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回 少年英俠-《神雕俠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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耶律齊道:“三妹,你瞧仔細了。我拍她臂儒穴,她定要斜退相避,我跟著拿她巨骨穴,她不得不舉刀反砍。這時出手要快,就能奪下她的兵刃。□那黑衣少女怒道:“呸,也沒這般容易。”耶律齊道:“是這樣。”說著右掌往她“臂儒穴”拍去。這一掌出手歪歪斜斜,卻將她前后左右的去路都封住了,只留下左側(cè)后方斜角一個空隙。那少女要躲他這一拍,只得斜退兩步。耶律齊點了點頭,果然伸手拿她“巨骨穴”。那少女心中一直記著:“千萬別舉刀反砍。”但形格勢禁,只有舉刀反砍才是連消帶打的妙著,當下無法多想,立時舉刀反砍。耶律齊道:“是這樣!”人人以為他定是要伸手奪刀,那知他右手也縮了回來,與左手相拱,雙手籠入袖筒。那少女一刀沒砍著,卻見他雙手籠袖,微微一呆。耶律齊右手忽地伸出,兩根手指夾著刀背一提,那少女握刀不住,給他奪了過去。
眾人見此神技,一時呆了半晌,隨即一個哄堂大采。那黑衣少女臉色沮喪,呆立不動。眾人都想:“二公子不出手擒□,明明放□一條生路。□還不出去,更待何時?”
耶律齊緩步退開,向耶律燕道:“她也沒了兵刃,你再跟她試試,膽子大些,留心她的掌中腿。”耶律燕踏上兩步,說道:“完顏萍,我們一再饒你,你始終苦苦相逼,難道到了今日還不死心么?”
完顏萍不答,垂頭沉吟。耶律燕道:“你既定要與我分個勝負,咱們就爽爽快快動手罷!”說著沖上去迎面就是兩拳。完顏萍后躍避開,凄然道:“刀子還我。”耶律燕一怔,心道:“我哥哥奪了你兵刃,明明是要你和我平手相斗,怎地你又要討還刀器?”說道:“好罷!”從哥哥手□接過柳葉刀拋給了她。一名守衛(wèi)倒轉(zhuǎn)手中單刀遞過,說道:“三,你也使兵刃。”耶律燕道:“不用。”但轉(zhuǎn)念一想:“我空手打不過她,咱們就比刀。”接刀虛劈兩下,覺得稍微沉了一點,但勉強也可使得。
完顏萍臉色慘白,左手提刀,右手指著耶律楚材道:“耶律楚材,你幫著蒙古人,害死我爹爹媽媽,今生我是不能找你報仇的了。咱們到陰世再算帳罷!”說話甫畢,左手橫刀就往脖子中抹去。
楊過聽她說這幾句話時眼神凄楚,一顆心怦的一跳,胸口一痛,失聲叫道:“姑姑!”
就在此時,完顏萍已橫刀自刎。耶律齊搶上兩步,右手長出,又伸兩指將她柳葉刀奪了過來,隨手點了她臂上穴道,說道:“好端端的,何必自尋短見?”橫刀自刎、雙指奪刀,都只一霎間之事,待眾人瞧得清楚,刀子已重入耶律齊之手。
其時室內(nèi)眾人齊聲驚呼,楊過的一聲“姑姑”無人在意,陸無雙在他身旁卻聽得清楚,低聲問道:“你叫甚么?她是你姑姑?”楊過忙道:“不,不!不是。”原來他見完顏萍眼波中流露出一股凄惻傷痛、萬念俱灰的神色,就如小龍女與他決絕分手時一模一樣。他斗然間見到,不由得如癡如狂,竟不知身在何處。
耶律楚材緩緩說道:“完顏,你已行刺過我三次。我身為大蒙古國宰相,滅了你大金國,害你父母。可是你知我的祖先卻又是為何人所滅呢?”完顏萍微微搖頭,道:“我不知道。”耶律楚材道:“我祖先是大遼國的皇族,大遼國是給你金國滅了的。我大遼國耶律氏的子孫,被你完顏氏殺戮得沒剩下幾個。我少時立志復仇,這才輔佐蒙古大汗滅你金國。唉,怨怨相報,何年何月方了啊?”說到最后這兩句話時,抬頭望著窗外,想到只為了幾家人爭為帝王,以致大城民居盡成廢墟,萬里之間□積為山,血流成河。
完顏萍茫然無語,露出幾顆白得發(fā)亮的牙齒,咬住上唇,哼了一聲,向耶律齊道:“我三次報仇不成,自怨本領不濟,那也罷了。我要自盡,又干你何事?”耶律齊道:“姑娘只要答應以后不再尋仇,你這就去罷!”完顏萍又哼了一聲,怒目而視。耶律齊倒轉(zhuǎn)柳葉刀,用刀柄在她腰間輕輕撞了幾下,解開她的穴道,隨即將刀遞了過去。完顏萍欲接不接,微一猶豫,終于接過,說道:“耶律公子,你數(shù)次手下容情,以禮相待,我豈有不知?只是我完顏家與你耶律家仇深似海,憑你如何慷慨高義,我父母的血海深仇不能不報。”
耶律齊心想:“這女子始終糾纏不清,她武藝不弱,我總不能寸步不離爹爹,若有失閃,如何是好?嗯,不如用言語相迫,教她只能來找我。”朗聲說道:“完顏姑娘,你為父母報仇,志氣可嘉。只是老一輩的帳,該由老一輩自己了結(jié)。咱們做小輩的自己各有恩怨。你家與我家的血帳,你只管來跟我算便是,若再找我爹爹,在下此后與姑娘遇到,可就十分為難了。”
完顏萍道:“哼,我武藝遠不及你,怎能找你報仇?罷了,罷了。”說著掩面便走。
耶律齊知她這一出去,必定又圖自盡,有心要救他一命,冷笑道:“嘿嘿,完顏家的女子好沒志氣!”完顏萍霍地轉(zhuǎn)過身來,道:“怎地沒志氣了?”耶律齊冷笑道:“我武功高于你,那不錯,可這又有甚么希罕?只因我曾遇明師指點,并非我自己真有甚么過人之處。你所學的鐵掌功夫,本來也是掌世一門了不起的武功,只是教你的那位師父所學未精,你練的時日又淺,難以克敵致勝,原是理所當然。年紀輕輕,只要苦心去另尋明師,難道就找不著了?”完顏萍本來滿腔怨怒,聽了這幾句話,不由得暗暗點頭。
耶律齊又道:“我每次跟你動手,只用右手,非是我傲慢無理。只因我左手力大,出手往往便要傷人。這樣罷,等你再從明師之后,隨時可來找我,只要逼得我使用左手,我引頸就戮,決無怨言。”他知完顏萍的功夫與自己相差太遠,縱得高人指點,也是難以勝得過自己單手;料想一個人欲圖自盡,只是一時忿激,只要她去尋師學藝,心有專注,過得若干時日,自不會再生自殺的念頭。
完顏萍心想:“你又不是神仙,我痛下苦功,難道兩只手當真便勝不了你單手?”提刀在空中虛劈一下,沉著聲音道:“好!君子一言……”耶律齊接口道:“快馬一鞭!”完顏萍向眾人再也不望一眼,昂首而出,但臉上掩不住流露出凄涼之色。
眾侍衛(wèi)見二公子放她走路,自然不敢攔阻,紛紛向耶律楚材道驚請安,退出房去。耶律晉見此處鬧得天翻地覆,但楊過始終并不現(xiàn)身,心中暗感奇怪。耶律燕道:“二哥,你怎么又放了她走?”耶律齊道:“甚么?”耶律燕笑道:“你既要她作我嫂子,就不該放她啊。”耶律齊正色道:“別胡說!”耶律燕見他認真,怕他動怒,不敢再說。
楊過在窗外聽耶律燕說到“要她做我嫂子”幾字,心中突然無緣無故的感到一陣酸意,見完顏萍上高向東南方而去,當下向陸無雙道:“我瞧瞧去。”陸無雙道:“瞧甚么?”楊過不答,展開輕功追了出去。
完顏萍武功并不甚強,輕功卻甚高明,楊過提氣直追,直到龍駒寨鎮(zhèn)外,才見到她的后影。只見她落入一座屋子的院子,推門進房。楊過跟著躍進,躲在墻邊。過了半晌,西廂房中傳出燈火,隨即聽到一聲長嘆。這一聲嘆息中直有千般怨愁,萬種悲苦。
楊過在窗外聽著,怔怔的竟是癡了,觸動心事,不知不覺的也長嘆一聲。完顏萍聽得窗外有人嘆息,大吃一驚,急忙吹熄燈火,退在墻壁之旁,低聲喝問:“是誰?”楊過道:“跟你一般,也是傷心之人。”完顏萍更是一怔,聽他語氣中似乎并無惡意,又問:“你到底是誰?”楊過道:“常言道:君子報仇,十年未晚。你幾次行刺不成,便想自殺,可不是將自己性命看得忒也輕了?更將這番血海深仇看得忒也輕了?”
呀的一聲,兩扇門推開,完顏萍點亮燭火,道:“閣下請進。”楊過在門外雙手一拱,走進房去。完顏萍見他身穿蒙古軍官裝束,年紀甚輕,微感驚訝,說道:“閣下指教得是,請問高姓大名。”
楊過不答,雙手籠在袖筒之中,說道:“耶律齊大言不慚,自以為只用右手就算本領了得,其實要奪人之刀,點人穴道,一只手也不用又有何難?”完顏萍心中不以為然,只是未摸清對方的底細,不便反駁。楊過道:“我教你三招武功,就能逼那耶律齊雙手齊用。現(xiàn)下我先和你試試,我既不用手,又不使腳,跟你過幾招如何?”完顏萍大奇,心道:“難道你有妖法,一口氣便能將我吹倒了?”楊過見她遲疑,道:“你只管用刀子砍我,我要是避不了,死而無怨。”完顏萍道:“好罷,我也不用刀,只用拳掌打你。”楊過搖頭道:“不,我不用手腳而奪下你刀子,你方能信服。”
完顏萍見他似笑非笑的神情,心頭微微有氣,道:“閣下如此了得,真是聞所未聞。”說著袖出單刀,往他肩頭劈去。她見楊過雙手籠袖,渾若無事,只怕傷了他,這一刀的準頭略略偏了些。楊過瞧得明白,動也不動,說道:“不用相讓,要真砍!”柳葉刀從他肩旁直劈而下,與他身子相離只有寸許。完顏萍見他毫不理會,好生佩服他的膽量,又想:“難道這是個渾人?”柳葉刀一斜,橫削過去,這次卻不容情。楊過斗地矮身,刀鋒從他頭頂掠過,相差仍然只有寸許。
完顏萍打起精神,提刀直砍。楊過順著刀勢避過,道:“你刀中還可再夾掌法。”完顏萍道:“好!”橫刀砍出,左掌跟著劈去。楊過側(cè)身閃避,道:“再快些不妨。”完顏萍將一路刀法施展開來,掌中夾刀,愈出愈快。楊過道:“你掌法凌厲,好過刀法。耶律齊說這是鐵掌功夫,是不是?”完顏萍點點頭,出手更是狠辣。楊過雙手始終籠在袖中,在掌影刀鋒間飄舞來去。完顏萍單刀鐵掌,連他衣服也碰不到半點。
她一套刀法使了大半,楊過道:“小心啦,三招之內(nèi),我奪你刀。”完顏萍此時對他已甚是佩服,但說要在三招之內(nèi)奪去自己兵刃,卻仍是不信,只是不由自主的將刀柄握得更加緊了,說道:“你奪啊!”橫刀使一招“云橫秦嶺”,向他頭頸削去。楊過一低頭,從刀底下鉆了過去,側(cè)過頭來,額角正好撞正她右手肘彎“曲池穴”。完顏萍手臂酸軟,手指無力。楊過仰頭張口,咬住刀背,輕輕巧巧的便將刀子奪過,跟著頭一側(cè),刀柄在她脅下,已點中了穴道。
楊過抬頭松齒,向上甩去,柳葉刀飛了上去,他將刀拋開,為的是要清清楚楚說話,當下說道:“怎么樣,服了么?”說了這六個字,那刀落將下來,楊過張口咬住,笑嘻嘻的瞧著她。完顏萍又驚又喜,點了點頭。
楊過見她秋波流轉(zhuǎn),嬌媚動人,不自禁想抱她一抱,親她一親,只是此事太過大膽荒唐,咬住刀背,一張臉脹得通紅。完顏萍那知他的心事,但見他神色怪異,心中微感驚奇,自覺全身酸麻,雙腿軟軟的似欲摔倒。楊過踏上一步,距她已不過尺許,正想拋去刀子,把嘴唇湊到她眼皮上去親一個吻,猛地想起:“她好生感激那耶律齊以禮相待,難道我就不如他了?哼,我偏要處處都勝過他。”于是低下頭來,下顎一擺,將刀柄在她腰間一撞,解開她的穴道,將刀柄遞了過去。
完顏萍不接刀子,雙膝跪地,說道:“求師父指點,小女子得報父母深仇,永感大德。”楊過大為狼狽,急忙扶起,伸手從口中取下單刀,說道:“我怎能做你師父?不過我能教你一個殺死那耶律齊的法門。”完顏萍大喜,道:“只要能殺了耶律齊,他哥哥和妹子我都不怕,自能再殺他父親……”說到此處,忽然想起一事,黯然道:“唉,待得我學到能殺他的本事,那耶律老兒怎能還在世上?我父母之仇,終究是報不了的啦。”楊過笑道:“那耶律老兒一時三刻之命,總還是有的。”完顏萍奇道:“甚么?”楊過道:“要殺耶律齊又有何難?現(xiàn)下我教你三招,今晚就能殺了他。”
完顏萍曾三次行刺耶律楚材,三次都被耶律齊行若無事的打敗,知他本領高于自己十倍,心想眼前這蒙古少年軍官武功雖強,未必就勝過了耶律齊,縱使勝得,也決不能只教自己三招,就能用之殺了他,而今晚便能殺他,更是萬萬不能的了。她怕楊過著惱,不敢出言反駁,只是微微搖頭,眼中那股叫他瞧了發(fā)癡發(fā)狂的眼色,不住滾來滾去。
楊過明白她的心意,說道:“不錯,我武功未必在他之上,當真動手,說不定我還是輸多贏少。但要教你三招,今晚去殺了他,卻決非難事。就只怕他曾饒你三次,你下不了手而已。”完顏萍心中一動,隨即硬著心腸道:“他雖有德于我,但父母深仇,不能不報。”楊過道:“好,這三招我便教你。你若能殺他而不愿下手,那便如何?”完顏萍道:“憑你處置便了。反正你這么高的本領,要打要殺,我還能逃得了么?”楊過心道:“我怎舍得打你殺你?你殺不殺他,跟我又有甚么相干?”于是微微一笑,說道:“其實這三招也沒甚么了不起。你瞧清楚了。”
當下提起刀來,緩緩自左而右的砍去,說道:“第一招,是‘云橫秦嶺’。”完顏萍心道:“這一招我早就會了,何用你教?”見刀鋒橫來,側(cè)身而避。楊過突出本手,抓住她的右手,說道:“第二招,是你剛才使用過兩次的‘枯藤纏樹’。”完顏萍點頭道:“是,這是我鐵掌擒拿手中的一招。”楊過握著她又軟又滑的手掌,心中一蕩,笑道:“你該學半脂玉掌功才是,怎么去學鐵掌擒拿手了?”完顏萍不知他是出言調(diào)笑,道:“有半脂玉掌功么?這名兒倒挺美。”只覺他捏住自己手掌,一緊一放,使力極輕,覺得這手法還不及自己所學以鐵掌功為基的擒拿手厲害,心想:“你第一招與第二招都是我所會的功夫,難道單憑第三招一招,就能殺了耶律齊?”楊過凝視她眼睛,叫道:“看仔細了!”突然手腕疾翻,橫刀往自己項頸中抹去。
完顏萍大驚,叫道:“你干甚么?”她右手被楊過牢牢握住,忙伸左手去奪他單刀。雖在危急之中,她的鐵掌擒拿手仍是出招極準,一把抓住楊過手腕,往外力拗,叫他手中刀子不能及頸。楊過松開了手,退后兩步,笑道:“你學會了么?”
完顏萍驚魂未定,只嚇得一顆心怦怦亂跳,不明他的用意。楊過笑道:“你先使‘云橫秦嶺’橫削,再使‘枯藤纏樹’牢牢抓住他右手,第三招舉刀自刎,他勢必用左手救你。他向你立過誓,只要你逼得他用了左手,任你殺他,死而無怨。這不成了么?”完顏萍一想不錯,怔怔的瞧著他。楊過道:“這三招萬無一失,若不收效,我跟你磕頭。”完顏萍微微搖頭,說道:“他說過不用左手,一定不會用的。那便怎地?”楊過道:“那又怎地?你永世報不了仇啦,自己死了不就乾凈?”完顏萍凄然點頭,道:“你說得對。多謝指點迷津。閣下到底是誰?”
楊過還未回答,窗外忽然有個女子聲音叫道:“他叫傻蛋,你別信他的鬼話。”楊過聽得是陸無雙的聲音,只笑了笑,并不理會。完顏萍縱向窗邊,只見黑影一閃,一個人影躍出了圍墻。
完顏萍待要追出,楊過拉住她手,笑道:“不用追了,是我的同伴。她最愛跟我過不去。”完顏萍望著他,沉吟半晌,道:“你既不肯說自己姓名,那也罷了。我信得過你對我總是一番好意。”楊過見她秋波一轉(zhuǎn),神色楚楚,不由得心生憐惜,當下拉著她手,和她并肩坐在床沿,柔聲道:“我姓楊名過,我是漢人,不是蒙古人。我爹爹媽媽都死啦,跟□身世一般……”
完顏萍聽他說到這□,心□一酸,兩滴淚珠奪眶而出。楊過心情激□,忽然哇的一聲,哭了出來。完顏萍從懷□袖出一塊手帕,擲給了他。楊過拿到臉上拭抹,想到自己身世,眼淚卻愈來愈多。
完顏萍強笑道:“楊爺,你瞧我倒把你招哭啦。”楊過道:“別叫我楊爺。你今年幾歲啦?”完顏萍道:“我十八歲,你呢?”楊過道:“我也是十八。”心想:“我若是月份小過她,給她叫一聲,可沒味兒。”說道:“我是正月□的生日,以后你叫我楊大哥得啦。我也不跟你客氣,叫你完顏妹子啦。□完顏萍臉上一紅,覺得此人做事單刀直入,好生古怪,但對自己確是并無惡意,于是點了點頭。
楊過見她點頭,喜得心□難搔。完顏萍容色清秀,身材瘦削,遭逢不幸,似乎生來就叫人憐惜,而最要緊的是她盈盈眼波竟與小龍女極為相似。他可沒想到一個人心中哀傷,眼色中自然有凄苦之意,天下之人莫不皆然,說她眼波與小龍女相似,那也只是他自欺自·慰的念頭而已。他凝視著她眼睛,忽而將她的黑衣幻想而為白衣,將她瘦瘦的瓜子臉幻想成為小龍女清麗絕俗的容貌,癡癡的瞧著,臉上不禁流露出了祈求、想念、愛憐種種柔情。
完顏萍有些害怕,輕輕掙脫他手,低聲道:“你怎么啦?”楊過如夢方醒,嘆了口氣,道:“沒甚么。你去不去殺他?”完顏萍道:“我這就去。楊大哥,你陪不陪我?”楊過待要說“自然陪你去”,轉(zhuǎn)念一想:“若我在旁,她有恃無恐,自刎之情不切,耶律齊就不會中計。”說道:“我不便陪你。”
完顏萍眼中登時露出失望之色,楊過心□一軟,幾乎便要答應陪她,那知完顏萍幽幽的道:“好罷,楊大哥,只怕我再也見不到你啦。”楊過忙道:“那□?那□?我……”
完顏萍凄然搖頭,逕自奔出屋去,片刻之間,又已回到耶律晉的住處。
這時耶律楚材等各已回房,正要安寢。完顏萍在大門上敲了兩下,朗聲說道:“完顏萍求見耶律齊耶律公子。”早有幾名侍衛(wèi)奔過來,待要攔阻,耶律齊打開門來,說道:“完顏姑娘有何見教?”完顏萍道:“我再領教你的高招。”耶律齊心中奇怪:“怎地你如此不自量力?”于是側(cè)身讓開,右手一伸,說道:“請進。”
完顏萍進房拔刀,呼呼呼連環(huán)三招,刀風中夾著六招鐵掌掌法,這“一刀夾雙掌”自左右分進合擊。耶律齊左手下垂,右手劈打戳拿,將她三刀六掌盡數(shù)化解,心想:“怎生尋個法兒,叫她知難而退,永不再來糾纏?”
二人斗了一陣,完顏萍正要使出楊過所授的三招,門外忽有一女子聲音叫道:“耶律齊,她要騙你使用左手,可須小心了。”正是陸無雙出聲呼叫。耶律齊一怔,完顏萍不等他會過意來,立時一招“云橫秦嶺”削去,待他側(cè)身閃避,斗地伸出左手,“枯藤纏樹”,已抓住他右手,自己右手回轉(zhuǎn),橫刀猛往頸中抹去。
在這電光石火的一瞬之間,耶律齊心中轉(zhuǎn)了幾轉(zhuǎn):“定須救她?但她是在騙我用左手,我一使上左手,這條命就是交給她了。大丈夫死則死耳,豈能見死不救?”楊過逆料耶律齊的心思,只要突然出此三招,他非出左手相救不可,那知陸無雙從中搗亂,竟爾搶先提醒。本來這法子已然不靈,但耶律齊慷慨豪俠,明知這一出手相救,乃是自舍性命,危急之際竟然還是伸出左手,在完顏萍右腕上一擋,手腕翻處,奪過了她的柳葉刀來。
二人交換了這三招,各自躍后兩步。耶律齊不等她開口,將刀擲了過去,說道:“你已迫得了我用左手,你殺我便是,但有一事相求。”完顏萍臉色慘白,道:“甚么事?”耶律齊道:“求你別再加害家父。”完顏萍“哼”了一聲,慢慢走近,舉起刀來,燭光下只見他神色坦然,凜凜生威,見到這般男子漢的氣概,想起他是為了相救自己才用左手,這一刀那□還砍得下去?她眼中殺氣突轉(zhuǎn)柔和,將刀子往地下一擲,掩面奔出。
她六神無主,信步所之,直奔郊外,到了一條小溪旁,望著淡淡的星光映在溪中,心中亂成一團。過了良久良久,嘆了一口長氣。
忽然身后也發(fā)出一聲嘆息。完顏萍一驚,轉(zhuǎn)過身來,只見一人站在身后,正是楊過。她叫了聲“楊大哥”,垂首不語。楊過上前握住她雙手,安慰她道:“要為父母報仇,原非易事,那也不必性急。”完顏萍道:“你都瞧見了?”楊過點點頭。完顏萍道:“以我這般無用之輩,報仇自然不易。我只要有你一半功夫,也不會落得如此下場。”
楊過攜著她手,和她并排坐在一棵大樹下,說道:“縱然學得我的武功,又有何用?你眼下雖不能報仇,總知道仇人是誰,日后豈無良機?我呢?連我爹爹是怎樣死的也不知,是誰害死他也不知,甚么報仇雪恨,全不用提。”
完顏萍一呆,道:“你父母也是給人害死的么?”楊過嘆道:“我媽是病死的,我爹爹卻死得不明不白。我從來沒見過我爹爹一面。”完顏萍道:“那怎么會?”楊過道:“我媽生我之時,我爹已經(jīng)死了。我常問我媽,爹爹到底是怎么死的,仇人是誰?我每次問起,媽媽總是垂淚不答,后來我就不敢再問啦。那時候我想,等我年紀大些再問不遲,那知道媽媽忽然一病不起。她臨死時我又問起。媽媽只是搖頭,說道:‘你爹爹……你爹爹……唉,孩兒,你這一生一世千萬別想報仇。你答允媽,千萬不能想為爹爹報仇。’我又是悲傷,又是難過,大叫:‘我不答允,我不答允!’媽一口氣轉(zhuǎn)不過來,就此死了。唉,你說我怎生是好啊?”他說這一番話原意是安慰完顏萍,但說到后來,自己也傷心起來。常言道:“殺父之仇,不共戴天”,人若不報父仇,乃是最大的不孝,終身蒙受恥辱,為世人所不齒。楊過連殺父仇人的姓名都不知道,這件恨事藏在心中郁積已久,此時傾吐出來,語氣之中自是充滿了傷心怨憤。
完顏萍道:“是誰養(yǎng)大你的?”楊過道:“又有誰了?自然是我自己養(yǎng)自己。我媽死后,我就在江湖上東游西蕩,這□討一餐,那□挨一宿,有時肚子餓得抵不住,偷了人家一個瓜兒薯兒,常常給人抓住,飽打一頓。你瞧,這□許多傷疤,這□的骨頭突出來,都是小時給打的。”一面說,一面卷起衣袖褲管給她看,星光朦朧下完顏萍瞧不清楚,楊過抓住了她手,在自己小腿的傷疤上摸去。完顏萍撫摸到他腿上凹凹凸凸的疤痕,不禁心中一酸,暗想自己雖然國破家亡,但父親留下不少親故舊部,金銀財寶更是不計其數(shù),與他的身世相較,自己又是幸運得多了。
二人默然半晌,完顏萍將手輕輕縮轉(zhuǎn),離開了他小腿,但手掌仍是讓他握著,低聲問道:“你怎么學了這一身高強武功?怎地又做了蒙古人的官兒?”楊過微微一笑,道:“我不是蒙古的官兒。我穿蒙古衣衫,只是為了躲避仇家追尋。”完顏萍喜道:“那好啊。”楊過道:“好甚么?”完顏萍臉上微微一紅,道:“蒙古人是我大金國的死對頭,我自然盼望你不是蒙古的官兒。”楊過握著她溫軟滑膩的手掌,大是心神不定,說道:“若是我做大金的官兒,你又對我怎樣?”
完顏萍當初見他容貌英俊,武功高強,本已有三分喜歡,何況在患難之際,得他誠心相助,后來聽了他訴說身世,更增了幾分憐惜,此時聽他說話有些不懷好意,卻也并不動怒,只嘆道:“若是我爹爹在世,你想要甚么,我爹爹總能給你。現(xiàn)下我爹娘都不在了,一切還說甚么?”
楊過聽她語氣溫和,伸手搭在她的肩頭,在她耳邊低聲道:“妹子,我求你一件事。”完顏萍芳心怦怦亂跳,已自料到三分,低聲問:“甚么?”楊過道:“我要親親你的眼睛,你放心!我只親你的眼睛,別的甚么也不犯你。”
完顏萍初時只道他要出口求婚,又怕他要有肌膚之親,自己若是拒卻,他微一用強,怎能是他對手?何況她少女情懷,一只手被他堅強粗厚的手掌握著,已自意亂情迷,別說他用強,縱然毫不動粗,實在也是難以拒卻,那知他只說要親親自己的眼睛,不由得松了一口氣,可是心中卻又微感失望,略覺詫異,當真是中心栗六,其亂如絲了。她妙目流波,怔怔的望著他,眼神中微帶嬌羞。楊過凝視她的眼睛,忽然想起小龍女與自己最后一次分別之前,也曾這般又嬌羞又深情的望著自己,不禁大叫一聲,躍起身來。
完顏萍被他嚇了一跳,想問他為了甚么,又覺難以啟齒。
楊過心中混亂,眼前幌來幌去盡是小龍女的眼波。那日他見此眼波之時,尚是個混沌未鑿的少年,對小龍女又素來尊敬,以致全然不知甚中含意,但自下得山來,與陸無雙共處幾日,此刻又與完顏萍耳鬢□磨,驀地□心中靈光一閃,恍然大悟,對小龍女這番柔情密意,方始領會,不由得懊喪萬端,幾欲在大樹上就此一頭撞死,心想:“姑姑對我如此一片深情,又說要做我妻子,我竟然辜負她的美意,此時卻又往何處尋她?”突然間大叫一聲,撲上去一把抱住完顏萍,猛往她眼皮上親去。
完顏萍見他如癡如狂,心中又驚又喜,但覺他雙臂似鐵,緊緊箍在自己腰□,當下閉了眼睛,任他恣意領受那溫柔滋味,只覺他嘴唇親來親去,始終不離自己的左眼右眼,心想此人雖然狂暴,倒是言而有信,但不知他何以只親自己的眼睛?忽聽得楊過叫道:“姑姑,姑姑!”聲音中熱情如沸,卻又顯得極是痛楚。完顏萍正要問他叫甚么,忽然背后一個女子聲音說道:“勞您兩位的駕!”
楊過與完顏萍同時一驚,離身躍開,見大樹旁站著一人,身穿青袍。完顏萍心下怦怦亂跳,滿臉飛紅,低頭撫弄衣角,不敢向那人再瞧上一眼。楊過卻認得清楚,正是當日在小客店中盜驢引開李莫愁的那人,于自己和陸無雙實有救命之恩,見這人頭垂雙鬟,是個,當即深深一躬,說道:“日前多蒙姑娘援手,大德難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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