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四章:氣極了又可愛極了-《鬢邊不是海棠紅》
第(1/3)頁
五十四
這個春節(jié)掙扎著過到大年初八。程鳳臺心癢難撓,商細(xì)蕊輾轉(zhuǎn)反側(cè),都要被相思折磨死了。程鳳臺勝在娛樂項目眾多,就算在家里,開個牌局款待親友,和老婆孩子擲個骰子,也能消磨一整天的時光。商細(xì)蕊就苦惱了,他除了唱戲無一所好,如今雖添了打牌這一個興趣,卻時常湊不齊搭子,以至于攛掇小來學(xué)打牌,小來橫豎不愿意才罷了。他的好朋友杜七作為舊式家庭的少爺,過年也與程鳳臺一般在家充了幾天的孝子,到了初八實在耐不住了,在自己的住處開牌局喊商細(xì)蕊來玩。商細(xì)蕊問都有誰在那里,杜七嘿嘿一笑,說是幾個姑娘。商細(xì)蕊馬上知道他又叫條子了。商細(xì)蕊就不愛和青樓女子在一起玩,覺得她們講話最愛套人的底細(xì),笑起來花枝亂顫,裝腔作勢,而且還要對他眼風(fēng)亂刮,搭手勾腳。商細(xì)蕊一個大男人,時常被其他大男人搭手勾腳已經(jīng)是很無奈的事情了,如果換成女人,那簡直厭惡極了。還是小來想的辦法,問街坊孩子借來一大包《七俠五義》的連環(huán)畫。商細(xì)蕊趴在炕上一看一整天,看到著迷處,下得炕來在院中學(xué)那白玉堂舞刀弄棒一陣,足足消遣了幾天。
等到初十,杜七又來邀他打牌,正趕上薛千山開了車子也來請他。兩方一邊是□多,一邊是姨太太多,身在其中都讓人頭疼。商細(xì)蕊與薛千山雖有過枕榻之誼,但是沒有思想精神上的深交,薛千山外出兩年,再回來感覺就更陌生了。商細(xì)蕊對他客客氣氣柔聲細(xì)語的,一點兒也不像在程鳳臺面前那么蠻橫霸氣:“可是杜七也約了我打牌?!?
薛千山聽見這拒絕,倒顯得很興奮:“那正巧了,我送你一塊兒去,好久不見七少爺了?!?
他們一個圈子里的詞作戲子票友之間素來都熟識,但商細(xì)蕊總覺得杜七不大喜歡這個薛二爺,見了面眼睛白進白出,鼻子里哼哼氣兒,從來不給個正臉。杜七又是讀書人的小性兒,生起氣來,對著至交的商細(xì)蕊照樣冷嘲熱諷甩臉色。商細(xì)蕊怕把薛千山帶去,杜七見著又要來氣,連帶他也吃瓜落。正不知怎么回絕呢,已經(jīng)被薛千山趕鴨子上架塞進汽車,輕車熟路地來到杜七的后海別苑。商細(xì)蕊倒不知道,薛千山什么時候連杜七的院子在哪兒都那么清楚了,好像已去過很多遍似的。
果不其然,杜七那里已到了四個窯姐兒,三個與他打牌,一個抽著香煙倚在他背上,貼耳朵說些調(diào)笑的話,杜七又扭頭去銜窯姐兒手里的煙。傭人通報商老板來了,杜七頭也不回,笑道:“蕊哥兒先坐著喝口茶,我這局立刻就完?!?
薛千山道:“七少爺不著急,我陪商老板聊聊天也沒關(guān)系的。”
杜七嘴里還叼著香煙,刷地一回頭,臉色立刻冷下來,把煙蒂吐到地上像吐出什么穢物,恨恨道:“滾!”
商細(xì)蕊心里一突突,哦了一聲,訥訥地就要走。
杜七厲聲喊住他:“不是說你,你過來咱們玩?!?
薛千山臉上帶著油滑的笑,趕開窯姐兒就拉著商細(xì)蕊坐下了:“七少爺不要這樣嘛,大家都是朋友,人多點才好玩。商老板你說是不是?”一手竟已開始洗起牌來。
商細(xì)蕊心想我也不知道是不是,我就覺著杜七生氣了。
想不到杜七狠狠地瞪了一眼薛千山之后,便跟著一起打起牌來,大概是因為不愿在窯姐兒面前失了風(fēng)度。商細(xì)蕊兩局牌一過,加上窯姐兒們不斷在旁邊活躍氣氛,便徹底忘記了杜七在生氣這回事,還很高興地吃了一碗甜藕粉,兩塊蕓豆糕。
杜七忽然眼光一動,望著一起打牌的窯姐兒風(fēng)流無限地笑了笑。窯姐兒回給他一個莫名其妙的無辜的笑。杜七想想覺得有點不對勁,身子后仰,往桌底下一覷,猛地就踢開椅子站起來,罵了一聲□媽的,把桌子兜底那么一掀。
商細(xì)蕊嚇了好大一跳,一碗滾燙的藕粉全扣在大腿上,饒是冬天褲子穿得厚,還是燙得眼淚都出來了,要是羹汁滲透了衣料糊到皮膚上,那更得要人命,跳起來不管三七二十一就背過身脫褲子。引得窯姐兒們也不管杜七的怒火了,你撞撞我胳臂,我對你使使眼色,笑嘻嘻地站在那里看商細(xì)蕊脫褲子,長褂底下那雙精瘦修長的腿,便是她們經(jīng)多了男人,看見還是覺著很動心。
商細(xì)蕊朝著杜七憤怒大喊:“你這是發(fā)的什么瘋!”
杜七手一指薛千山,怒目相視。只見薛千山一只皮鞋不知何時離了腳,單腿而立正要去穿那只鞋子。杜七見狀箭步上前,抓起皮鞋就往門外一扔老遠(yuǎn)。薛千山看這距離,可不是兩三步能跳過去的事兒,索性襪子踏在地上站穩(wěn)了,厚臉皮地笑道:“七少爺?shù)钠膺€是這么大,好啦,薛某告辭就是。商老板和我一起走?”
窯姐兒們看見薛千山光腳穿襪子和杜七的反應(yīng),就已經(jīng)心知肚明桌底下發(fā)生了什么,想笑又不敢笑,幾雙眼睛滴溜溜轉(zhuǎn)。商細(xì)蕊一點兒也看不明白他們,撿了桌布擦掉褲子上的湯水,氣鼓鼓地說:“我也要走了!”
杜七惱羞成怒,對窯姐兒們皺眉叱道:“你們也給我滾!”平時杜七叫條子,麻將桌上輸出去的錢就不說了,贏到的錢最后也都要給窯姐兒們當(dāng)外快帶走。這一次他不說賞,幾個窯姐兒還是紛紛蹲下身去,在滿地的碎瓷片中拾鈔票。等商細(xì)蕊穿上褲子薛千山穿好鞋子,她們才手忙腳亂地包好鈔票跟上來:“薛二爺!您帶我們一段唄?這個天兒坐洋車怪冷的。”商細(xì)蕊看到其中兩個窯姐兒的手都被瓷片割破了,手絹拿去包了一包錢,傷口就用嘴吮著,那大紅顏色的厚膩的唇膏,比滴下來的血更要紅一些。
商細(xì)蕊常常能夠見到這些花紅柳綠的女子們出入牌局,里面也不乏他的狂熱戲迷,拿皮肉錢給他買這買那地捧場。導(dǎo)致過去商細(xì)蕊對她們的看法很矛盾,從小唱來的戲中,既有“女兒清白最為先,落得個清白身兒,也就含笑九泉”,仿佛女子失貞,就不是一等一的好女子,甚至失去了在世為人的資格。但同時又有梁紅玉,杜十娘等義妓為后人傳頌千載。商細(xì)蕊想不過來,索性就沒有想法。再后來經(jīng)事多了,發(fā)現(xiàn)他其實只對不靠本事吃飯,還活得很得瑟的人有一種蔑視的態(tài)度,至于干的哪門子營生,他毫不在意——戲子本身也是下九流的。戲班中的女孩子陪老爺少爺們過夜,他從來不覺得有什么不妥。窯姐兒中間偶爾有個彈琴唱戲出色的人物,他也肅然起敬。商細(xì)蕊一直覺得眼前這些只會陪男人打牌睡覺的窯姐兒高不能清白一死,低不能一技傍身,不管生在哪個行當(dāng)都是末流,不值一提。今天卻發(fā)覺,其實她們也是很有能耐的,當(dāng)著杜七盛怒之下還敢火中取栗的膽識,還有那么細(xì)嫩的手,從碎瓷片里撿錢居然不怕疼,還能撿得那么干凈,一個大子兒不留。她們是有不管在什么時刻什么情況,都能撈著錢的本事。
商細(xì)蕊想道,如果有一天我不能唱戲拉琴了,還不比她們能活著呢。心里不禁有種說不出來的寬慰和后怕。
初十這天正是常之新外出公干,蔣夢萍來程府小住的日子。程鳳臺借口送常之新去火車站,腳一滑就來了街那頭的商宅,商細(xì)蕊此時還在杜七那里,教程鳳臺滿懷熱情撲了個空。傍晚把蔣夢萍接回家,二奶奶特意命廚房多添了幾樣菜來招待她,正在絞盡腦汁揣度她的口味。
程鳳臺就想到商細(xì)蕊的畢生三不:一不唱《白蛇傳》,二不學(xué)詩詞歌賦,三不吃寧波湯圓。因為《白蛇傳》,蔣夢萍與常之新結(jié)了緣,商細(xì)蕊當(dāng)時還傻傻地給他們配小青,結(jié)果一曲成箴,白蛇追隨許仙而去,乃是他的奇恥大辱。第二件,源于當(dāng)年他與常之新吵架的時候,常之新對他說:你書也沒有念過幾天,人世間的道理能懂多少?我堂堂一個大學(xué)生。所以你姐姐的事,我說的才是正道理,你該聽我的。又拿出與蔣夢萍和詩的事跡來證明他們是更高一等的靈魂知音。把商細(xì)蕊氣了個倒仰。他那么博聞強記,本來大可以成為第二個梨園雅趣原小荻一般的人物,此后卻連識文斷字都不愿意了。第三件就簡單了,寧波湯圓是蔣夢萍最鐘愛的食物,每逢下館子必點,商細(xì)蕊隨她吃過無數(shù)次,如今聞見那個味道就要吐。
想到這里,程鳳臺忽然插嘴道:“過年還有沒有酒釀留下來?再給做一個寧波湯圓吧。”
程鳳臺有時候有點婆婆媽媽的,二奶奶又特別防著他和女人,便朝看了一眼。程鳳臺笑道:“表嫂不是南方人嘛?南方的女人孩子過年都愛吃寧波湯圓?!倍棠虒δ戏饺说南埠貌淮罅私猓簿蜎]有說什么。
等到晚上吃飯的時候,蔣夢萍果然特別喜歡這道甜湯,當(dāng)做主食連吃了兩碗。二奶奶說到這是特意給她添的菜,蔣夢萍便羞赧地笑道:“之新就是這樣,就知道惦記著我,也不管會不會給別人添麻煩。北平的酒釀平時少見,也不大甜,表妹家的倒很正宗?!边@么說著,眼睛里柔情款款,晶晶點點,溫柔得簡直要化成了一股暖風(fēng)。
她以為熟知她口味的,這天下唯有常之新一人。特為她添的菜,必是常之新囑咐的。卻忘了有人對她的恨,并不下于常之新對她的愛,都是一樣刻骨銘心牽腸掛肚的,或者比愛還要激烈。商細(xì)蕊一心一意地恨著蔣夢萍,把蔣夢萍留給他的痕跡燒成烙鐵印在心口上,眼睛耳朵瞥見一點點相關(guān)事宜,就要觸及傷口痛得嚎叫,但是這份恨竟然也不在蔣夢萍生命中占據(jù)多少地位了。她不明就里地幸福地吃著甜湯,程鳳臺只覺得毫無道理地心酸,更加想要快點見到商細(xì)蕊。
這天晚上二奶奶與蔣夢萍同塌而眠通宵說話,蔣夢萍開始還不好意思,怕誤了他們夫妻恩愛,道:“今晚我睡在這里,那么妹夫睡在哪兒?”
二奶奶紅著臉,不屑地瞥一眼程鳳臺:“他愛睡哪兒睡哪兒,我們管我們的?!?
程鳳臺做小伏低替她們把零食料理好,笑道:“得,兩位太太高床暖枕慢慢聊著,少磕瓜子別上火了,這是剛泡好的八寶茶。小的這就找個柴房窩一宿去?!?
二奶奶和蔣夢萍都被逗笑了。
程鳳臺當(dāng)然不可能找個柴房睡一宿。他在游廊下抽了一支香煙,隨后緊了緊大衣投入霜雪之中。趟風(fēng)冒雪往南走了四十多分鐘,走到商宅,又拍了十幾分鐘的門。不知道是主仆二人真的睡死了,還是小來存心晾著他,一直到把隔壁人家都鬧醒罵娘,里面還是沒動靜。
天氣雖冷,程鳳臺的心卻是火熱的,閉門羹不足以熄滅他的決心。兜兜轉(zhuǎn)轉(zhuǎn)踩了一腳的泥,最后在商宅后院的墻根底下找著一口大水缸,把水缸倒扣過來,踩著缸底攀墻而入,程鳳臺心想這會兒要是有個巡捕路過,肯定就把他當(dāng)賊拿下了。院中雪地映著瑩瑩的微白,像一大片地上的月光,程鳳臺凍得哆哆嗦嗦摸進商細(xì)蕊的屋子,把大衣隨手一拋,一路走一路脫掉微濕的衣裳,等上了商細(xì)蕊的床,他已脫得赤條精光。商細(xì)蕊朝里酣睡著,程鳳臺掀開被子鉆進去,一把從背后摟住他,下巴抵在他肩頭。商細(xì)蕊驚醒了渾身一激靈,張口就要叫,程鳳臺趕忙在他耳邊道:“商老板,是我。”
“二爺?!”
第(1/3)頁
主站蜘蛛池模板:
浦城县|
汾阳市|
西畴县|
惠来县|
油尖旺区|
九台市|
泽州县|
万山特区|
泸西县|
临海市|
剑河县|
南充市|
肥东县|
界首市|
丽江市|
宁武县|
防城港市|
丹阳市|
凤庆县|
油尖旺区|
都兰县|
和政县|
凉城县|
辽源市|
虎林市|
巫溪县|
昆明市|
伊宁县|
尼勒克县|
江达县|
固阳县|
江口县|
大厂|
崇州市|
和静县|
平江县|
永宁县|
扎兰屯市|
桦川县|
迁安市|
黑山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