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頁 商細蕊目下是個徹頭徹尾的普通男青年的形貌,這話教他嘴里一說,簡直有乘人之危的嫌疑!屋里沒有外人,二奶奶用不著端架子,壓低聲音說:“別以為暫且留著你,你就能上臉了!” 商細蕊不反駁。二奶奶白他一眼,喚來秋芳打水給程鳳臺擦洗。秋芳像個乖巧的小丫頭,輕手輕腳端來一盆熱水,十指纖纖卷袖子,絞濕毛巾。打從他一進門,商細蕊眼皮子都不用抬,鼻子就已嗅出他的底細。可不是嗎,商細蕊見過的各色戲子數以千計,別管中途輟藝的還是改籍換行的,戲子們身上獨有著一股勁頭,但凡被粉墨描畫過,終身褪不去顏色。 秋芳卻沒有這份道行,看見一名青年男子坐在床里,偷瞧兩眼,不敢多嘴問,依舊過來給程鳳臺擦臉。商細蕊哪容得他的爪子摩挲程鳳臺,奪過毛巾蓋在程鳳臺臉上,粗手粗腳這么一抹。二奶奶看不慣他,又從他手里扯過毛巾,親自給程鳳臺細細的擦了臉。接著要用尿壺了,這件事,二奶奶是絕不會沾的。秋芳提著尿壺,預感到商細蕊會來搶。商細蕊果然來搶,搶過尿壺,揭開被子一角探進去搗鼓半天,摸不準地方,伸頭下去一看,很快又抬起來盯著人,竟然是在堤防別人偷看!費了許多時候,終于解手完畢。秋芳接過尿壺倒了,重新洗手過來,立在床邊說:“得給二爺按摩,怕生褥瘡。” 秋芳挺和氣的話,招來商細蕊冷冷一句:“你再敢碰他,我就打死你。” 這不是欺軟怕硬嗎?秋芳哪里就招他厭了?二奶奶虎著臉,一屁股坐下,對秋芳說:“你去吧。如今這里有人替你了!” 這一夜里,二奶奶與商細蕊都沒有說話,等天亮,范漣又來了,她才回去歇著,走出門不放心地囑咐范漣:“看著點他!”指的是商細蕊。商細蕊還是盤腿正坐的姿勢,不留神都以為他老僧坐化了。范漣招呼他吃早飯,他胃口倒好,不吃稀粥,要吃饃饃,富人家的食物小巧,一頓吃了十幾個才打住。吃完,范漣怕他積食,讓他下床走兩步舒展舒展,商細蕊搖頭,他真怕一下床就有埋伏的衛兵把他抓走,在程家動不動就挨打,都被打出疑心病了。 程美心一直睡到十一點起床,起床看見二奶奶容得商細蕊留下,抹頭就去向二奶奶進讒言,說:“弟妹糊涂,這不是引狼入室這是什么?他耳朵聾了,將來唱不了戲,就想憑著現在這點看護的功勞傍二弟一輩子!等二弟醒了,還怎么甩脫他啊!”二奶奶不是不擔心,但是在程鳳臺的安危面前,她又固執己見,相信程鳳臺只要能喝藥,就離活過來不遠了:“真那樣,也是命!當是程家欠他了!”程美心恨道:“你啊!你要每天看見他不嫌惡心,我倒是沒話說!” 到下午,范金泠與丈夫杜九來探病,一進門就被程美心拉過去嘀嘀咕咕一陣子,聽得范金泠橫眉立目,滿腹火氣:“太欺負人了!他怎么敢進門!”就要往臥房跑。蔣夢萍大著肚子攔住她:“你別去刺激他!他有舊病,經不起刺激!”范金泠甩開蔣夢萍的手:“你們怕他發神經病,我可不怕!”蔣夢萍只好推一把杜九,讓他攔著點范金泠。 范金泠進了房間,看見商細蕊果然盤踞要地,頗為自得,氣得立刻抓起桌上一只空茶杯扔過去。商細蕊一偏頭躲開,眼皮子都不夾她一下。 范金泠道:“你下來!快給我下來!”杜九拉拉范金泠,被范金泠推開兩步,指著商細蕊罵:“你怎么這么不知羞恥!闖到別人家里來!你無恥!可惡!”她說不出更難聽的詞匯了,只會說“無恥”和“可惡”。商細蕊開始不理她,后來嫌她聒噪,抓一把早上吃剩的油炸花生米攥手里,拇指一彎,朝范金泠腦門一彈,“噠”的一聲脆響。這個動作又滑稽又氣人,帶著作弄的不懷好意。范金泠捂著腦門都要氣瘋了!還沒罵出詞,腦門又噠地挨了一記,緊接著又是一記。范金泠就是在外念書的時候,也沒遇到過這么混賬討厭的男同學,又窘又臊,一跺腳,不爭氣的哭出來。杜九連忙上來護住范金泠,對商細蕊道一聲失禮,把她帶走了。 窗外有蔣夢萍站侯許久,自從商細蕊來了,她一天不知道要打聽多少趟,等范金泠出來,忙上前用手絹給她擦眼淚:“惹他做什么呢?他那么淘氣!”范金泠怒得甩開手絹:“他不是淘氣!他是壞!”那邊奶娘帶著孩子們例行探望父親,三少爺處在不知事的調皮年紀,見商細蕊這招隔空打物,實在有趣得緊,掙脫奶娘的手,搖搖擺擺蹲到地上撿花生,他不會彈,只會朝哥哥丟,一邊咯咯大笑,滿地又去找花生。二奶奶過來,正看見范金泠哭哭啼啼的,小兒子不知怎么,滿地在撿垃圾,心里真是煩得要命,她天天擔驚受怕,還凈添亂! 大少爺疑心自己見了鬼,問他娘:“爸爸床上是不是有個人?那人是誰?” 二奶奶默了半天,說:“請來伺候你爸爸的。” 大少爺直覺不簡單,商細蕊面南而坐,紋絲不動,不是個伺候人的樣兒,見母親臉色不悅,不敢多問。 商細蕊就這樣,在程家扎下營了。 他一整天沒有一句話,半垂著臉望著程鳳臺,好比在參禪。沒人見他睡過覺,二奶奶聽說瘋子是不睡覺的,合眼的時候,就是使完瘋勁蹬腿的時候,頗為心驚。暗自觀察商細蕊,他雖然不睡覺,吃得倒不少,端來多少都盤干碗凈的。二奶奶北方富戶的習氣,看的菜要比吃的菜多,懷疑商細蕊存心使壞糟蹋,當面看來,竟真是他一口一口吃光的。然而這份飯量也讓人看不起,吃這么多糧,不是個上等的人。小來過程府遞送商細蕊的日用,順便報告水云樓的近況。商細蕊不在,后臺變本加厲,天天吵嘴,爭錢爭戲份,爭得風起云涌。商細蕊聽后,開口發出指示:“讓他們打,打散了算完,不必回我。” 這樣下去,時日再多一些,進了深秋,范漣也不是每天都來了。程美心帶孩子們回到豐臺,繼續與奸細們做戲周旋。四姨太太要顧著幾個少爺小姐和待產的蔣夢萍,每天從早到晚也沒工夫陪伴二奶奶。不怪親人們走開,程鳳臺實在躺的久了,親人們各有家累,陪她熬過這么多天,仁至義盡。所以到最后,陪在二奶奶身邊的竟是商細蕊。程鳳臺口服補湯頗有效力,營養水明顯用得少了。二奶奶每天必要做的是將補藥湯碗擱在床頭,商細蕊從床頭端過來喂給程鳳臺,告訴二奶奶程鳳臺這次咽下去幾口,再將空碗擱回去,由二奶奶取走添加。整個過程中,二人從不親手交割。二奶奶無數次目睹商細蕊與程鳳臺口唇相接,奇怪的是心里一點別扭的感覺都沒有,大概因為程鳳臺從來也沒有親過她的嘴,大概商細蕊太是一個男人的樣子了。二奶奶理智上曉得商細蕊屬倡優姘頭一流的下作角色,可是看他說話辦事的模樣,和心里盤桓了好多年的那一個商細蕊橫豎對不上茬。 商細蕊在程家這段日子,的確克制,沒有作怪過,也沒有給家屬添亂。二奶奶晚上熬不住,留商細蕊與護士們陪夜,幾次平安無事,也就漸漸放心了。尤其在那一天,北平下了一場秋雨,伴著雷聲滾滾,節氣不好,引得程鳳臺狀態也不好。半夜三點半,眾人正在酣夢,護士也坐那打盹,商細蕊忽然瘋狂叫喊起來,原來程鳳臺教一口痰卡了喉嚨,險些窒息。二奶奶聞信趕來,程鳳臺已經安穩,她摸著程鳳臺的臉,嘩嘩掉眼淚。方醫生怕護士受責罰,忙說:“不要緊不要緊,發現得早,一點事情也沒有。”二奶奶哪還敢走開,坐到床頭淚水長流。天有點蒙蒙亮的時候,二奶奶累得沖盹,頭往下一點,商細蕊說:“去歇著吧,有我盯著他,你踏踏實實的。”二奶奶睜開眼,愣了會兒神,望著商細蕊頭頂的發旋子,突然就明白了。這些天以來的日日夜夜,商細蕊參禪似的目不轉睛地看著程鳳臺,原來是在監控程鳳臺的呼吸啊! 二奶奶心里吊著一口的氣緩緩呼出,她是真覺著累了。 第(3/3)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