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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九十九

    程鳳臺送走了姐姐，獨自在家里吃了中飯，睡了午覺，和察察兒談了一會兒天，囑咐了她過兩天上學(xué)的事，心里卻惦記商細(xì)蕊的膝蓋還沒好透，想沅蘭著急把他喊去，不要是因為水云樓沒人了，喊他去救場的。等到時近傍晚，老葛的車子空著就回來了，程鳳臺問起他商細(xì)蕊的下落，老葛支支吾吾的說不連牽——這實在是沒法說。

    今天下午，常在商細(xì)蕊眼前轉(zhuǎn)悠的那一位陸公子不知什么時候與安貝勒結(jié)為朋友，趁著商細(xì)蕊養(yǎng)傷，兩個人跑來后臺撒野。陸公子眼界高，看不上旁人，是被安貝勒生拉硬拽來壯聲勢的，也是想碰碰運(yùn)氣，看看能不能見到商細(xì)蕊一面。安貝勒仿若無人地坐到沙發(fā)上和戲子們聊天，嗅鼻煙，吃茶，背著商細(xì)蕊，戲子們誰也不想得罪安貝勒。下午的戲不打緊，后臺的人也沒有幾個，但是周香蕓之類小字輩的都在，周香蕓的妝化了一半，逃也沒處逃，從安貝勒一進(jìn)門，他整個人就像放在開水里煮著一樣，煮燙了，煮化了，就想不管不顧失聲叫喊起來。

    安貝勒聊到后來，就盯上周香蕓了，跑過去搭他的肩膀，問長問短，周香蕓先還忍耐著，直到安貝勒貼著他耳朵說：“你好好唱，我在這兒等著你，等你下戲了帶你出去玩兒。”玩兒什么就再明白不過了。周香蕓狠狠打了個哆嗦，一個沒忍住，也不管要不要上臺了，推開安貝勒奪路就跑。安貝勒幾步攆上他，牢牢捉在懷里，逼得周香蕓喉嚨里發(fā)出暗啞的兩聲喊叫。楚瓊?cè)A在那旁觀了半日，這時候按捺不住了，把眉筆往桌上一拍，張口就罵：“貝勒爺！您把咱們這當(dāng)窯子了吧？當(dāng)著眾人的面，沒您這么不尊重的！小周子要是得罪了您，您打他罵他就是，這算怎么個做派！后臺人多嘴雜，我勸您愛惜名聲！”安貝勒聽他扯著嗓子小娘們罵街一樣嚶嚶叫喚，哪放在眼里，低頭照著周香蕓面頰上親了一口，腆著臉調(diào)笑說：“跑什么！看你急成這樣！好好好，我們不唱了，現(xiàn)在就去玩兒，這些天可想死我啦！”居然攔腰把周香蕓一抱，就要帶走了！

    后臺男女老少有目瞪口呆的，有假意阻攔的，就是沒有一個敢真心與安貝勒動手。這光天化日，居然發(fā)生這等欺男霸女的事！楚瓊?cè)A是在場唯一有膽色的，上前去掰安貝勒的手，安貝勒獰笑道：“楚老板，顧好你自己個兒要緊，啊？您在北平待著可不易，得惜福，別又稀里糊涂一睜眼，躺在南京小公館了！”這句話刺痛了楚瓊?cè)A的心，他臉色登時漲得通紅，抓起茶幾上一只煙灰缸要與安貝勒拼命。安貝勒眼看就要掛彩，手里仍舍不得放下周香蕓。陸公子在一旁看不下去了，從安貝勒調(diào)戲周香蕓那會兒，他就覺得自己交錯了朋友，來錯了地方，便是押妓都沒有這種搞法的，太下作了！假如這時候商細(xì)蕊走進(jìn)來，以為他和安貝勒是同流人物，那該多丟臉啊！陸公子不安極了，一把逮住楚瓊?cè)A的胳膊，扭頭勸安貝勒撒開手，并不忘找臺階說：“中午我和貝勒爺喝了點酒，貝勒醉了，跟我醒酒去吧！”

    安貝勒這個混賬東西聽到這話更是借酒裝瘋，滿口胡話，要把周香蕓帶去“玩兒”。楚瓊?cè)A心頭火起，另一只手抬起來就朝陸公子臉上拍過去，打了個正著，響徹后臺，把陸公子鼻血都打出來了，眼鏡飛得老遠(yuǎn)，耳朵里嗡嗡的。大家都呆住了，因為大家都知道，如今陸公子家里是比安貝勒有權(quán)勢得多的政客。安貝勒也吃了一驚，周香蕓趁機(jī)掙脫他跑走了，他也顧不上，嘴里連連叫著：“陸老弟！這是怎么鬧的！你可千萬別動氣！”轉(zhuǎn)身對著楚瓊?cè)A就是一腳：“你個男婊/子活到頭了！還敢打人！”

    楚瓊?cè)A也心知自己闖禍了，被踢倒在地臉色鐵青不說話。

    陸公子摸了摸自己的臉，掃視過周圍的戲子們，覺得他們都在看他的笑話。他自己也是茫茫然的，這算什么事呢！巴巴地跑來人家后臺調(diào)戲少男，還挨了戲子的耳刮子！陸公子平生沒有經(jīng)過這樣的羞辱，眼淚都被氣出來，隨手撈過一樣唱戲的道具砸到楚瓊?cè)A臉上，怒火中燒地走了。安貝勒追出去說情，也被他推了個跟頭。

    安貝勒這時候倒知道好歹了，怕陸公子回去越想越不甘心，要有動作報復(fù)水云樓。但是陸公子有錢有勢，戲子們無從下手。安貝勒伙同后臺師姐師兄們一商量，只有壯著膽子把商細(xì)蕊喊回來了。

    商細(xì)蕊來到后臺，沅蘭提前在門口堵著他，已經(jīng)把事情和他說清楚了。因此商細(xì)蕊見到安貝勒第一句話就拖長了聲音有氣無力地說：“貝勒爺，我求你啦！你佛爺大！我廟小！你以后可別來后臺啦！”

    安貝勒縮著肩膀賠笑：“好幾個月沒見了，我這不是掛念你嗎？”

    商細(xì)蕊搖搖頭：“用不著。你再來，我就吊死在安王府大門口，讓你天天一抬頭就看見我。”

    這仿佛是撒嬌賭氣的一句孩子話，眾人都聽著又可笑又可怕的。只有安貝勒品出了不一般的感覺，心里陣陣酸麻，骨頭都軟了，就快要給商細(xì)蕊跪下了：“商老板，您可別這么說！我混賬不是人，以后不來礙你眼了還不成嗎？能在臺下看著你，我也就知足了。”

    商細(xì)蕊瞅著他的無恥嘴臉就覺得累心，別過頭去不再搭茬，留安貝勒在那抓肝撓心的。商細(xì)蕊對戲迷們有著天然的籠絡(luò)手段，疏密有致，一勾一放，根本用不著后天學(xué)習(xí)。

    他們一眾人商量的結(jié)果，當(dāng)然還是由商細(xì)蕊帶著楚瓊?cè)A賠禮道歉，請客吃飯。楚瓊?cè)A陰沉著臉躺在長椅上在那憋氣，聽到這話倏然站起來，喊道：“我不會去的！”

    商細(xì)蕊傻了：“你闖的禍！你不去誰去？”

    楚瓊?cè)A伸出手指頭指著安貝勒，嗓子都尖了：“商老板！我敬你是條烈性漢子！你容著這么個人在這作踐我們不夠，還要我去給那起豬朋狗友賠不是？我沒打錯人！不去！”

    這要早幾十年，戲子指著安貝勒的鼻子罵，安貝勒能把他的爪子給剁下來，當(dāng)下臉色很不好看地告辭走了。商細(xì)蕊氣咻咻地一時想不出反駁的話，反復(fù)說“誰惹禍誰收拾”“你這是連累整個戲班”，他的嘴唇又有點嘟著似的，像個受了委屈的大孩子。

    伶人之道，也并非一味的曲意迎奉，總是各人有各人的脾氣。只不過脾氣大的剛烈份子往往過早地隕落了，來不及干事業(yè)，留不下名聲。久而久之，外人就以為梨園界中全是善交際知實務(wù)的了。楚瓊?cè)A天生傲骨，不屈權(quán)貴，站起來一拂袍子，說：“商老板怪我連累了水云樓，我走就是了。”

    這一句就把商細(xì)蕊所有的不服悶回了肚子里，抬頭瞅了一眼楚瓊?cè)A，忍氣吞聲的。誰的戲好，誰在他這里就是爺。

    最后還是由沅蘭作陪，商細(xì)蕊出錢出面把陸公子請出來吃飯，為免夜長夢多，便是此時此刻。老葛開車送他們，一路上就聽見沅蘭在那對商細(xì)蕊說：“班主，陸少爺幾次三番的是為了誰，我不說，你心里也有數(shù)。待會兒見了人，可不能都推給我，推給我也不管用，你得熱乎著點兒。”

    商細(xì)蕊說：“知道了。”

    沅蘭湊在商細(xì)蕊耳邊吃吃笑道：“你就挨著他身邊坐，倒酒布菜殷勤著點，把他伺候得心也麻，腿也軟了，還有什么不好說的。”

    商細(xì)蕊一揮手：“知道了知道了。”

    老葛支起耳朵聽得清清楚楚，把人送到飯莊門口，眼看著商細(xì)蕊進(jìn)去了，羊入虎口了，心里沒著沒落的，扭頭就去向程鳳臺通風(fēng)報信。但是他也不敢信口胡說商細(xì)蕊什么，總不能因為人家是個唱戲的，就咬定人家將要不正派了，老葛引著程鳳臺自己去看，看出個好歹都與他無關(guān)，免得惱羞成怒了被遷怒了。程鳳臺心里七上八下的，帶著三分怒意，自己開著車去了。

    那飯莊由一處舊王府改建而成，燈火疏落，人聲稀少，只有一間廂房里傳出隱隱的歌聲，這是商細(xì)蕊的嗓音。程鳳臺不由得停住了腳步。屋里面已經(jīng)酒過三巡了。他們飯局上向來有著這樣一個規(guī)矩，有求于人的一方總要多喝一些，先把自己灌醉，方才顯得有誠意。沅蘭醉得面紅耳赤昏昏欲睡，商細(xì)蕊也半醉了，拿筷子敲著高腳酒杯打節(jié)拍，在那唱一首江南小調(diào)。宮燈的靜輝之下，他帶著一點迷離的微笑，眼簾低垂著，目光不知落在哪一處，眸中偶爾有光芒一閃，也是藏在睫毛后面，顯得那雙眼睛撲撲倏倏好像很害羞。陸公子每次見到商細(xì)蕊，都覺得他被很好的光影畫成了一副油畫，有著脈脈不得說的美。

    陸公子伏在桌上，把臉枕在胳膊彎里，喃喃說：“商老板唱這首曲子，我像回到了家鄉(xiāng)。自從父親高升，我有十多年沒有回去過了。”

    商細(xì)蕊也很會說兩句應(yīng)酬的話：“陸少爺還年輕，將來衣錦還鄉(xiāng)的時候多的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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