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章 至愛不渝-《一品仵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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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寬衣!讓我看看。”
“……娘子先讓為夫瞧瞧,可好?”
“好。”
風推高帆,浪移船山。海面上,百余戰船拱衛著壯闊如樓的寶船迎著繁星東行,華艙外,神甲侍衛們面海而立,個個賽礁石。
侍衛們瞅著海面,跟隨大帥魏卓之來請安的海師將領們卻不知眼往哪兒瞅,個個恨不得風浪再大些,好把不該聽見的從耳旁吹開,可越是這種時候,人的耳力就越是邪門的靈敏。
衣裙窸窸窣窣的聲響從門縫兒里傳了出來,同時傳出的還有圣上低啞窘迫的咳聲。
“咳!為夫想瞧的是娘子的手傷,娘子且慢寬衣……”
“哦。”窸窣聲未止,皇后道,“無妨,寬都寬了,一起瞧吧。”
海師將領們面紅耳赤,一齊把魏卓之拽到一旁,低聲道:“大帥,咱明日再來請安不成嗎?帝后久別重逢,正忙著呢……”
魏卓之倚著欄桿笑道:“明日再來豈不無禮?”
“那在此聽墻腳就有禮了?”
“這可是偷聽帝后的墻腳,鬧不好要殺頭的!”
“是啊,大帥!這可跟咱們當年偷聽您和夫人……”
啪!
話沒說完,魏卓之不知從哪兒摸出把扇子來,抬手就往那將領的腦門兒上敲了一記。
副將朱運山回過味兒來,問道:“我說大帥,你不會還記恨當年末將等人鬧洞房的事吧?”
夫人乃蕭大帥的遺孤,當年大帥和夫人成親,將士們甚是雀躍,洞房就鬧得狠了些。事后夫人惱了,罰大帥睡了三個月的廂房。那三個月,大帥練兵可狠了,使的是當年皇后娘娘操練江北水師的法子,故而海師將士們雖未見過鳳駕,但對鳳威可都畏懼得很,聽皇后娘娘的墻腳誰知道會慘成啥樣?早知道大帥會這么報復他們,當年打死也不湊那鬧洞房的熱鬧。
“大帥,末將幾個可都上有老下有小,您行行好……”
“就是就是,按朝規禮制,末將等人官職低微,無召不得覲見。您是大帥,您先請安,若有宣召,再傳末將等人。”
“末將等人就在下面候著,隨傳隨到!”
眾將領邊說邊退,退了幾步,逃下樓梯,往甲板上去了。
魏卓之倒沒攔著,麾下將領退下之后,他搖著扇子瞥了眼屋里,丹鳳眼中的笑意慢慢斂去,添了幾分憂色。
海霧散盡,夜浪漸高,屋里,珠簾輕撞,撞碎了西窗燭影,錦帳華榻、梨木地板、雕案駝毯、珊瑚玉杯,皆被水波般的珠光攏著,明波瀲滟,幻若龍宮。
榻前,腳凳上擱著銅盆,水已微微見紅。一件喜服被棄在地上,上頭扔了兩塊血帕。
暮青裹著龍袍坐在榻邊,寬大的紅袖顯得手腕格外白細。步惜歡坐在一旁,低頭為她涂抹著藥膏,燭影珠光映在他的眉宇和指尖,窗外是寂寂深秋,屋里卻似落入了人間陽春天兒里。
暮青看著步惜歡,看著看著,就出了神。一別五年,此刻如若醒來,覺知一切是夢,她也是信的。
“可疼?”這時,他的聲音傳來,告訴她所見非夢。
“疼。”暮青的手心里滿是縱橫交錯的割傷,幾道頗深的傷口紅腫可怖。她疼,卻沒有當年剃肉療傷時疼,她能忍,卻不愿忍,因為此刻有人疼惜。
步惜歡的力道果然又輕了幾分,指尖觸及她的傷口,似雪羽撓著掌心。
“還是疼。”暮青的眉頭明明舒展開了,嘴上卻道,“看樣子我的手要廢幾日,所以你就別勞我動手了,自己寬衣如何?”
“傷口雖深,萬幸未傷著筋骨,娘子能不能不咒自己?”步惜歡低著頭涂抹藥膏,語氣頗淡。她的手曾燙傷過,雖經用心養護,掌心仍留了一片淺淡的疤,而今傷上加傷,看著這傷,他忽然有些惱悔,惱當年答應她離開,悔今夜放元修離去。
男子的眉心鎖著,鎖住了燭光珠影,也鎖住了苦悲憂愁,待抬眸時,惱意斂去,眸中已盈滿笑意,“娘子替夫寬衣別有一番情趣,既然有傷在身,不妨養傷為先,待傷養好了,一切花樣兒任由娘子,可好?”
“……”暮青語塞,一口氣險些悶在胸口,論四兩撥千斤的本事,她還是不及這廝。
然而,越是看著他眼中克制的情意,聽著他百般推拒的言辭,她越是明白他有事。他這么了解她,一定知道他越是如此,她越能猜出他的身體出了問題,可他寧肯如此也要攔著她,只能說明他更擔心她看見那衣衫之下的景象。
那景象,一定是她難以承受的。
“阿歡……”暮青的目光落在步惜歡手上的那盒三花止血膏上,艱難地問道,“大哥真的遇刺了,是嗎?”
事發至今尚不足月,她在江上度日如年,這個問題已問過無數遍,她在元修口中聽不到真話,而今開口再問,卻已不需要答案。
暮青看著止血膏,眼前浮光掠影,恍惚間回到了她離開洛都皇宮的那夜,又恍惚回到了當年到義莊尋父的那夜,爹爹身上蓋著的草席和、草席下露出的那雙腳和大哥那夜在殿外廊下朦朧的笑容交織在一起,分不清當年今日,是幻是真。
正當暮青陷在回憶中不能自拔,忽覺有人將她擁入了懷里。
步惜歡輕輕地撫著暮青的背,慢條斯理地道:“大圖長公主刺駕弒兄一事是延福宮宮人和御林衛親眼所見,事后姬瑤負傷闖入廢帝宮中,挾持廢帝前往天牢營救藤澤,這一路上皆有禁衛跟著,應是不假的。聽說是景子春負責處置此事,卻不慎被二人雙雙逃入了永安渠中。二人是否尋獲,至今尚無消息。據監察院傳回來的消息,姬瑤刺駕,巫瑾遇刺,此二事皆可信,但駕崩一說尚且存疑。”
“……存疑?”暮青一愣,猛地抬頭看向步惜歡。他的話,她信,只是這段日子以來,種種跡象皆表明朝廷無主,此刻聽見存疑之說,著實令她意外,“宮人、侍衛皆親眼見到天子遇刺,為何駕崩一事會存疑?莫非……沒人親眼看見天子駕崩?”
“的確如此。”步惜歡重新把暮青攬了回來,一邊撫著一邊說道,“據說,延福宮火起之后太后便封了門窗。即是說,宮侍們只見到了天子遇刺重傷,而未見到天子駕崩。待火撲滅后,殿內的兩具尸體已經是焦尸了。”
“……”
“既無人親眼目睹太后與天子駕崩,尸體也面目不清,駕崩一事很難說毫無疑點。你斷案無數,理應知道,這世間之事即便是親眼所見也未必為實,何況是未見之事?”
“……但你的蠱毒發作了。”暮青枕在步惜歡胸口,聽著他時沉時虛的心跳聲,把滿腔悲痛都掩在了低垂的眼底。
若事情果真如阿歡所言,單從證據上來講,的確不足以斷定姨母和大哥已然身故。但朝廷無主、大圖內亂、阿歡蠱毒發作,皆是事實。如果說無人親眼見到天子駕崩,延福殿內的兩具焦尸就有可能不是姨母和大哥,那么宮侍親眼見到天子重傷和阿歡蠱毒發作的事實也同樣能說明兩具焦尸就是姨母和大哥,且后者作為佐證更為有力一些。
阿歡不可能不明白哪個可能性更大些,只不過是存心安慰她罷了。
“巫瑾重傷,蠱主是他,他傷得重,我蠱毒發作也不足為奇。監察院已盡力在洛都搜羅可靠消息,大圖內亂當頭,院子里的人容易行事,延福宮中的消息不日定有奏報。娘子莫要憂思過重,事情尚有出現轉機的可能,你我歷經大風大浪無數,相信天無絕人之路。”步惜歡順著暮青的青絲撫著她的背,柔而緩,像是要將她的每一根青絲、每一寸肌骨都印入掌心,永刻心頭。
暮青聞言,淚水奪眶而出,“天無絕人之路?我不知道你竟信天了。”
他六歲登基,外戚攝政,母妃被害,父王懦弱,六親無靠,十七歲起就背負昏君的罵名,隱忍籌謀二十一載,何時信過天?這一回竟要信天命了,可見所謂的轉機是多么渺茫。
“若無轉機呢?你能壓制蠱毒多久?”暮青問。
步惜歡未答話,只是把暮青擁得緊了些。暮青聽著他陡然沉急的心跳聲,不敢相逼,只是等著。等了許久,聽見一聲長嘆,他近乎平靜地道:“三年五載總是能撐得住的。”
三年五載?
暮青本已有心理準備,在得知兄長遇刺之時,她就知道她失去的不只兄長,終將失去的還有此生至愛。只因當年大哥說過,阿歡的功法可壓制蠱毒,她便一直存著僥幸的心思。直到夫妻重逢,直到聞見那熏香,直到阿歡百般推拒,她知道該是面對的時候了。可回想阿歡在城門外尚能用武,此刻亦談笑自若,她難免有些期待,想著若上蒼不肯許他們一生相守,縱是半生也無怨,卻沒想到他的時日竟然只剩三年五載?
暮青腦中一片空白,待她回過神來時,她已坐了起來,不顧步惜歡的阻攔強行扯開了他的衣襟。只見衣襟下,那明潤如玉的胸膛上密布著青黑的脈絡,如同以活人的血肉織了張網,網中有塊肉瘤,許是步惜歡的情緒陡然生變,那肉瘤忽然動了動,順網而上,向著心脈鉆去!
步惜歡的面色倏白,眉頭幾不可察地蹙了蹙。
“婆婆!婆婆可在?”暮青跳下床榻,不顧披發赤足衣衫不整,一邊呼喚梅姑一邊往外奔。
步惜歡要攔,奈何蠱毒發作,情急之下,心脈奇痛,不由悶哼一聲。
“阿歡!”暮青聞聲折返!
萬幸的是,這時屋外傳來了魏卓之的聲音,“微臣即刻去請!”
……
此前登船時,暮青因擔心襄助她回國的武林義士們會遭大圖朝廷迫害,故而說服眾人隨軍前往南興,日后觀大圖局勢再做打算。梅姑本有回鄂族之意,奈何暮青親自下馬禮拜,說有要事相求,她這才上了船。
有何事相求,暮青并未當眾明言,梅姑本以為帝后重逢,近日必定膩在房中,不會宣見臣屬,不料夤夜時分,大帥魏卓之便來匆匆來請,口稱十萬火急。
梅姑沒問緣由,更目無軍法禁令,一出房門就縱身而去,灰雁般自重重禁衛的頭頂上掠過,人未到,風已起,房門一敞一合不過眨眼工夫,門掩上時,房中已傳來梅姑急切的詢問聲:“少主人?”
暮青撥開珠簾行來,嗓音壓得極低,“婆婆,請隨我來。”
暮青在梨木地板上赤足行走,腳步放得極輕,到了榻前,攏開半面錦帳,轉頭看向了梅姑。
步惜歡正調息著,那蠱受內息壓制,已經安分了些,但與此前相比,已離心脈近了寸許,也大了些許。
看著那跳動的肉瘤,暮青就像看著自己的心,她半句解釋也無,相信梅姑一看即曉。
梅姑大驚,“血蠱?!這……這是鄂族密傳的血蠱!少主人,陛下怎會……”
話未問完,梅姑就已思量過來,口中罵了句混賬,匆忙道:“少主人,先容老奴助陛下療治!”
“有勞婆婆。”暮青朝梅姑深深一禮,她擔心自己杵在榻前會令二人分心,于是垂下錦帳退至簾外,盤膝坐下,對帳枯等。
這一生,似這樣煎熬的夜晚她已歷經數回,可時間從不會因此走得快些。暮青坐在暖白綿軟的駝毯上,沐著珠簾瑩白細碎的光,隨著海浪沉沉浮浮,好似此生仍是羈旅之客,幼時安穩,幾年歡愉,不過是前生羨而不得的大夢罷了。
她的目光緩緩地從錦帳上移到窗上,朱窗未啟,星月云海皆不可見,暮青卻仍然望著天,她要一直看著這天,看它會不會一直黑著,直到海枯石爛,地老天荒。
可她等來的終究不是海枯石爛,不過是日月斗轉,夜盡天明。
天終究還是亮了,一絲熹微的晨光從海上照來,照亮了暮青的眼眸。那眸明澈無波,不見悲怨,能見到的唯有山石般的堅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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