬧?!鄙焓衷趹阎幸惶?,斗然間滿廳珠光寶氣,金輝耀眼,手中已多了一條軟鞭。這軟鞭以金絲銀絲絞就,鑲滿了珠玉寶石,如此豪闊華貴的兵刃,武林中只怕就此一件而已。金絲珠鞭霞光閃爍,向周伯通小腿纏去。
楊過瞧得有趣,心想:“這五人各顯神通圍攻老頑童,我若不出奇制勝,不足稱能?!毙哪钜粍?,將人皮面具戴在臉上,學著瀟湘子般怪嘯一聲,拾起樊一翁拋在地下的鋼杖,一撐之下,便已借力躍在半空。鋼杖本已有一丈有余,再加上這一撐,他已與周伯通齊頭,大叫:“老頑童,看剪!”大剪刀往他白胡子上剪去。
周伯通大喜,側頭避過剪刀,叫道:“小,你這法兒有趣得緊?!睏钸^道:“老頑童,我沒得罪你啊,干么開我玩笑?”周伯通笑道:“有來有往,你半點也沒吃虧,反而占了便宜?!睏钸^一怔,道:“甚么有來有往?”周伯通笑道:“現下我要賣個關子,不跟你說。”眼見尹克西的金龍鞭擊到,當即伸手抄去。尹克西軟鞭倒卷,欲待反擊對方背心,身子卻已落了下去。周伯通道:“你這根死赤練蛇,花花綠綠的倒也好玩?!贝藭r樊一翁的長須也已揮將過來,他雙手攀住橫梁,全憑一把胡子擊敵。
周伯通笑道:“大胡子原來還有這用處?”學他模樣,也將頦下長須甩將過去,但他胡子既遠較樊一翁的為短,又沒在胡子上練過功夫,這一甩全不管用,刷的一下,卻給對方胡子打中了臉頰,臉上登時起了絲絲紅痕,熱辣辣的好不疼痛,若非他內力深厚,登時就會暈去。老頑童吃了一下苦頭,卻不惱怒,對樊一翁反大生欽佩之意,說道:“長胡子,我的胡子不及你,我認輸,咱們不必比了?!?
樊一翁一招得手,卻是見好不收,又是一胡子甩將過去。周伯通不敢再用胡子去和他對戰,左手使出“空明拳”拳招,虛飄飄的揮拳打出,拳風推動樊一翁的胡子向右甩去,適逢馬光佐縱身攻到,長胡子正好拂在他的臉上。馬光佐雙眼被遮,兩手順勢抓住胡子。樊一翁的胡子本來舒卷自如,但被周伯通的拳風激得失卻控縱之力,竟然落入馬光佐掌中。他一驚之下用力奪回,卻被馬光佐使出蠻力,抓住了牢牢不放,身子下落時順勢一拉,二人一齊摔下地來。
馬光佐皮粗肉厚,倒也不怎么疼痛。樊一翁摔在他的身上,怒道:“你怎么啦,還不放手?”馬光佐摔得雖然不痛,給這矮子雙足在小腹一撐,卻有點經受不起,也是怒氣勃發,喝道:“我偏不放,瞧你怎么?”說著手腕急轉,竟將他胡子在臂上繞了幾轉。樊一翁劈面一掌,馬光佐側頭避讓,那知對方這掌卻是虛招,左手砰的一拳,正中鼻梁。馬光佐哇哇大叫,回擊一拳。說到武功,原是樊一翁高出甚多,苦在胡子纏于敵臂,難以轉頭,這一拳竟也被□擊中顴骨。一高一矮,便在地下砰砰□□的打將起來,樊一翁雖然在上,卻脫不出對方糾纏。
金輪法王見廳上亂成一團,自己六人同來,已有五人出手,仍然奈何不了一個老頑童,未免臉上無光,嗆□□兩聲響亮,從懷中取出一個銀輪,一個銅輪,一個自左至右,一個自右至左,劃成兩道弧光,向周伯通襲去。雙輪在空中當□急響,聲勢驚人。
周伯通不知厲害,說道:“這是甚么東西?”伸手去抓。楊過大叫:“抓不得!”揮手將鋼杖擲了上去,當的一聲巨響,又粗又長一根鋼杖給銅輪激得直飛到墻角,打得不墻火光四濺,石屑紛飛。銅輪回飛過來,法王左手一撥,輪子又急轉著向橫梁上旋去。
這么一來,周伯通才知這個和尚甚不好惹,心想他們眾人聯手,自己抵擋不了,一個□斗翻下地來,叫道:“各位請了,老頑童失陪,趕明兒咱們再玩?!闭f著奔向廳口,卻見四個綠衫人張著一張漁網攔在門前。周伯通吃過這漁網的苦頭,叫道:“不好!”縱身欲從東窗躍出,眼看綠影幌動,又是一張漁網罩將過來。
周伯通躍回廳心,只見東南西北四方均有四名綠衫人張開漁網擋住去路。周伯通又即躍上橫梁,一招“沖天掌”在屋頂上打了個大洞,待要從洞中鉆出,一抬頭,卻見上面也罩了一張漁網。他無路可走,翻身下地,指著谷主笑道:“黃臉皮老頭兒,你留住我干么啊?要我陪你玩耍嗎?”
公孫谷主淡淡的道:“你只須將取去的四件物事留下,立時放你出谷?!敝懿ㄆ娴溃骸斑?!我要你的臭東西有甚么用?就算本領練到如你這般,好希罕么?”公孫谷主緩緩走到廳心,右袖拂了拂身上的灰塵,左袖又拂了一拂,說道:”若非今日是我大喜的日子,便得向你領教幾招。你還是留下谷中之物,好好的去罷?!?
周伯通大怒,叫道:“這么說,你硬栽我偷了你的東西啦。呸,你這窮山谷中能有甚么寶貝了?”說著便解衣服,一件件的脫將下來,手腳極其快捷,片刻之間已赤條條的除得清光。公孫谷主連聲喝阻,他那□理睬,將衣褲□□外外翻了一轉,果然并無別物。廳上眾女弟子均感狼狽,轉過了頭不敢看他。這一下卻也大出谷主意料之外,他書房、丹房、芝房、劍房中每處失去的物事都甚要緊,非追回不可,難道這老頑童當真并未偷去?
他正自沉吟,周伯通拍手叫道:“瞧你年紀也已一大把,怎地如此為老不尊?說話口不擇言,行事顛三倒四,在大庭廣眾之間作此丑事,豈非笑掉了旁人牙齒?”這幾句話其實正該責備他自己,不料卻給他搶先說了,只聽得公孫谷主啼笑皆非,倒也無言可對,見樊一翁與馬光佐兀自在地下纏打不休,于是喝道:“一樊起來,別再跟客人胡鬧。”
周伯通笑道:“長胡子,你這脾氣我很喜歡,咱二老大可交交啊?!逼鋵嵎晃桃簧藝婪€重,今日與馬光佐□打實是迫不得已,他早已數次欲待站起,苦于胡子給對方纏在手臂之上,無法脫身。
公孫谷主眉頭微皺,指著周伯通道:“說到在大庭廣眾之間,行事惹人恥笑,只怕還是閣下自己?!敝懿ǖ溃骸拔页鄺l條從娘肚子中出來,現下赤身露體,清清白白,有甚么不對了?你這么老了,還想娶一個美貌的閨女為妻,嘿嘿,可笑啊可笑!”這幾句話猶似一個大鐵錘般打在谷主胸口,他焦黃的臉上掠過一片紅潮,半晌說不出話來。
周伯通叫道:“啊喲,不好,沒穿衣服,只怕著涼。”突然向廳口沖去。
廳中四個綠衫弟子只見人形一幌,急忙移動方位,四下□兜將上去,將他裹在網中。只覺他在網中猛力掙扎,四人將漁網四角結住,提到谷主面前。那漁網是極堅軔極柔軟的金絲鑄成,即是寶刀寶劍,也不易切割得破。四人兜網的手法十分奇特迅捷,交叉走位,遮天蔽地的撒將過來,縱是極強的高手也難應付,所差的是必須四人共使,若是單打獨斗就用它不著。四人一兜,大是得意,卻見谷主注視漁網,臉上神色不善,急忙低頭看時,登時嚇得出了一身冷汗,七手八腳解開金絲網,放出兩個人來,卻是樊一翁與馬光佐。
原來周伯通脫光了衣服,誰也沒防到他竟會不穿衣服而猛地沖出。他身法奇快,兜手抄起地下正自纏斗的樊馬二人,丟入網中。乘著四弟子急收漁網,他早己竄出。這一下虛虛實實,聲東擊西,端的神出鬼沒。
老頑童這么一鬧,公孫谷主固是臉上無光,連金輪法王等也是心中有愧,均想:自己枉稱武林中的一流好手,合這許多人之力,尚且擒不住這樣瘋瘋癲癲的一個老頭兒,也算得無能之至。只有楊過甚感欣喜,他對周伯通極是佩服,心想他若失手被擒,我定要設法相救,現下他能自行脫逃,那就再好也沒有了。
法王本擬查察這谷主是何來歷,但經周伯通一陣搗亂,覺得再耽下去也無意味,與瀟湘子、尹克西兩人悄悄議論了兩句,站起身來拱手道:“極蒙谷主盛情,厚意相待,本該多所討教,但因在下各人身上有事,就此別過?!?
公孫谷主本來疑心這六人與老頑童是一路的,后見瀟湘子與他性命相搏,法王、尹克西、楊過、尼摩星、馬光佐各施絕技攻打,倒是頗有相助自己之意,于是拱手道:“小弟有一件不情之請,不知六位能予俯允否?”法王道:“但教力之所及,當得效勞?!惫戎鞯溃骸敖袢瘴绾?,小弟續弦行禮,想屈各位大駕觀禮。這山谷僻處窮鄉,數百年來外人罕至,今日六位貴客同時降臨,也真是小弟三生有幸了?!瘪R光佐道:“有酒喝么?”
公孫谷主待要回答,只見楊過雙眼怔怔的瞪視著廳外,臉上神色古怪已極,似是大歡喜,又似是大苦惱。眾人均感詫異,順著他目光瞧去。只見一個白衣女郎緩緩的正從廳外長廊上走過,淡淡陽光照在她蒼白的臉上,清清冷冷,陽光似乎也變成了月光。她睫毛下淚光閃爍,走得幾步,淚珠就從她臉頰上滾下。她腳步輕盈,身子便如在水面上飄浮一般掠過走廊,始終沒向大廳內眾人瞥上一眼。
楊過好似給人點了穴道,全身動彈不得,突然間大叫:“姑姑!”
那白衣女郎已走到了長廊盡頭,聽到叫聲,身子劇烈一震,輕輕的道:“過兒,過兒,你在那兒?是你在叫我嗎?”回過頭來,似乎在尋找甚么,但目光茫然,猶似身在夢中。
楊過從廳上急躍而出,拉住了她手,叫道:“姑姑,你也來啦,我找得你好苦!”接著“哎唷”一聲,卻是手指上被情花小刺刺傷處驀地□劇痛難當。
那白衣女郎“啊”的一聲大叫,身子顫抖,坐倒在地,合了雙眼,似乎暈了過去。楊過叫道:“姑姑,你……你怎么啦?”過了半晌,那女郎緩緩睜眼,站起身來,說道:“閣下是誰?你對我是怎生稱呼?”
楊過大吃一驚,向她凝目瞧去,卻不是小龍女是誰?忙道:“姑姑,我是過兒啊,怎……怎地你不認得我了么?你身子好么?甚么地方不舒服?”
那女郎再向他望了一眼,冷冷的道:“我與閣下素不相識?!闭f著走進大廳,走到公孫谷主身旁坐下。楊過奇怪之極,迷迷惘惘的回進廳來,左手扶住椅背。
公孫谷主一直臉色漠然,此時不自禁的滿臉喜色,舉手向法王等人道:“她便是兄弟的新婚夫人,已擇定今日午后行禮成親?!闭f著眼角向楊過淡淡一掃,似怪他適才行事莽撞,認錯了人,以致令他新夫人受驚。
楊過這一驚更是非同小可,大聲道:“姑姑,難道你……你不是小龍女么?難道你不是我師父么?”那女郎緩緩搖頭,說道:“不是!甚么小龍女?”
楊過雙手捏拳,指甲深陷掌心,腦中亂成一團:“姑姑惱了我,不肯認我?只因咱們身處險地,她故弄玄虛?她像我義父一樣,甚么事都忘記了?可是義父仍然認得我啊。莫非世間真有與她一模一樣之人?”只說:“姑姑,你……你……我……我是過兒??!”
公孫谷主見他失態,微微皺眉,低聲向那女郎道:“柳妹,今日奇奇怪怪的人真多?!蹦桥梢膊徊撬辶艘槐逅攘?,眼光從金輪法王起逐一掃過,卻避開了楊過,沒再看他。眾人但見她衣袖輕顫,杯中清水潑了出來濺上她衣衫,她卻全然不覺。
楊過心下慌亂,□徨無計,轉頭問法王道:“我師父和你比過武的,你自然記得。你說我……我認錯了人么?”
當這女郎進廳之時,法王早已認明她是小龍女,然而她卻對楊過毫不理睬,心想定是這對少年男女鬧甚么別扭,于是微微一笑,說道:“我也不大記得了?!毙↓埮c楊過聯手使玉女素心劍法,令他遭受生平從所未有之大敗,他想倘若這對男女齟齬反目,于自己實是大有好處,何必助他們和好?
楊過又是一愕,隨即會意,心下大怒:“你這和尚可太也歹毒。當你在山頂養傷之際,我出力助你,此時你卻來害我?!焙薏坏昧r便殺了他。
金輪法王見他失神落魄,眼中卻露出恨恨之意,尋思:“他對我已懷恨在心,留著這小子總是后患。今日他方寸大亂,實是除他的良機。”拱手向公孫谷主笑道:“今日欣逢谷主大喜,自當觀禮道賀,只是老衲和這幾位朋友未攜薄禮,未免有愧?!?
公孫谷主聽他說肯留下參與婚禮,心中大喜,對那女郎道:“這幾位都是武林高人,只須請到一位,已是莫大榮幸,何況請到了……請到了……”他本想說“六位”,但覺楊過少年輕浮,適才見他與周伯通動手,姿式雖然美觀,功力卻是平平,料想武學修為華而不實,不能將他列于“武林高人”之數,但若將他除外而只說“五位”,未免又過于著跡,微一躊躇,接口道:“……請到了這眾位英雄。”就沒接下文。法王暗想:“這谷主氣派儼然,瞧他布漁網擒拿老頑童的陣勢,武功智謀都甚了得,可是器量卻小。楊過與小龍女說了這幾句話,他就耿耿于懷。”
公孫谷主道:“柳妹,這位是金輪法王……”一個個的說了下去,最后說了楊過姓名。那女郎聽到各人名號時只微微點頭,臉上木然,似對一切全不縈懷,對楊過卻是連頭也不點,眼睛向著廳外。
楊過滿臉脹得通紅,心中已如翻江倒海一般,公孫谷主說甚么話,他半句也沒聽見。尼摩星、尹克西等本來不知他淵源,只道他認錯了人,以致有愧于心。
公孫綠萼站在父親背后,楊過這一切言語舉止卻沒半點漏過她的耳目,盡自思量:“晨間他手指給情花刺傷,即遭相思之痛,瞧他此時情狀,難道我這新媽媽便是他意中人么?天下事怎能有如此巧法?莫非他與這些人到我谷中,實是為我新媽媽而來?”側頭打量那“新媽媽”時,見她臉上竟無喜悅之意,亦無嬌羞之色,實不似將作新嫁娘的模樣,心下更是犯疑。
楊過胸口悶塞,如欲窒息,隨即轉念:“姑姑既然執意不肯認我,料來她另有圖謀,我當別尋途徑試探真相。”于是站起身來,向谷主一揖,朗聲說道:“小子有位尊親,與……與這位姑娘容貌極是相像,適才不察,竟致誤認,還請勿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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