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回 故人之子-《神雕俠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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怪人見他猶豫,怒道:“好,你死你的罷!”說著雙手一縮一挺,身子飛起,向旁躍開數尺。那少年怕他遠去,忙要追去求懇,可是不能學他這般用手走路,當下翻身站起,追上幾步,叫道:“公公,我答應啦,你不論說甚么,我都聽你的。”怪人轉過身來,說道:“好,你罰個重誓來。”少年此時左臂麻木已延至肩頭,心中越來越是害怕,只得罰誓道:“公公若是救了我性命,去了我身上惡毒,我一定聽你的話。要是不聽,讓惡毒重行回到我身上。”心想:“以后我永遠不再碰到銀針,惡毒如何回到身上?但不知我罰這樣一個誓,這怪人肯不肯算數?”
斜眼瞧他時,卻見他臉有喜色,顯得極是滿意,那少年暗喜:“老家伙信了我啦。”怪人點點頭,忽地翻過身子,捏住少年手臂推拿幾下,說道:“好,好,你是個娃娃。”少年只覺經他一捏,手臂上麻木之感立時減輕,叫道:“公公,你再給我捏啊!”怪人皺眉道:“你別叫我公公,要叫爸爸!”少年道:“我爸爸早死了,我沒爸爸。”怪人喝道:“我第一句話你就不聽,要你這兒子何用?”
那少年心想:“原來他要收我為兒。”他一生從未見過父親之面,聽說,他父親在他出世之前就已死了,自幼見到別的孩子有父親疼愛,心下常自羨慕,只是見這怪人舉止怪異,瘋瘋癲癲,卻老大不愿意認他為義父。那怪人喝道:“你不肯叫我爸爸,好罷,別人叫我爸爸,我還不肯答應呢。”那少年尋思怎生想個法兒騙得他醫好自己。那怪人口中忽然發出一連串古怪聲音,似是念咒,發足便行。那少年急叫:“爸爸,爸爸,你到那里去?”
怪人哈哈大笑,說道:“乖兒子,來,我教你除去身上毒氣的法兒。”少年走近身去。怪人道:“你中的是李莫愁那女娃娃的冰魄銀針之毒,治起來可著實不容易。”當下傳了口訣和行功之法,說道此法是倒運氣息,須得頭下腳上,氣血逆行,毒氣就會從進入身子之處回出。只是他新學乍練,每日只能逼出少許,須得一月以上,方能驅盡毒氣。
那少年極是聰明,一點便透,入耳即記,當下依法施為,果然麻木略減。他過了一陣氣,雙手手指尖流出幾滴黑汁。怪人喜道:“好啦!今天不用再練,明日我再教你新的法兒。咱們走罷。”少年一愕,道:“那里去?”怪人道:“你是我兒,爸爸去那里,兒子自然跟著去那里。”
正說到此處,空中忽然幾聲雕唳,兩頭大雕在半空飛掠而過。那怪人向雙雕呆望,以手擊額,皺眉苦苦思索,突然間似乎想起了甚么,登時臉色大變,叫道:“我不要見他們,不要見他們。”說著一步跨了出去。這一步邁得好大,待得第二步跨出,人已在丈許之外,連跨得十來步,身子早在桑樹林后沒了。
那少年叫道:“爸爸,爸爸!”隨后趕去。繞過一株大柳樹,驀覺腦后一陣疾風掠過,卻是那對大雕從身后撲過,向前飛落。柳樹林后轉出一男一女,雙雕分別停在二人肩頭。
那男的濃眉大眼,胸寬腰挺,三十來歲年紀,上唇微留髭須。那女的約莫二十六七歲,容貌秀麗,一雙眼睛靈活之極,在少年身上轉了幾眼,向那男子道:“你說這人像誰?”那男子向少年凝視半晌,道:“你說是像……”只說了四個字,卻不接下去了。
這二人正是郭靖、黃蓉夫婦。這日兩人正在一家茶館中打聽黃藥師的消息,忽見遠處烈焰沖天而起,過了一會,街上有人奔走相告:“陸家莊失火!”黃蓉心中一凜,想起嘉興陸家莊的主人陸展元是武林中一號人物,雖然向未謀面,卻也久慕其名,江湖上多說“江南兩個陸家莊”。江南陸家莊何止千百,武學之士說兩個陸家莊,卻是指太湖陸家莊與嘉興陸家莊而言。陸展元能與陸乘風相提并論,自非泛泛之士。一問之下,失火的竟然就是陸展元之家。兩人當即趕去,待得到達,見火勢漸小,莊子卻已燒成一個火窟,火場中幾具焦尸燒得全身似炭,面目已不可辨。
黃蓉道:“這中間可有古怪。”郭靖道:“怎么?”黃蓉道:“那陸展元在武林中名頭不小,他夫人何沅君也是當代女俠。若是尋常火燭,他家中怎能有人逃不出來?定是仇家來放的火。”郭靖一想不錯,說道:“對,咱們搜搜,瞧是誰放的火,怎么下這等毒手?”
二人繞著莊子走了一遍,不見有何痕跡。黃蓉忽然指著半壁殘墻,叫道:“你瞧,那是甚么?”郭靖一抬頭,只見墻上印著幾個血手印,給煙一薰,更加顯得可怖。墻壁倒塌,有兩個血手印只剩下半截。郭靖心中一驚,脫口而出:“赤練仙子!”黃蓉道:“一定是她。早就聽說赤練仙子李莫愁武功高強,陰毒無比,不亞于當年的西毒。她駕臨江南,咱們正好跟她斗斗。”郭靖點點頭,道:“武林朋友都說這女魔頭難纏得緊,咱們若是找到岳父,那就好了。”黃蓉笑道:“年紀越大,越是膽小。”郭靖道:“這話一點不錯。越是練武,越是知道自己不行。”黃蓉笑道:“郭大爺好謙!我卻覺得自己愈練愈了不起呢。”
二人嘴里說笑,心中卻暗自提防,四下里巡視,在一個池塘旁見到兩枚冰魄銀針。一枚銀針半截浸在水中,塘里幾十條金魚盡皆肚皮翻白,此針之毒,實是可怖可畏。黃蓉伸了伸舌頭,拾兩段斷截樹枝挾起銀針,取出手帕重重包裹了,放入衣囊。二人又到遠處搜尋,卻見到了雙雕,又遇上了那個少年。
郭靖眼見那少年有些面善,一時卻想不起像誰,鼻中忽然聞到一陣怪臭,嗅了幾下,只覺頭腦中微微發悶。黃蓉也早聞到了,臭味似乎出自近處,轉頭尋找,見雄雕左足上有破損傷口,湊近一聞,臭味果然就從傷口發出。二人吃了一驚,細看傷口,雖只擦破一層油皮,但傷足腫得不止一倍,皮肉已在腐爛。郭靖尋思:“甚么傷,這等厲害?”忽見那少年左手全成黑色,驚道:“你也中了這毒?”
黃蓉搶過去拿起他手掌一看,忙捋高他衣袖,取出小刀割破他手腕,推擠毒血。只見少年手上流出來的血卻是鮮紅之色,微感奇怪:他手掌明明全成黑色,怎么血中卻又無毒?她不知那少年經怪人傳授,已將毒血逼向指尖,一時不再上升。她從囊中取出一顆九花玉露丸,道:“嚼碎吞下。”少年接在手里,先自聞到一陣清香,放入口中嚼碎,但覺滿嘴馨芳,甘美無比,一股清涼之氣直透丹田。黃蓉又取兩粒藥丸,喂雙雕各服一丸。
郭靖沉思半晌,忽然張口長嘯。那少年耳畔異聲陡發,出其不意,嚇了一跳,但聽嘯聲遠遠傳送出去,只驚得雀鳥四下里亂飛,身旁柳枝垂條震動不已。他一嘯未已,第二嘯跟著送出,嘯上加嘯,聲音振蕩重疊,猶如千軍萬馬,奔騰遠去。
黃蓉知道丈夫發聲向李莫愁挑戰,聽他第三下嘯聲又出,當下氣涌丹田,跟著發聲長嘯,郭靖的嘯聲雄壯宏大,黃蓉的卻是清亮高昂。兩人的嘯聲交織在一起,有如一只大鵬一只小鳥并肩齊飛,越飛越高,那小鳥竟然始終不落于大鵬之后。兩人在桃花島潛心苦修,內力已臻化境,雙嘯齊作,當真是回翔九天,聲聞數里。
那倒行的怪人聽到嘯聲,足步加快,疾行而避。
抱著程英的青袍客聽到嘯聲,哈哈一笑,說道:“他們也來啦,老子走遠些,免得羅唆。”
李莫愁將陸無雙挾在脅下,奔行正急,突然聽到嘯聲,猛地停步,拂塵一揮,轉過身來,冷笑道:“郭大俠名震武林,倒要瞧瞧他是不是果有真才實學。”忽聽得一陣清亮的嘯聲跟著響起,兩股嘯聲呼應相和,剛柔并濟,更增威勢。李莫愁心中一凜,自知難敵,又想他夫婦同闖江湖,互相扶持,自己卻是孤零零的一人,登覺萬念俱灰,嘆了一口長氣,抓著陸無雙的背心去了。
此時武三娘已扶著丈夫,帶同兩個兒子與柯鎮惡作別離去。柯鎮惡適才一番劇戰,生怕李莫愁去而復返傷害郭芙,帶著她正想找個隱蔽所在躲了起來,忽然聽到郭黃二人嘯聲,心中大喜。郭芙叫道:“爹爹,媽媽!”發足便跑。
一老一小循著嘯聲奔到郭靖夫婦跟前。郭芙投入黃蓉懷里,笑道:“媽,大公公剛才打跑了一個惡女人,他老人家本事可大得很哩。”黃蓉自然知她撒謊,卻只笑了笑。郭靖斥道:“小孩子家,說話可要老老實實。”郭芙伸了伸舌頭,笑道:“大公公本事不大嗎?他怎么能做你師父?”生怕父親又再責罵,當即遠遠走開,向那少年招手,說道:“你去摘些花兒,編了花冠給我戴!”
那少年跟了她過去。郭芙瞥見他手掌漆黑,便道:“你手這么臟,我不跟你玩。你摘的花兒也給你弄臭啦。”那少年冷然道:“誰愛跟你玩了?”大踏步便走。
郭靖叫道:“小兄弟,別忙走。你身上余毒未去,發作出來厲害得緊。”那少年最惱別人小看了他,給郭芙這兩句話刺痛了心,當下昂首直行,對郭靖的叫喊只如不聞。郭靖搶步上前,說道:“你怎么中了毒?我們給你治了,再走不遲。”那少年道:“我又不認得你,關你甚么事?”足下加快,想從郭靖身旁穿過。郭靖見他臉上悻悻之色,眉目間甚似一個故人,心念一動,說道:“小兄弟,你姓甚么?”那少年向他白了一眼,側過身子,意欲急沖而過。郭靖翻掌抓住了他手腕。那少年幾下掙不脫,左手一拳,重重打在郭靖腹上。
郭靖微微一笑,也不理會。那少年想縮回手臂再打,那知拳頭深陷在他小腹之中,竟然拔不出來。他小臉脹得通紅,用力后拔,只拔得手臂發疼,卻始終掙不脫他小腹的吸力。郭靖笑道:“你跟我說你姓甚么,我就放你。”那少年道:“我姓倪,名字叫作牢子,你快放我。”郭靖聽了好生失望,腹肌松開,他可不知那少年其實說自己名叫“你老子”,在討他的便宜。那少年拳頭脫縛,望著郭靖,心道:“你本事好大,你老子不及乖子。”
黃蓉見了他臉上的狡猾憊懶神情,總覺他跟那人甚為相似,忍不住要再試他一試,笑道:“小兄弟,你想做我丈夫的老子,可不成了我的公公嗎?”左手一揮,已按住他后頸。那少年覺得按來的力道極是強勁,急忙運力相抗。黃蓉手上勁力忽松,那少年不由自主的仰天一交,結結實實的摔倒。郭芙拍手大笑。那少年大怒,跳起身來,退后幾步,正要污言穢語的罵人,黃蓉已搶上前去,雙手按住他肩頭,凝視著他雙眼,緩緩的道:“你姓楊名過,你媽媽姓穆,是不是?”
那少年正是姓楊名過,突然被黃蓉說了出來,不由得驚駭無比,胸間氣血上涌,手上毒氣突然回沖,腦中一陣胡涂,登時暈了過去。
黃蓉一驚,扶住他身子。郭靖給他推拿了幾下,但見他雙目緊閉,牙齒咬破了舌頭,滿嘴鮮血,始終不醒。郭靖又驚又喜,道:“他……他原來是楊康兄弟的孩子。”黃蓉見楊過中毒極深,低聲道:“咱們先投客店,到城里配幾味藥。”
原來黃蓉見這少年容貌與楊康實在相像,相起當年王處一在中都客店中相試穆念慈的武功師承,伸手按她后頸,穆念慈不向前跌,反而后仰,這正是洪七公獨門的運氣練功法門。這少年若是穆念慈的兒子,所練武功也必是一路。黃蓉是洪七公的弟子,自是深知本門練功的訣竅,一試之下,果然便揭穿了他的真相。
當下郭靖抱了楊過,與柯鎮惡、黃蓉、郭芙三人攜同雙雕,回到客店。黃蓉寫下藥方,店小二去藥店配藥,只是她用的藥都是偏門,嘉興雖是通都大邑,一時卻也配不齊全。郭靖見楊過始終昏迷不醒,甚是憂慮。黃蓉知道丈夫自楊康死后,常自耿耿于懷,今日斗然遇上他的子嗣,自是歡喜無限,偏是他又中了劇毒,不知生死,說道:“咱們自己出去采藥。”郭靖心知只要稍有治愈之望,她必出言安慰自己,卻見她神色之間亦甚鄭重,心下更是惴惴不安,于是囑咐郭芙不得隨便亂走,夫妻倆出去找尋藥草。
楊過昏昏沉沉的睡著,直到天黑,仍是不醒。柯鎮惡進來看了他幾次,自是束手無策,他毒蒺藜的毒性與冰魄銀針全然不同,兩者的解藥自不能混用,又怕郭芙溜出,不住哄著她睡覺。
楊過昏迷中也不知過了多少時候,忽覺有人在他胸口推拿,慢慢醒轉,睜開眼來,但見黑影閃動,甚么東西從窗中竄了出去。他勉力站起,扶著桌子走到窗口張望,只見屋檐上倒立著一人,頭下腳上,正是日間要他叫爸爸的那個怪人,身子搖搖擺擺,似乎隨時都能摔下屋頭。
楊過驚喜交集,叫道:“是你。”那怪人道:“怎么不叫爸爸?”楊過叫了聲:“爸爸!”心中卻道:“你是我兒子,老子變大為小,叫你爸爸便了。”那怪人很是喜歡,道:“你上來。”楊過爬上窗檻,躍上屋頂。可是他中毒后身子虛弱,力道不夠,手指沒攀到屋檐,竟掉了下去,不由得失聲驚呼:“啊!”
那怪人伸手抓住他背心,將他輕輕放在屋頂,倒轉來站直了身子,正要說話,聽得西邊房里有人呼的一聲吹滅燭火,知道已有人發見自己蹤跡,當下抱著楊過疾奔而去。待得柯鎮惡躍上屋時,四下里早已無聲無息。
那怪人抱著楊過奔到鎮外的荒地,將他放下,說道:“你用我教你的法兒,再把毒氣逼些兒出來。”楊過依言而行,約莫一盞茶時分,手指上滴出幾點黑血,胸臆間登覺大為舒暢。那怪人道:“你這孩兒甚是聰明,一教便會,比我當年親生的兒子還要伶俐。唉!孩兒啊!”想到亡故的兒子,眼中不禁濕潤,撫摸楊過的頭,微微嘆息。
楊過自幼沒有父親,母親也在他十一歲那年染病身亡。穆念慈臨死之時,說他父親死在嘉興鐵槍廟里,要他將她遺體火化了,去葬在嘉興鐵槍廟外。楊過遵奉母親遺命辦理,從此流落嘉興,住在這破窯之中,偷雞摸狗的混日子。穆念慈雖曾傳過他一些武功的入門功夫,但她自己本就苦不甚高,去世時楊過又尚幼小,實是沒能教得了多少。這幾年來,楊過到處遭人白眼,受人欺辱,那怪人與他素不相識,居然對他這等好法,眼見他對自己真情流露,心中極是感動,縱身一躍,抱住了他脖子,叫道:“爸爸,爸爸!”他從兩三歲起就盼望有個愛憐他、保護他的父親。有時睡夢之中,突然有了個慈愛的英雄父親,但一覺醒來,這父親卻又不知去向,常常因此而大哭一場。此刻多年心愿忽而得償,于這兩聲“爸爸”之中,滿腔孺慕之意盡情發泄了出來,再也不想在心中討還便宜了。
楊過固然大為激動,那怪人心中卻只有比他更是歡喜。兩人初遇之時,楊過被逼認他為父,心中實是一百個不愿意,此時兩人心靈交通,當真是親若父子,但覺對方若有危難,自己就是為他死了也所甘愿。那怪人大叫大笑,說道:“好孩子,好孩子,乖兒子,再叫一聲爸爸。”楊過依言叫了兩聲,靠在他的身上。
那怪人笑道:“乖兒子,來,我把生平最得意的武功傳給你。”說著蹲低身子,口中咕咕咕的叫了三聲,雙手推出,但聽轟的一聲巨響,面前半堵土墻應手而倒,只激得灰泥彌漫,塵土飛揚。楊過只瞧得目瞪口呆,伸出了舌頭,驚喜交集,問道:“那是甚么功夫,我學得會嗎?”怪人道:“這叫做蛤蟆功,只要你肯下苦功,自然學得會。”楊過道:“我學會之后,再沒人欺侮我了么?”那怪人雙眉上揚,叫道:“誰敢欺侮我兒子,我抽他的筋,剝他的皮。”
這個怪人,自然便是西毒歐陽鋒了。
他自于華山論劍之役被黃蓉用計逼瘋,十余年來走遍了天涯海角,不住思索:“我到底是誰?”凡是景物依稀熟稔之地,他必多所逗留,只盼能找到自己,這幾個月來他一直耽在嘉興,便是由此。近年來他逆練九陰真經,內力大有進境,腦子也已清醒得多,雖然仍是瘋瘋癲癲,許多舊事卻已逐步一一記起,只是自己到底是誰,卻始終想不起來。
當下歐陽鋒將修習蛤蟆功的入門心法傳授了楊過,他這蛤蟆功是天下武學中的絕頂功夫,變化精微,奧妙無窮,內功的修習更是艱難無比,練得稍有不對,不免身受重傷,甚或吐血身亡,以致當年連親生兒子歐陽克亦未傳授。此時他心情激動,加之神智迷糊,不分輕重,竟毫不顧忌的教了這新收的義子。
楊過武功沒有根柢,雖將入門口訣牢牢記住了,卻又怎能領會得其中意思?偏生他聰明伶俐,于不明白處自出心裁的強作解入。歐陽鋒教了半天,聽他瞎纏歪扯,說得牛頭不對馬嘴,惱將起來,伸手要打他耳光,月光下見他面貌俊美,甚是可愛,尤勝當年歐陽克少年之時,這掌便打不下去了,嘆道:“你累啦,回去歇歇,明兒我再教你。”
楊過自被郭芙說他手臟,對她一家都生了厭憎之心,說道:“我跟著你,不回去啦。”歐陽鋒只是對自己的事才想不明白,于其余世事卻并不胡涂,說道:“我的腦子有些不大對頭,只怕帶累了你。你先回去,待我把一件事想通了,咱爺兒倆再廝守一起,永不分離,好不好?”楊過自喪母之后,一生從未有人跟他說過這等親切言語,上前拉住了他手,哽咽道:“那你早些來接我。”歐陽鋒點頭道:“我暗中跟著你,不論你到那里,我都知道。要是有人欺侮你,我打得他肋骨斷成七八十截。”當下抱起楊過,將他送回客店。
柯鎮惡曾來找過楊過,在床上摸不到他身子,到客店四周尋了一遍,也是不見,甚是焦急;二次來尋時,楊過已經回來,正要問他剛才到了那里,忽聽屋頂上風聲颯然,有人縱越而過。他知是有兩個武功極強之人在屋面經過,忙將郭芙抱來,放在床上楊過的身邊,持鐵杖守在窗口,只怕二人是敵,去而復回,果然風聲自遠而近,倏忽間到了屋頂。一人道:“你瞧那是誰?”另一人道:“奇怪,奇怪,當真是他?”原來是郭靖、黃蓉夫婦。
柯鎮惡這才放心,開門讓二人進來。黃蓉道:“大師父,這里沒事么?”柯鎮惡道:“沒事。”黃蓉向郭靖道:“難道咱們竟看錯了人?”郭靖搖頭道:“不會,九成是他。”柯鎮惡道:“誰啊?”黃蓉一扯郭靖衣襟,要他莫說。但郭靖對恩師不敢相瞞,便道:“歐陽鋒。”柯鎮惡生平恨極此人,一聽到他名字便不禁臉上變色,低聲道:“歐陽鋒?他還沒死?”郭靖道:“適才我們采藥回來,見到屋邊人影一幌,身法又快又又怪,當即追去,卻已不見了縱影。瞧來很像歐陽鋒。”柯鎮惡知他向來穩重篤實,言不輕發,他說是歐陽鋒,就決不能是旁人。
郭靖掛念楊過,拿了燭臺,走到床邊察看,但見他臉色紅潤,呼吸調勻,睡得正沉,不禁大喜,叫道:“蓉兒,他好啦!”楊過其實是假睡,閉了眼偷聽三人說話。他隱約聽到義父名叫“歐陽鋒”,而這三人顯然對他極是忌憚,不由得暗暗歡喜。
黃蓉過來一看,大感奇怪,先前明明見他手臂上毒氣上廷,過了這幾個時辰,只有更加瘀黑腫脹,那知毒氣反而消退,實是奇怪之極。她與郭靖出去找了半天,草藥始終沒能采齊,當下將采到的幾味藥搗爛了,擠汁給他服下。
次日郭靖夫婦與柯鎮惡攜了兩小離嘉興向東南行,決定先回桃花島,治好楊過的傷再說。這晚投了客店,柯鎮惡與楊過住一房,郭靖夫婦與女兒住一房。
郭靖夫婦睡到中夜,忽聽屋頂上喀的一聲響,接著隔壁房中柯鎮惡大聲呼喝,破窗躍出。郭靖與黃蓉急忙躍起,縱到窗邊,只見屋頂上柯鎮惡正空手和人惡斗,對手身高手長,赫然便是歐陽鋒。郭靖大驚,只怕歐陽鋒一招之間便傷了大師父性命,正欲躍上相助,卻見柯鎮惡縱聲大叫,從屋頂摔了下來。郭靖飛身搶上,就在柯鎮惡的腦袋將要碰到地面之時,輕輕拉住他后領向上提起,然后再輕輕放下,問道:“大師父,沒受傷嗎?”柯鎮惡道:“死不了。快去截下歐陽鋒。”郭靖道:“是。”躍上屋頂。
這時屋頂上黃蓉雙掌飛舞,已與這十余年不見的老對頭斗得甚是激烈。她這些年來武功大進,內力強勁,出掌更是變化奧妙,十余招中,歐陽鋒竟絲毫占不到便宜。
郭靖叫道:“歐陽先生,別來無恙啊。”歐陽鋒道:“你說甚么?你叫我甚么?”臉上一片茫然,當下對黃蓉來招只守不攻,心中隱約覺得“歐陽”二字似與自己有極密切關系。郭靖待要再說,黃蓉已看出歐陽鋒瘋病未愈,忙叫道:“你叫做趙錢孫李、周吳陳王!”歐陽鋒一怔,道:“我叫做趙錢孫李、周吳陳王?”黃蓉道:“不錯,你的名字叫作馮鄭褚衛、蔣沈韓楊。”她說的是“百家姓”上的姓氏。歐陽鋒心中本來胡涂,給她一口氣背了幾十個姓氏,更是摸不著頭腦,問道:“你是誰?我是誰?”
忽聽身后一人大喝:“你是殺害我五個好兄弟的老毒物。”呼聲未畢,鐵杖已至,正是柯鎮惡。他適才被歐陽鋒掌力逼下,未曾受傷,到房中取了鐵杖上來再斗。郭靖大叫:“師父小心!”柯鎮惡鐵杖砸出,和歐陽鋒背心相距已不到一尺,卻聽呼的一聲響,鐵杖反激出去,柯鎮惡把持不住,鐵杖撒手,跟著身子也摔入了天井。
郭靖知道師父雖然摔下,并不礙事,但歐陽鋒若乘勢追擊,后著可凌厲之極,當下叫道:“看招!”左腿微屈,右掌劃了個圓圈,平推出去,正是降龍十八掌中的“亢龍有悔”。這一招他日夕勤練不輟,初學時便已非同小可,加上這十余年苦功,實己到爐火純青之境,初推出去時看似輕描淡寫,但一遇阻力,能在剎時之間連加一十三道后勁,一道強似一道,重重疊疊,直是無堅不摧、無強不破。這是他從九陰真經中悟出來的妙境,縱是洪七公當年,單以這招而論,也無如此精奧的造詣。
歐陽鋒剛將柯鎮惡震下屋頂,但覺一股微風撲面而來,風勢雖然不勁,然已逼得自己呼吸不暢,知道不妙,急忙身子蹲下,雙掌平推而出,使的正是他生平最得意的“蛤蟆功”。三掌相交,兩人身子都是一震。郭靖掌力急加,一道又是一道,如波濤洶涌般的向前猛撲。歐陽鋒口中咯咯大叫,身子一幌一幌,似乎隨時都能摔倒,但郭靖掌力愈是加強,他反擊之力也相應而增。
二人不交手已十余年,這次江南重逢,都要試一試對方進境如何。昔日華山論劍,郭靖殊非歐陽鋒敵手,但別來勇猛精進,武功大臻圓熟,歐陽鋒雖逆練真經,也自有心得,但一正一反,終究是正勝于反,到此次交手,郭靖已能與他并駕齊驅,難分上下。黃蓉要丈夫獨力取勝,只在旁掠陣,并不上前夾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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