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章:世家焉知草根苦-《鬢邊不是海棠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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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〇〇
自從膝蓋受傷以后,商細蕊組有大半個月沒有去過上過戲了,戲班里的戲子們不說他是因為受傷,都說他是色迷心竅,要學那唐明皇“從此君王不早朝”。拿商細蕊比作唐明皇,身份上倒也很恰當的。
這一天午夜,商細蕊來到水云樓,他這一來就成了客人似的,大家紛紛招呼他問他好。商細蕊點點頭巡視一遍內外事務,站在幕后聽了一會兒戲,發覺水云樓離開他,照樣運轉如常,實在令人失落。他在看戲,戲子們在看他,互相使眼色說他瘦了,下巴的胡子茬也沒剃干凈,邋邋遢遢的,想是被程二爺弄狠了。估計腿傷也是借口,根本是傷了腎,塌了中氣。他們當著面的這么小聲議論商細蕊,商細蕊一回頭,他們就不響了。
商細蕊毫不在意這些下三路的閑言碎語,點檢一遍后臺的人,從楚瓊華到周香蕓,楊寶梨,以及幾個女戲子,總之模樣平頭正臉的,包括黎巧松都被他點名留下來:“其他人卸妝完了就騰地方吧,我要開個會。”幾個在戲班里很說得上話的師兄不禁要問:“這個點開會?為的什么事?我們也留下來替班主參詳參詳吧!”商細蕊看看那幾個凈角老生師兄弟,那臉長得就跟胖頭魚一樣粗悍肥碩,當即搖了搖頭:“不用,師兄們快回吧,我就幾句話,二爺還在外面等著我呢。”心想我這幾句話,告訴你們聽也是白費!只見過搶小旦的惡霸,沒見過強花臉的!
商細蕊召集了戲班中所有年輕美麗的戲子,整個后臺的景色頓時也就不一樣了,變得無端的清新秀麗起來,像有一股清泉在空氣中涓涓流淌,使人耳清目明,涼意撲面。周香蕓等小字輩在旁垂手伺立,沅蘭點了一支香煙抽,楚瓊華懶懶靠在椅背上梳他的頭面,表情十分淡漠。
商細蕊面對這群美人,一點憐香惜玉的情懷也沒有,直接說:“班主我呢現在是有家室的人了,以后你們各自招惹來的情債肉債人情債,你們各自想辦法處置,是好是歹我不會再過問了——這本身也不是我的責任。”
楚瓊華臉色一凝,依舊梳他的頭面。周香蕓心知這話多半由他而起,緊張的抬起頭,兩眼里盡是惶恐。但是對于某些戲子而言,這可算正中下懷了。因為在別的許多戲班里,班主往往兼任了皮條客的作用,不但對戲子們的私生活指手畫腳,還要在戲子和相好之間賺好處哩!十九笑道:“這種事,我們是無所謂的,要是沒法子躲開幾個無賴,也吃不成這碗飯。班主倒是教教孩子們啊,你看小周子可憐見的。”
憑良心講,商細蕊自己對這方面也是比較無知的。他是占了梨園世家的好處,從一開始就有身價,有面子,走上流,迫于無奈唱戲陪酒的時候有,迫于無奈出賣皮肉還真少。他是打心眼里喜歡和捧他的老爺太太們廝混,反而不能理解周香蕓他們哭爹喊娘的在犯哪門子矯情。單身漢的炕,荒著也是荒著,總比找窯姐兒強吧?——安貝勒長得又不難看!
商細蕊抿起嘴唇沉吟了會兒,眼睛掃到一把裁縫刀。他掇過刀子向著茶幾上奮力一擲,把大伙兒都嚇了一跳,只見刀尖沒入桌面好幾寸那么深:“實在不愿意,要嘛別唱戲了,干哪行不吃口清凈飯?要嘛就學戲里的貞潔烈婦,拿刀子攮死耍流氓的。到那時候,能花錢救你們的,我傾家蕩產救。救不成,也是你們的命。總之別再找我出面了!”
楚瓊華一雙妙目橫了一眼商細蕊。周香蕓見自己最后的一點指望也沒有了,神情一下子無助起來。黎巧松聽不慣這番胡言亂語,很不給面子的起身走了。剩下的極有可能被□□的美人們簡直不知說什么是好,干巴巴地朝他笑著。有一名扮武生的小師弟非常贊同這話,勾著臘月紅的脖子笑道:“那敢情好啊!師兄可得說話算話千萬別插手!以后再有來后臺堵我的,我就拖胡同里干死他們!”商細蕊見他們都是心悅誠服的樣子,自顧自點了點頭,又指了幾名戲子:“這周末跟我出堂會去,有你們的好處。”
程鳳臺在車里等得久了,趴在方向盤上打瞌睡。放在平時,這正是他夜生活開始的時候,沒有道理就犯困了,對商細蕊抱怨道:“小孩子太吵了,半夜三點哭一次,半夜五點再哭一次。”商細蕊驚訝道:“小孩子在夜里哭過?沒聽見啊!”程鳳臺嘁一聲:“你睡下去雷都劈不醒,能聽見什么?”
但是隔了一晚,商細蕊睡前吃多了西瓜憋尿醒了,果然聽見鳳乙在哭。程鳳臺睡夢里不自在的翻了個身,皺了皺眉毛,商細蕊起床撒完尿,鳳乙還在那哭,他便跑到奶娘房里兇神惡煞地一指鳳乙,說:“會不會帶孩子!別讓她哭了!”
天熱穿得少,又要隨時給孩子喂奶,奶娘穿著敞襟的薄衣衫,露出一小片胸口,見到商細蕊連忙系扣子都來不及,漲紅了臉說:“商老板,小孩子就是這樣的,管不住她哭呀!”
因為黑燈瞎火,商細蕊一只小熊瞎子也瞧不清奶娘在扭捏個什么勁,又兇巴巴地把她盯了一眼,走到搖籃前,啪地在鳳乙面前拍了個響亮的巴掌:“別哭了!再哭就挨揍了!”
鳳乙想來是天生的欺軟怕硬,聽見這聲巴掌,怕得小臉一皺打了個激靈,茫然地張大著眼睛四處張望,真也就不哭了。商細蕊心想我一個戲班都管下來了,還管不下你一個奶孩子?算你識相!向奶娘夸耀道:“看見了?這不就不哭了嗎?好好學著!”奶娘連連點頭答應,心想他要再多來幾趟,孩子一定要被嚇出神經病來了。
他們唱戲的老板身上總是經常跌打損傷,水云樓就常雇著一位推拿師傅。商細蕊知道唱堂會要久站,前一天讓程鳳臺開車把推拿師傅請來按摩腿。師傅一捏商細蕊的膝蓋,就說:“商老板這兒可是受過老傷的。”程鳳臺關心道:“是嗎?幾時受過的傷?”商細蕊不以為然道:“我渾身上下就沒一塊囫圇地方,哪記得清啊!”程鳳臺一臉吃痛的表情,商細蕊反過頭來安慰他:“我平時一點感覺也沒有的,天冷下雨也不疼,沒有關系。”推拿師傅說:“商老板現在年紀輕,火力壯,等到年歲大了就該知道疼了。”程鳳臺點頭:“以后少唱武打戲。”捯飭完了膝蓋,順便給商細蕊按了足底,推拿師傅一指頭下去,商細蕊沒有防備,又酸又麻,嗷的一嗓子。老師傅就笑而不語,半天才慢慢說:“商老板,老頭子我說句不害臊的話,您要肯聽我的,自個兒沖墻睡幾晚,膝蓋用不著推拿針灸它就好了。”
商細蕊是一點兒也沒聽出來老頭話里的意思:“沖墻睡能治膝蓋?這是什么道理?”
推拿師傅并不解釋,臉上笑瞇瞇的沉默著,商細蕊傻乎乎的又追問了幾遍:“可我現在睡的西洋床不靠墻啊!怎么辦?我上哪兒找墻去啊?”推拿師傅笑得更深了,臉上的皺紋擠得一道一道的,顯然被商細蕊逗得不輕。程鳳臺也給氣樂了。
當晚商細蕊再要摸索程鳳臺,程鳳臺把他兩手往身后一別,笑道:“商老板的膝蓋不想好了?”看他表情還是懵懂,就把白天推拿師傅的話給商細蕊說開了,商細蕊恍然大悟:“聽人說話可太費心了,有什么不能明說的呢?”其實這話已經夠明白的了,他卻不說是自己傻。
程鳳臺忍不住笑道:“過去我不在商老板身邊,商老板不知受了多少暗話聽不懂,可憐孩子,不過咱們也不用傷心,聽不懂的就當他放屁好了。”
商細蕊回想回想,是有過很多次,他在答話或者問話之后人們便露出了神秘莫測的古怪微笑,現在看來,都是恥笑。商細蕊沮喪得搓了搓自己的腦袋,背轉身沖墻睡去了。兩人難得清清靜靜的睡一晚,天剛發亮,范漣就來敲門。趙媽和舅老爺是熟人了,把他放進來吃了早飯,由得他跑去奶娘房里看鳳乙。等到聽見臥房里有點動靜,趙媽隔著門輕輕說:“二爺,范二爺來了。”里面嗯了一聲。
程鳳臺模模糊糊問商細蕊:“明天的堂會,他今天來做什么?”
商細蕊翻個身夠到床頭藏著的一塊巧克力,胡亂剝開那錫紙,眼睛閉得牢牢的,嘴里已經吃上了,一邊說:“他也預備露一嗓子,請我指點指點他。”
程鳳臺不往心里去,想讓他干等著就干等著,打了個大哈欠繼續睡,忽然一想哪里不對,跳起來趿上拖鞋就下床了:“這王八蛋一定是找借口看孩子來了!”果然從奶娘房里揪出了范。范漣意猶未盡一步三回頭,程鳳臺像喝狗似的把他往外趕。但是范漣愛孩子的心實在太深了,竟壯起膽子,一把扣住程鳳臺的兩只手端在胸前,哀求道:“姐夫!再讓我看她一眼!就一眼!”程鳳臺氣得大罵:“快滾!”
商細蕊慢悠悠嘬著巧克力,在范漣身后一搭他肩膀:“你快放開二爺,別等我動手。”
范漣心里打了個寒噤,松開程鳳臺灰頭土臉地下樓去了。程鳳臺仍然追在后面罵:“看看你這無賴相!也配是范家寶的當家!當初怎么跟我說的?現在反悔了,還是個男人嗎?既然這么稀罕鳳乙,我今天就把她還給你,你帶回去吧!”
范漣立刻腆著臉討饒:“我是她親娘舅不是?舅舅看看外甥女還不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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