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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一章 血濃于水-《一品仵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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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暮青猛地抬起頭來!

    山金海闊,一葉小舟自漫漫金輝中搖來。

    魏卓之聞聲而出,率眾將匆忙趕來,正撞見暮青從甲板上奔來,她一向冷靜,從未這般失態,話幾乎是吼出來的。

    “快迎!是空相大師!”

    空相大師?!

    魏卓之一驚,空相大師帶著太上皇出海云游列國仙山,一去五載,杳無音信,怎會在這片不知名的海域出現?

    這稍一愣神兒的工夫,暮青已奔至船梯處,顯然要親自相迎。

    魏卓之急忙攔駕,“殿下且慢!昨夜風浪大作,不知將咱們卷到了何處,來者只聞其聲,尚難辨身份,還是命探船前去較為穩妥。”

    “……好。”暮青應了,她有多確信那是空相大師的聲音,就有多懷疑是自己出現了幻覺。

    當年,生父出家,步惜歡放心不下,命一隊侍衛暗中保護,侍衛們綴在空相大師和恒王后頭,一路跟到了星羅。

    出海那日,魏卓之點海船物資相贈,空相大師請魏卓之轉告在暗處的侍衛們莫再跟隨,并托魏卓之呈上了一封奏疏。侍衛們不敢自作主張,依舊乘船遠遠地隨護在后,奏疏倒是加急遞入了宮中。

    信中只有一言:萬發緣生,皆系緣分,緣未盡,自再會。

    步惜歡見信后在承乾殿內坐了一夜,破曉時分下了旨,召侍衛們回了京。自此之后,山海迢迢,空相大師和恒王便一去無蹤,二人云游到了何方,路上有何見聞,是否尚在人世,一切皆杳無音信。

    五年了,暮青從未想過與二人還有再會之期,更別提在這等生死關頭再會。

    這也太巧了。

    魏卓之命一艘巡洋艦并二三十艘鷹船迎著那一葉小舟而去,暮青又回到了船首,一瞬不瞬地注視著海面,仿佛注視著內心渺茫的希冀。

    她從未像此刻這般期望世間有奇跡存在,從未覺得時間流逝如此漫長,她迎著海風眺望著汪洋,一度以為自己會一直這么站在船首,直到老去。

    但奏報終究來了。

    巡洋艦隊與小船在漫漫晨輝中相會后,一艘信船揚帆急返,報聲一路高奏!

    “報——”小將奔至甲板,高聲跪稟,“啟奏皇后娘娘,來者是太上皇和空相大師!”

    小將腔調激昂,他并不知這奏報對帝后意味著什么,對南興意味著什么,他只因偶遇太上皇和高僧而喜。

    這奏報驚了魏卓之和麾下眾將,船隊尚未駛近,將士們已紛紛跪下迎駕,山呼道:“恭迎太上皇——”

    暮青扶住欄桿,幾乎熱淚盈眶,她在如浪的呼聲中奔向船梯,喚來一艘快船,迎上船隊,上了巡洋艦。

    空相大師和恒王果然已在艦上,一照面,來不及寒暄,暮青將二人請入上房,拜道:“陛下身中蠱毒,命在旦夕,懇請大師相救!”

    *

    寶船艙內,滿室藥香。

    步惜歡邪熱未退,昏睡的面容在晨光帳影里顯得蒼白孱弱,破曉時分才被壓制住的蠱蟲此刻瞧著又有些異相。

    “阿彌陀佛……”空相大師立在榻前,一聲佛號格外悠長。

    恒王立在空相身后,手持佛珠,一身僧袍,青灰的僧帽下鬢發霜白,顯然尚未剃度。他低眉斂目,似乎未看榻上之人,唯有捻動佛珠的指尖微微泛白。

    暮青道:“我早知阿歡有痼疾在身,原以為是練功落下的,藥到可除,直到大圖復國,我才從兄長口中得知,當年阿歡以性命為籌碼換取結盟,在心頭種下了一只血蠱。我執政鄂族三年,本以為能助兄長穩固帝位,不料兄長被胞妹所刺,如今兇多吉少。阿歡蠱毒發作,連外祖母的掌事女官梅婆婆都無解蠱之法,我正束手無策,不料昨夜一場暴風雨將船隊推離了航線,今晨有幸與大師在海上重逢。大師乃得道高僧,可知這世間何處有解蠱救命之法?望您指點迷津!”

    空相嘆道:“萬發緣生,皆是緣分,天意如此……老僧曾聽無為道友提起過,血蠱乃宿主心頭之精血煉制而成,世間解蠱之法遠在天邊近在眼前,殿下不該問老僧啊……”

    暮青愣了愣,隨即瞥向恒王,見恒王垂首捻珠念念有詞,不由問道:“別無他法嗎?”

    恒王出家云游已有五年,梅姑說起替命之法時,暮青還真沒想起步惜歡尚有至親在世,即便想起,恒王下落不明,人海茫茫,尋也無從尋起。暮青承認,重逢的那一刻,她的確大喜過望,可冷靜下來,又覺得此事不可行,不說恒王愿不愿舍身救子,即便他愿,阿歡也不會答應的,恒王畢竟是他爹。

    “阿彌陀佛……”空相雙手合十,僧目一閉,搖了搖頭。

    屋中靜了下來。

    恒王捻著佛珠,口中念著的經說含混不清,伴著過珠之聲,急如風打雨落。半晌之后,聲響驟然一停,恒王悶不吭聲地轉身而去。

    “哎……”梅姑大為詫異,她從前在天選大陣中守墓,只知帝后尚無子嗣,不知南興帝竟有生父在世,且已出家為僧。本以為出家人以慈悲為懷,命在旦夕之人又是親生兒子,移蠱一事必是水到渠成,可這人怎么就這么走了?

    暮青與空相大師出了屋,見恒王下了船梯,上了來時的那艘小船,徑自搖著櫓往島上去了。

    *

    這座島嶼形似臥佛,卻是座無名島,島上有民百余戶,因島嶼地處大圖遠海,官船罕至,且島周遍是暗礁,寇船難登,故而島上世代安寧,民風淳樸,民以打漁耕種為生,自給自足,知世間有大圖國,卻不知兩族分治,經數百年而復國,更不知當今天子何人,年號為何。

    島上,一座座石屋掩映在山林間,晨光如縷,苔長藤繞,儼然世外之地。

    島西南坐落著一座石廟,廟里箬竹叢生,竹下置著只草團子,恒王盤膝而坐,正閉目誦經。

    空相大師推開搭著茅頂的廟門,步入院內,誦了一聲佛號,沒有說話。

    恒王渾然不覺外事一般,只顧閉目誦經。日頭東升而起,掛上枝頭時,經聲漸歇,恒王閉著眼問道:“當年師父說我有佛緣,可是早知有今日?”

    空相大師站了半日竟無疲態,只是雙手合十,悲憫地道:“半年前,為師與你云游而歸,途徑此島時遇上了風浪,船不慎觸礁,島民又無大船,方才滯留在了島上。今日你們父子重逢實乃天意,入得涅槃,方可成佛,你法號了塵,可你塵緣未了,尚有孽債未償。”

    恒王聞言睜開雙目,目光在斑駁的竹影里晦暗不明,唯有嘴邊噙起的笑意透著嘲諷,“本王孽債累累,只成得了鬼,成不了佛,大師莫道天意,常言道,上天有好生之德,怎到了本王這兒就成了塵緣未了?莫非諸佛也看人下菜碟兒?”

    這聲本王,他已有三年沒啟口過,如今竟覺得有些陌生了,但前半生閱盡政壇風雨、人心叵測,他對人性從未放下戒心。

    相伴云游五載,他知道這老僧頗有未卜先知之能,所謂的佛緣,誰知是不是一場早有準備的獻命的陰謀?

    “阿彌陀佛。”空相大師道,“慶德六年元月十五,你可記得此日?”

    恒王不明空相之意,卻答道:“本王生辰之日,怎能不記得?”

    空相大師道:“此日正是為師任國寺方丈之日。”

    恒王一愣,嗤道:“湊巧罷了,世間同年同月同日生者多了,莫非皆有佛緣?”

    空相道:“國寺辰時鳴鐘誦經,而你正逢辰時降生,世間同年同月同日生者雖多,可聞鐘降世,聽經初啼之子,唯你一人。你我的師徒之緣乃是佛前注定,并非為師胡言。”

    “……呵!”恒王怔了半晌,置之一笑,“照這么說,當年大師乃國寺方丈,本王乃一國皇子,年年伴駕入寺祈福齋戒,若有佛緣,大師怎不早度化本王,叫本王在塵世中苦熬半生,這便是佛家所奉行的善法?”

    “當年你因緣不成熟,不堪僧眾清寂。”

    “本王如今也不堪僧眾清寂。”

    “……看來王爺有還俗之念。”空相大師沉吟片刻,說道,“既如此,老僧備了條船,停靠在島東,王爺若想離去,可趁夜色遠行,此間之事交予老僧周旋。”

    “就憑那一葉小船?”恒王有些意外,卻譏嘲道,“小船若扛得住風浪,大師與本王何苦滯留在島上?夜里風急浪高,海上暗礁密布,本王乘那一葉小舟出海與送死何異?”

    空相大師道:“老僧已向皇后殿下求得一艘護洋船。”

    恒王嗤笑:“那女子在盛京時人稱活閻王,這些年來復國執政,豈是天真女子?她手里就本王這一根兒救命稻草,豈能不設防?本王哪兒也不去,就在此處等著,看這對名滿天下的帝后何時前來弒父。”

    說罷,他將僧帽摘下,棄在竹下,滿頭白發在日光里格外刺眼。

    空相大師雙手合十,說道:“明晚亥時大霧,乃離島的絕佳時機,時不再來,施主三思。”

    說罷,空相大師進了屋,留下了一扇敞開的廟門。

    恒王望著門,半晌,抬頭望起了天。

    ……

    日光清淺,云淡風輕,上艙旁的東屋里,暮青立在窗前眺望著海島。

    身后,魏卓之道:“臣稱觀今日風云,明夜海上應有大霧,正是行事之機。”

    暮青默不作聲,只是望著海島。

    魏卓之道:“臣知道,父子至親,替命是情分,不替亦斷無子求父死之理,但天家父子非尋常百姓,天子之命關乎社稷,殿下向來看重人命,太上皇一人之命與天下民生孰輕孰重,望求殿下三思。”

    魏卓之說罷頂禮而叩,屏息長待。

    風聲寂寂,幾聲鳥鳴入窗而來,音如刀劍出鞘,尖銳肅殺。

    暮青的手搭著窗臺,淺白的日光落在指尖,蒼白如雪,她的話音卻平靜無波,“今日且點暗船水鬼盯著島上,明夜秘密行事。”

    “臣領旨!”魏卓之三拜而起,臨走時深深地看了暮青一眼,女子的背影在日光里薄而淡,當年初見之時,他從未想過這樣單薄的肩膀有朝一日能擔得起社稷重任,如今,她已不再是一縣仵作之女,而是令人敬佩的一國之后了。

    魏卓之帶著一腔敬意離去了,卻不知暮青尚有一言難講。

    她想說,為她準備一葉小舟,事了她便離去。可這話哽在喉頭,尚未出口,已覺血氣。

    天子之命關乎社稷,這一抉擇無愧于期盼安定富足的南興百姓,無愧于寒窗苦讀的學子賢士,無愧于從龍多年的文臣武將,卻獨獨愧對阿歡。

    他雖對父親有怨,可世上哪有不曾景仰過父親的孩兒?當年,每見他為恒王大鬧之事傷神,她都越發確信他對父親感情尚存,只是深埋于心,因怨而不自知。

    他不會弒父求生,今日的抉擇無異于她親手殺他父親。她相信阿歡終會理解她的苦心,可此事也許也會成為他們深埋于心的一塊疙瘩,與其后半生裝作若無其事,她寧愿事了乘船去,此生不復見。

    明明說好不走的……

    可是,阿歡,我做不到明知可為而不為,做不到放棄你生的希望,哪怕要與你分離。

    今后余生,無論我在何方,只要你安好,我便安好……

    吱呀——

    房門被人推開,梅姑在門口面帶喜色地道:“少主人,陛下醒了!”

    暮青聞聲望去,日光照過她的側顏,鬢發忽如霜色。

    梅姑一怔,直到暮青走到門口,才覺知方才所見不過是錯覺罷了。她的心稍稍放了下來,松了口氣的工夫,暮青已走出房門,往上房去了。

    步惜歡醒了,看著暮青撥開珠簾走來,不由怔了許久。這一覺像是睡了幾個春秋,夢里兜兜轉轉,無處不是她。

    他笑道:“為夫做了個夢。”

    “夢見什么了?”

    “夢見娘子講了個好長的故事……”

    “那不是夢。”

    步惜歡顯然記得那非夢境,可那眸波依舊如夢般斑斕,其中深藏的繾綣情意那么醉人,看著這樣的目光,暮青忽然動搖了——分離之后,他們真的能各自安好嗎?

    她不惜一切想救阿歡,可這真的是他想要的嗎?解蠱續命換來的是父死妻離,這樣的余生他真的會歡喜嗎?

    可若不救,又將社稷置于何地?天子之命關乎的豈止是社稷,還有太多忠臣良將的命運。常言道,一朝天子一朝臣,當今朝中的殿前班子、地方的布政循吏、邊關的治軍良將,哪個不是多年來淘選出來的?文臣武將們忠君勤王多年,與天子早已抱負相系、利益相連,天子若言棄命,豈不令群臣寒心?

    一面是愛人的心愿,一面是社稷的責任,究竟如何抉擇才是對的?

    “讓娘子擔心了,為夫這一覺睡得可久?”這時,步惜歡的話打斷了暮青的思緒。

    “……有一日夜了,昨夜風雨大作,風浪將咱們帶離了航線,所幸清晨時發現了一座無名島,魏卓之已命人上島打探過了,眼下正與將領們繪制返航路線。”盡管心中掙扎,但今晨之所遇,暮青依舊只字未提,何時返航,也未明言。

    步惜歡絲毫不疑,他體內的邪熱雖然退了,但身子尚且虛弱,只醒了一會兒,連半碗粥水都未喝罷就又睡了。

    暮青睡不著,也不敢睡,她甚至連抉擇的事都無法思考,只是坐在榻邊看著步惜歡的睡顏,一看就是一夜。

    清晨時分,步惜歡醒來時,暮青仍坐在他昨日睡時的地兒,清瘦的臉龐上添了幾分憔悴。

    “昨夜沒睡?”他問。

    “睡了,剛醒不久。”她答,唇邊掛著淡淡的笑。

    “……”瞎說,她連地兒都沒挪過,眼都熬紅了。

    步惜歡心如明鏡,卻未說破,只是笑了笑,說道:“為夫餓了。”

    暮青愣了愣,憔悴的臉龐上終于浮起幾分神采來,起身道:“我去傳膳!”

    軍醫煎藥去了,梅姑年事已高,這兩日數次動用功力,暮青擔心她的身子,昨夜便勸她去隔壁屋歇息了。門外有侍衛,暮青吩咐一聲即可,但她不放心,親自到門口絮絮叨叨地吩咐了好一陣兒,粥里該放何物,菜食添幾許味料,連果品都吩咐要蒸的,不可端生冷的來。待侍衛領旨去了,暮青回到榻前,步惜歡已經自己坐起來了。

    他倚著靠枕,笑看著她,瞧著像要大好了的樣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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