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頁 一〇一 商細蕊依法沖墻睡了一陣子以后,膝蓋果然好得特別利索,這時候也有六月份了。商細蕊重新排上戲,后臺雜而不亂,眾人各司其職,一切都興興向榮的。茶幾上那把裁縫刀沒有人敢動它,程鳳臺把腳翹在茶幾上面看報,險些被刮花了皮鞋,用力拔了三四下才給它拔出來,感嘆道:“好家伙,臺面都給扎穿了,水云樓這是來了土匪了?”眾人都笑了,商細蕊在鏡子里看到程鳳臺拔大蘿卜似的孬樣子,也是笑嘻嘻的。 在換幕的間隙,程鳳臺出去撒泡尿。盥洗室里早蹲守著一個水云樓里演猴戲的,因為本人正好姓孫,身上功夫又好,人送封號“大圣”。他們水云樓有這樣一個怪規矩,男廁所門口總有一個略具輩分的戲子做看守,哪個戲子要是占用廁所時間久一點,看守馬上就要來喊門了。這天輪到大圣當值,大圣見到程鳳臺,滿臉猴相地笑道:“二爺您來了!您悠著點啊!”程鳳臺點點頭,悠著解了手,點了一支煙,照鏡子把頭發重新抹了抹整齊,邁步要走時,看見大圣在那敲別人的門板:“得了得了,尿完了就出來,別等我破開門,瞅見個好歹的你就懸了!” 廁所里一個聲音支支吾吾的,就是不出來。大圣一個猴子上樹爬到門上面往里看:“嘿!干嘛呢?哦!真在尿啊!你這尿得也忒不利索了!”把那個年輕小戲子臊得,扯上褲子就跑了。大圣一躍而下,拍了拍手,撞見程鳳臺異樣的目光。大圣也覺得自己這番行為在外人看來確乎是個變態,怪不好意思地笑了笑。 程鳳臺朝他招招手:“猴哥,來。” 大圣笑了:“哎喲,二爺,您看您,叫我老孫就成了,我也不姓侯啊!” 程鳳臺給他讓了一支煙,給他點著了火,大圣滋滋有味地抽了一口。程鳳臺說:“你們這個喊門的規矩我早就看不順眼了,改天一定好好和你們班主說說。一個戲班子,撒泡尿還不讓人消停,催著趕著,和日本人開的紗廠一樣!” 大圣嗐一聲:“這規矩就是我們班主定的,二爺您不知道這里頭的緣故。”程鳳臺做出愿聞其詳的態度,大圣關不住話匣子,嘩嘩全給倒了。原來男女戲子更衣雖然分別兩處,但是比如商細蕊之類的男旦,卻也是常常穿著一層雪白水衣敞著脖子就在后臺走動。商細蕊扮上相,白皮膚大眼睛一張瓜子臉,嘴唇涂得鮮紅的,看起來比女子更要嬌媚好看。有那年輕不經事的師兄師弟,多瞅上兩眼,便信以為真不能自持,居然跑去廁所里放手銃。日復一日次數多了,有時還三三兩兩的結著伴,不能不讓人起疑。 “有一回,他們一頭干著那事,一頭言語下流地議論班主的相貌,說他……哎,反正被人聽見告了狀。我們班主就靜悄悄的用竹竿挑著一面小圓鏡子,從茅房縫里伸進去看,等看清了他們在做什么勾當,當時就炸刺毛了!”大圣嘬著牙花子,還在心有余悸:“班主那暴脾氣!嘖嘖!現在是和北平的貴人們來往多了,性子也磨得文雅了。早幾年那會兒,哼哼,二爺您是沒經歷過啊!”程鳳臺心想我哪能沒經歷過呢?“班主一手一個把他們扽出來,也不顧師兄師弟的輩分了,沒頭沒腦一頓臭揍,就跟他媽打狗似的,完了把他們褲子都扒了。” 程鳳臺目瞪口呆地呼出一口煙:“那么野!” “后來我們水云樓就定了這么條規矩了,女戲子不管,男戲子拉屎撒尿都得有人看著,防他們溜神。”說到這里,大圣注意到有一扇門的時間久了,上去就是一腳踢開,罵道:“回頭把門板子都卸了,你們就踏實了!出來!” 這一切極其的荒謬滑稽,程鳳臺搖搖頭,匪夷所思,他還想和大圣再逗幾句,探聽一些更為離奇的梨園故事,那邊楊寶梨破門而入,驚慌大喊:“二爺!二爺快去看看吧!班主戲服上的珠子被人絞了,班主上臺沒衣裳穿,要人償命呢!”大圣也嚇壞了:“得!說啥來啥,二爺您趕緊的救火吧!” 程鳳臺被楊寶梨推著攆著一路跑,還沒走到后臺,就聽見商細蕊的嗓門穿破天際,在喊:“要么今天給我贖回來!要么給我卷鋪蓋滾蛋!當了行頭耽誤戲,你該死!” 顧經理一腦門子汗珠快步走來,急得氣都虛了:“怎么了?怎么了這是?前頭等著開戲呢!這不是要命嗎!” 程鳳臺推門進去,地下拋了一件大紅戲服,流蘇上系的珍珠全不見了,商細蕊和他師兄劍拔弩張地對峙著。看樣子兩人已經打過一架了,衣服頭發都亂著,他師兄嘴角破了一塊皮,商細蕊衣裳也撕開了一道口子。小來整個人抱在商細蕊身前,兩條胳膊牢牢地箍住他,使他變成了一只束腰的葫蘆動彈不得。師兄被師弟追著打嘴巴子,這面子上怎么下得來,指著商細蕊的鼻子,腦袋一昂一昂地反罵:“商三兒!叫你一句班主是給你臉,你別當真聽啊!當年蔣夢萍撂挑子給你,你都把戲班糟蹋成什么樣兒了?水云樓能有今天還不是靠的我們!自己家的東西我拿點兒不行?讓我滾,你不夠資格!” 商細蕊當年接下水云樓,全是為了賭一口氣,誰也不許說他這口氣賭得不好。師兄的話無異是火上澆油了,他猛然把小來往地上一推,撲上去就要與師兄拼命。廝打之中,師兄懷里揣著的一只蛐蛐罐掉落在地上,里面裝著一只戰無不勝的鐵頭大將軍,師兄不顧拳腳,急忙彎腰去撿,商細蕊惡向膽邊生眼疾手快一腳踢飛,蛐蛐罐踢開了蓋,蛐蛐蹦出來一跳就沒影兒了,把師兄心疼得哀嚎一聲,周圍人也跟著倒吸了一口涼氣——要知道這位師兄是最最玩物喪志的人了,不然也不會冒險去絞商細蕊的戲服。 師兄心痛得低吼,眼眶子都紅了:“你個二百五沖我耍橫!水云樓里最有良心的就數我了!誰不比我拿的多?你有能耐挨個找尋!睡大你老婆肚子你才想起來吃虧,晚了!” 這話使在場的師兄師姐們人人變色。沅蘭立刻避重就輕地說:“師兄消消氣再來和班主賠不是吧!凈說的糊涂話!水云樓是靠誰賣票房的就是誰的買賣,商老板這塊牌子有多重,您能不知道啊?”沒有人接她的話,大家都在驚恐自己貪污即將敗露。師兄是料準了法不責眾,胳膊折在袖子里的鐵律。然而商細蕊在做人上面從來不是一個講規則的,他胸口猛烈起伏幾下,腦子反而冷靜下來了,喊顧經理上前來吩咐道:“今天的戲是沒法唱了,我現在也上不了臺,給座兒一人賠兩塊錢,請他們改天再來吧。”顧經理嘴里答應著,眼睛卻偷偷打量程鳳臺的意思,希望程鳳臺能做出挽救,程鳳臺的眼里不揉沙子,早就盼著今天這出了,朝他點了點下巴,顧經理只得拔腿去了。 外人離了后臺,商細蕊扒下身上那件破水衣,光著膀子叉腰站在當間,他頭上的妝容首飾全是戲中少女的模樣,一臉粉紅嬌嫩的神氣,搭配身上精壯的腰背腱子肉,活脫脫是聊齋里被錯換了頭顱的女鬼,自有一種妖異的恐怖感。他深深喘著氣環視周圍,其實他沒有他們以為的那么傻,師兄師姐們偷摸些宮中的銀錢他都是知道的,他不在乎,他對外人都能大方借貸,何況是對同門師兄弟呢!可是他們不能把他當傻子,更不能把他當傻子還面對面罵他是傻子,他也是有自尊心的! 商細蕊最后說了兩個字:“盤賬!” 程鳳臺看戲不嫌臺高,臉上透出點喜氣。 店家鋪面月初月末盤賬是常見,一個戲班子的賬頭,八百年不動一回,盤查起來,老灰積得比賬本還厚。所有歇假的戲子全被找來了,賬房先生不知是熱的還是怕的,腦門子上一層汗。如今的商細蕊可是糊弄不得,他竟有了一個幫手,程鳳臺脫了西裝外套,單穿襯衫,袖子高高卷起,叼著香煙在那一筆一筆查賬。水云樓的庫房也被開啟出來,賬目對著物件,一樣合不上,就是三頭對證一番盤問。商細蕊仍舊打著赤膊,在后臺里溜溜達達的,他的嘴巴很笨,遇到搓火的事情也無法痛痛快快地罵出一頓來解氣,只見他金剛怒目,滿面戾氣,一遍一遍地在眾人面前尋脧走過,胳膊上的筋肉似乎隨時都會暴起噴張,將人痛揍一頓,起到了很震撼的威懾作用。有那含含糊糊交代不連牽的,他果然繞到背后朝著膝蓋彎就是一腳,把人踹個自腳撲地,拿板子照著背脊就是一下。人是苦蟲不打不成,打不過三下就什么都招了。戲班子從古至今都是法外之地,私刑之所,商細蕊平常很少動手,因為他動起手來根本沒個輕重,太傷人命了。 大圣扭頭向人悄聲說:“我說什么來著,就咱班主這暴脾氣,總有繃不住的一天!” 程鳳臺看見商細蕊胸前那兩點小紅點子晃悠來晃悠去,心里都替他臊得慌,喊他說:“我帳對得差不多了,商老板快去把妝卸了,穿上衣服,我們來談正經事。” 商細蕊一言不發,三把五把將頭面扯下,用一塊香皂就著冷水龍頭胡亂地卸了妝。他今天帶妝時間太長,又動了大氣,這一洗就洗“翻”了,臉皮紅撲撲的皴了似的,短衫一穿,橫眉立目,抱著胳膊站在程鳳臺背后,簡直像個酒后尋釁的黑幫打手。 程鳳臺把賬本合上,朝賬房微笑道:“這賬不用看了,對得上實物的尚且漏洞百出,花在日常開銷上那些看不見的,還不是您老人家說了算嗎?您老可是行家啊!”商細蕊作為一個天生的昏君,過去師兄師姐們怎么說他怎么信,現在程鳳臺替他做主,現在程鳳臺怎么說他怎么信,當時眉毛一擰,就要徒手拆了這把老骨頭。 賬房強打起勇氣,指天跺地道:“我干了一輩子賬房,要坑過東家一分錢,我天打雷劈!” 第(1/3)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