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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零七章:察察兒鉸了大辮子-《鬢邊不是海棠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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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〇七

    周香蕓和楊寶梨兩個,今天跟著班主算是享了大福。逛了一天不算,晚上在六國飯店吃的晚飯,照樣的牛排洋蔥湯給他們倆點上,引得他們直抻脖子。程鳳臺不急著吃飯,慢慢抽著一支香煙,瞧他們師徒三人饞肉的模樣,非常好笑。兩個孩子就不用說了,商細蕊成名之后吃過的高級筵席數不勝數,但是餐桌擺的稍微豐盛一點,他還是一樣眼巴巴的貪吃。一時主菜上齊,商細蕊砸吧嘴,吃得有樣有款,有滋有味。孩子們學著他使用刀叉,你看我,我看你,互相取笑,那刀柄握在手里直打滑,切狠了鋸在瓷盤上,吱溜一聲,讓人牙根發酸。周香蕓像是聯想到了一件有意思的事,望著楊寶梨低頭笑了;楊寶梨也想到了,朝他擠眉毛眨眼睛的笑。

    商細蕊說:“瘋瘋癲癲的,笑啥?”

    楊寶梨答道:“想到前一回小玉林的《挑滑車》,您是沒在,沒瞧見!好家伙!高寵連挑二車,到了第三輪,槍從手里筆直一出溜,改了飛鏢了,嚇得臺上的人全蹲下了!”楊寶梨提到別人出丑,總是得意忘形,根本忘記了商細蕊是怎樣一個面冷心硬的主兒,眾人便是沒有毛病的時候,他還要挑三揀四,說出許多需要改進的地方,一旦有切實的失誤落在他手里,那就正中下懷,了不得了!

    商細蕊眉毛輕輕一皺,擦一擦嘴,便要開腔,程鳳臺忽然身子一凜,掐滅了香煙埋頭吃飯,說:“別聊天了,快吃,吃完回家去。”眼睛卻不由自主,總是朝前頭望過去。商細蕊與他坐了個對臉,便要扭頭去看。程鳳臺忙呵斥他:“別東張西望的!吃你的!”這可有意思了!有什么是怕人看的?商細蕊耐不住好奇,連問了幾遍,程鳳臺也不作答,只是警告他安生待著,不許引起他人注目。商細蕊多么機靈的腦筋,眼珠子一轉,伸出舌頭把餐刀舔得锃亮可鑒,當做鏡子那樣往后照去。后面依稀只有一對年輕的男女在用餐,女人燙的卷卷的頭發,深色旗袍,看不清面目。商細蕊當時就樂了,瞎猜說:“哎?這誰?難道是二奶奶在和人約會呀!二爺,你頭上綠啦!”

    程鳳臺怒道:“放屁!”怕商細蕊再要胡說,輕聲道:“是四姨太太。”

    商細蕊又樂了:“啊哈!那是你爹墳頭綠啦!”他在餐桌底下踢程鳳臺一腳:“等什么呢?還不快去打死這對奸夫淫婦,不怕打不過他們,我來給你撐腰!”

    程鳳臺瞪他一眼,不響。別說是他爹的小老婆,就算真的是二奶奶與人幽會,他也絕不會在大庭廣眾之下料理家事,他丟不起這人。商細蕊快意恩仇,不懂這些的,吃了一會兒看程鳳臺著實沉得住氣,使他沒有熱鬧可看,便攛掇說:“連老子的姨太太都看不住!不孝!”他完全是用做爹的口吻在說話,程鳳臺可真想揍他!

    四人匆匆吃完飯,靜悄悄結賬走人。這一天磕磕絆絆的,過得倒是充實。兩個孩子住在水云樓賃的一座大雜院里,汽車把他們送到門口,商細蕊不愿意進去敷衍他們,朝楊寶梨招招手,楊寶梨俯下腰來聽差,商細蕊這時候就像一些大官那樣的做派,沉吟半晌,直把人等得性急了,才緩緩地報出一串十幾個人名,名單里面有楊寶梨,周香蕓,臘月紅,當然少不了那個掉家伙的小玉林:“明天早晨六點鐘,你們一塊兒上東交民巷來,我給你們說戲。”楊寶梨當場就打了個寒噤,硬著頭皮應下了。程鳳臺就在旁邊笑笑,知道商細蕊閑不住,他們幾個小戲子要倒大霉了。

    回到家看過孩子,早上那盒點心落到商細蕊眼睛里,又犯了饞癆病,兩根手指夾起一只,咵咵在那吃。鳳乙丫頭也是個沒有出息的,趴在奶娘懷里看著商細蕊吃東西,看得嘴饞,吐沫不知不覺滴了一長串下來。她的兩只大眼睛像是動物的幼崽,潮濕而透亮,烏黑滾圓的,商細蕊被她盯得不好意思,從自己嘴邊掰下一點干乳酪渣送進鳳乙嘴里,鳳乙張嘴就叼住了他的手指尖,咂咂吮吸,倒是好玩。奶娘不敢制止,只好不斷朝程鳳臺張望,程鳳臺看見了,皺眉上來扒開他:“洗手了嗎?多臟啊!”鳳乙眼見到嘴的好滋味沒有了,傷心大哭起來,撲身要去撈商細蕊。商細蕊把沾了吐沫的手指頭往程鳳臺身上揩干凈,對鳳乙說:“別怪我啊!都怪你爸爸!”又對程鳳臺說:“你欺負小孩兒你!”自己一溜煙跑上樓。

    第二天清早,因為是冬天,天亮的晚。商細蕊從熱騰騰的被窩里爬起來還怪舍不得的,覺得自己是唐明皇,不想上朝,腦袋扎在程鳳臺肩窩里磨蹭好一陣子,才摸黑穿衣趿鞋。他一會兒準備露兩手功夫,便要找布帶子把小腿綁上,可是零碎家伙什都留在了鑼鼓巷,手邊什么也沒有。東摸西尋,打開衣柜摸到程鳳臺的兩條真絲領帶,湊湊合合給自己綁扎勒緊。院子里小戲子們早到齊了,北風那么一吹,凍得哆哆嗦嗦,面頰噴紅。商細蕊推門出來,手上一根三寸寬的扁棍,渾身是一股武人的肅殺之氣,小戲子們更是心里害怕了,你瞧瞧我,我望望你,神色惶惶然的,又藏著那么點新鮮勁。商細蕊站在門檻兒上,目光臨下掃視一圈,一揮手,小來端出兩大盆冷水潑在院子里,這個氣候,滴水成冰,眼見著地面結出一層薄冰殼子。小來隨后回身進屋,捧出好幾只掏空的牛肉罐頭依次擺在地上。一番準備工作一氣呵成,可以想見,商細蕊計劃整頓他們也不是一天兩天的了,此時一聲令下:“唱旦的把蹺戴上走冰地,唱生的站罐子上扎馬步!”

    這可要了小戲子們的命了!

    旦角腳上所戴的蹺,乃是一雙厚硬底子的繡花鞋,手掌心那么丁點大,未經裹腳的天足只能踮腳穿進去,走路也須得翹起后腳跟,身體繃直成一線,步子細碎,看上去雖然搖曳生姿,但是走起路來卻是非常吃力。男孩子們的大腳丫子就更不用說了,和戴上鐐銬沒有區別。小旦們穿上蹺,在冰地里走出兩步就要滑倒,凡是倒地的,商細蕊接著就照屁股一板子,使人遭受雙重的肉體痛苦,苦不堪言。

    生角兒的少年們只顧蹲在地上看熱鬧,笑得嘴里呵出團團白霧,這又招了商細蕊的眼了,扁棍子往掌心里拍了兩下,“啪啪”有聲,聽在耳里,心驚膽戰,他道:“你們一個個蹲著跟煙囪似的,干嘛呢?扎穩了嗎?”踱到跟前,挨個兒用扁棍拍腿拍腰的矯正姿勢,其他也沒有對他們做什么。少年們慶幸之余,更加對唱旦的擠眉弄眼了。不料想經過一刻鐘以后,遭罪的就換成他們了!踩蹺至少手腳活絡,四肢便宜;站在空罐頭上扎馬步,下盤稍有松懈,立刻人仰馬翻!堅持住的也是雙腿酸麻不住地發顫,這滋味,別提了!

    有那撐不住的便喊叫:“班主!腿麻了!站不住啊!”

    商細蕊點點頭:“你下來吧!”

    小戲子心頭一喜,就要偷懶。他也不想想,商細蕊能是心慈手軟的人嗎?把小戲子招到跟前,摁著他的腿:“哪兒麻了?這?”小戲子猶猶豫豫地一點頭,商細蕊把扁棍往身邊一拍,卷起袖子就給小戲子按腿。他自有一套習武之人的按摩手段,力道又大,角度又刁,順著肝經一脈徐徐揉捏,疼的小戲子挨刀子似的狂呼濫叫,直聽得人瘆的慌:“班主!班主!我不歇著了!我不歇著了!”商細蕊哪里肯放過他,嘴邊含著一點殘忍的微笑,手下力道不變。小戲子的哭喊直上云霄,最后終于把程鳳臺鬧醒了,亂著頭發裹著睡袍,推開窗戶朝下頭喊:“殺豬呢!吃飽了撐的!”商細蕊朝小戲子眼睛一瞪,小戲子連忙捂住自己的嘴。商細蕊把他腿往下一撂:“還有誰腿麻了,盡管來我這松快松快!”

    十幾個孩子鴉雀無聲。

    程鳳臺被吵醒之后,再也睡不著了,氣哼哼的下樓來吃早飯。鳳乙被奶娘抱著,癡癡望向院子里的小哥哥小姐姐們,看他們摔跤打跌,看得目不轉睛,忽然嘴里呀呀一笑,程鳳臺也朝窗戶外望去,原來是商細蕊忍不住技癢,親自給孩子們做起了示范。他戴上蹺,在光滑如鏡的地面上走出妖嬈的步態,一塊手絹朝天一拋,一扭身反手接住了。這是很尋常的花旦亮相,不過今天為了炫技,手帕拋得比往日高了一點,手帕的旋兒也打得漂亮,好比雜耍。鳳乙見了,拍手蹬腿笑個不止。外頭依稀也有人在鼓掌。程鳳臺端一杯咖啡走到窗前,將玻璃上的霧氣抹凈,彎腰一看,吃了一驚。只見對面銀行小樓的窗戶全開著,白人男女或架著眼鏡,或端著相機,看魔術一樣看著商細蕊出把戲,并且發出陣陣大驚小怪的呼聲。這些洋人有的來中國幾年都未踏出使館街方圓二里地,哪見過這一手!難怪商細蕊要人來瘋了!

    程鳳臺看了好笑,也不去管他,過了會兒與趙媽交代幾句話,穿上大衣就要去學校接察察兒回來度周末。走到門口發現今天是個陰天,水門汀上的冰殼子凍得結結實實,光可鑒人,過了好幾個鐘頭也沒有化開。程鳳臺的皮鞋底子也是光的,踩在上面,一步一滑,他只好扶著籬笆一步一步走得非常當心。小戲子們看看這位程二爺呢子大衣西裝褲,多么的衣冠楚楚,風度翩翩,但是在他們班主的折騰之下,什么瀟灑都沒了,這會兒也成了醉螃蟹了。孩子們一個帶一個,望著程鳳臺在那偷笑,商細蕊便也發覺了。他嗨呀一聲,走到程鳳臺面前把袖子往上草草一捋,露出小半截胳膊來:“看你這費勁的!”程鳳臺呆了一呆,商細蕊不由分說攔腰一抱,就把他整個人打橫抱了起來,如履平地一般將他一路抱出院門了!

    小戲子們爆出一陣驚呼!商細蕊在冰地上抱著一個百十多斤的男人走蹺,這得是多么穩當的下盤工夫啊!得是吃了多少的皮肉苦頭啊!內行看門道,真的教人不得不服了!然而程鳳臺只覺得天旋地轉的一晃,帽子都飛了,直到商細蕊把他擱在地上,還沖他揚眉毛眨眼睛,怪得意的,程鳳臺就有點生氣。一個男人,當眾被這么抱來抱去的當玩意兒擺弄,心里肯定是有點羞惱的。楊寶梨很有眼色的撿來了帽子奉給程鳳臺,程鳳臺把帽子往腦袋上一扣,瞪了商細蕊一眼,抹頭就走。商細蕊收了笑意在后面喊:“哎!你去哪兒啊!”程鳳臺也沒有理睬他。

    這幾天在家的時候,程鳳臺目睹商細蕊成天的梳頭面,曬戲服,聽唱片,看他不斷的吃甜食,吃汽水,與朋友們打電話,發出各種不是人的動靜,真叫五色令人盲,五音令人聾,家里三個兒子加在一起,也頂不上這一個大小子,就有這么鬧。自個兒單獨出來這片刻,開開車,滿目雪色,真是清爽極了。

    察察兒進學校這短短半年時間,長高了有半個頭,為了在學校梳洗方便,她把大長辮子也絞了,頭發一短,微微有些卷,像燙過了似的,越發顯出她的異族血統。兄妹兩個在西餐館子里吃飯,談了一些家庭以外的話題。程鳳臺驚異地發現他這幾年看書少,居然跟不大上察察兒的節奏了,她甚至知道美國的航空母艦的排水量。吃完飯問察察兒要回她嫂子那還是回小公館,察察兒把書包一提,說:“嫂子見了我有說不完的話,我下個禮拜要幾何呢。”她是想靜靜心溫習功課,程鳳臺沒好意思說現在小公館里更鬧。上了車,順便帶察察兒去洋行里買了些女孩子的零碎東西,挑了幾本英文書,回來就被鬧游行的學生們堵了。察察兒告訴程鳳臺,日本人將他們一位有抗日言論的教授投了大獄,學生們義憤至極,告苦無門,便只剩下這一樣抗議手段了。程鳳臺對學生們的勇氣感到驚訝,在這個時候,還有敢上街的!過去中國政府對學生算是留情,每每有游行事件,也免不了挨打受傷,多冷的天,缺德的用消防水管子沖學生,把學生沖得披頭散發,鞋子也沖掉了。當初的水管子換成如今日本人的槍管子,那可不是鬧著玩的!

    程鳳臺遠遠的望了一眼,打滿方向盤毫不猶豫就往小胡同里繞道走,一面覷著察察兒的神色,這個年紀的少年總是最為熱血,愛干一些玉石俱焚,奮不顧身的事情,他裝作無意地發問:“你和那些個學生很熟?”察察兒毫無表情,一眼多余的都不朝學生們看:“我們學校離得不遠,在書店里遇見過幾次。”程鳳臺點點頭,直接說:“你不要攙和他們這些事。對著子彈發脾氣,不能解決問題,反而搭上性命,日本人是不講理的。”察察兒輕輕一笑:“他們確實——非常幼稚!我不會這么做的。”程鳳臺得了這句話,心里感到一陣安慰,雖然他家里老姨太太軋姘頭,老婆鬧分居,唱戲的大爺每天出八百個花樣不讓人消停,但是至少這個妹妹是省心省事的,也算程家積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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