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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九章 神官大選-《一品仵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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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三月初九清晨,幾聲清脆的玉鈴鐺聲叫醒了沉睡的長街,大安縣祭啟程前往州城參選神官,除了神殿的接引儀仗,同行的尚有大小華車三輛,親隨護衛百人。

    儀仗緩緩地出了南門,大安百姓夾道叩送,卻無人知道叩送的已非大安縣祭,而是聞名四海的南興英睿皇后。

    從大安縣到慶州城約莫要十來日,沿途有驛館接待,每日走多少路程都已事先定好。晌午時分,儀仗停在官道上歇整,暮青從縣祭的馬車里下來,上了前頭接引使的華車。

    車內甚是寬敞,四角置有斗柜繁花,中間焚著藥爐,巫瑾盤膝坐在錦墊里,手中握著本古卷,抬頭望來時,面容在花前香后顯得有些蒼白。

    暮青問道:“大哥好些了嗎?路上可覺得顛簸?”

    巫瑾打趣道:“總比跟著妹妹行軍舒適。”

    暮青聞言,把頭一低,咳了一聲。

    “縣廟里都安排好了?”巫瑾這才問起了正事。

    “嗯。”前兩日巫瑾閉門養傷概不見人,暮青便沒拿這些事擾他,而今聽他問起,她才回道,“此番借參選神官之由前往中州神殿,帶著俘虜累贅,我已命人將木彥生和端木虺等人關押在了雁塔內。神道門和縣廟里的護衛全都換成了神甲侍衛,廟祝等職司由景家人接手,其余侍衛化整為零,喬裝前往中州。我們的隨行儀仗不足兩百人,挑的侍衛全都各有所長,考慮到沿途需與各州縣官吏接洽,接引使就交給景子春假扮了。云老年邁,我本打算把他安置在大安縣廟里,可他擔心大哥,一意隨行,我只好讓他假扮老家院,待到了驛館,恐怕還得有勞大哥屈尊假扮縣祭的長隨。”

    今早一隨儀仗出城時,巫瑾就猜出了暮青之計,此刻看她穿著縣祭的官袍,說著要去參選神官,他心中竟毫無波瀾,甚至忍不住搖頭失笑,“這天下間敢在圖鄂攪動風雨的女子,除了我娘,也就只有你了。”

    暮青低著頭,一板一眼地道:“我們本就不是來做客的,這風雨自是攪得越大越好。”

    說罷,暮青將手探入袖中,取出一只面具雙手呈給了巫瑾。

    巫瑾愣了愣,眼瞅著暮青,手接著面具,竟一時忘了看。

    暮青仍舊低著頭,說道:“衣袍傍晚會有人送進來。”

    說罷,就有下車離去之意。

    巫瑾一時無言,直到此時他才發現,暮青從進了馬車就坐在門邊。她一貫不是拘謹的人,今兒卻規規矩矩地坐著,再回想方才那番話,事無巨細,倒有幾分稟事的意味。

    “妹妹這是怎么了?”巫瑾搶在暮青告辭前問道。

    聽巫瑾的聲音仍舊中氣不足,語氣里卻有關切之意,暮青不由垂首說道:“此番我一心拿下大安縣廟以圖后事,乃致大哥祭壇苦熬身受內傷,是我思慮不周,對不住大哥。”

    巫瑾默然,恍惚間想起暮青從前也有過這么小心翼翼的時候,那是她自刎那回,因自知對不住那人,醒來后很是乖巧了一陣子。那時,也是在馬車里,只不過如今病中之人已換成了他。

    原來,他也有讓人珍視之時……

    巫瑾的眸底漸漸生了暖意,卻又被愧色蝕去,垂眸說道:“怎能怪你?若無妹妹,使節團連嶺南都過不得,哪能走到此處?這一路上妹妹殫精竭慮,只這一回需借為兄之力,我卻把自己折騰成這副樣子,說來是我無用。”

    “是我不曉得用蠱之道,以為有蠱王在,輕易便能降住蠱人,卻不知要損耗精血,這才將大哥陷入險地。大哥身無內力,那夜能以一己之力懾住數十蠱人,又何必妄自菲薄?”暮青一向不會寬慰人,自覺得此話不過是事實。

    卻不料巫瑾聽后笑了笑,笑容在藥爐的裊裊香絲后顯得有些蒼白而苦澀,“是啊,若有武藝護身就好了……”

    此言話音頗低,虧得暮青耳力聰敏,竟聽了個清楚,不由皺了眉頭。她本不打算在馬車內久留,以免擾人清凈,而今聽聞此話,不得不打消告辭的念頭,問道:“大哥,其實有件事情我一直不明白。那《蓬萊心經》乃是古鄂族的無上秘籍,大哥為何自己不練,反將其贈給了阿歡?”

    這個疑惑在她心里存在很久了,以前時機不對,今日話趕話說到了武藝一事上,暮青見巫瑾對習武一事耿耿于懷,索性便問出了口。

    卻見巫瑾聽聞此言竟僵如猝死,唯有那捏著古卷的手尚存著幾分力道生氣。

    馬車里忽然就靜了下來,撕開半頁的紙聲仿佛寒刀割開了久遠的記憶,窗外的人聲馬聲剎那間化作無數鞭聲、淫語、辱言、恣笑,連身前身后的香絲花影都仿佛無數粉面臟手,從四面八方聚來,撕扯不休。

    巫瑾猛地抬袖,大力一拂!

    啪!

    藥爐登時翻倒,帶著火星兒的香灰潑出,古卷的殘頁從半空中飄下來,眼看著就要落進香灰里,暮青眼疾手快,一手去撈書頁,一手從身后的花罐子里拔了插花!花被扔出車門之時,暮青已撈住書頁往身旁一拍,從懷里摸出塊帕子往花罐子里一浸,往香灰上一扔!

    噗!

    香灰撲騰而起,帕子下滋啦一聲,火星兒滅了的那一刻,暮青伸手關上了車門。

    車門外傳來了月殺的聲音,“主子,出何事了?”

    暮青道:“沒事,我不慎碰翻了藥爐,你去打盆水來。”

    “是!”月殺應了一聲,腳步聲隨即便遠去了。

    馬車里靜了下來,巫瑾垂眸坐在香灰后,面色蒼白,額上見了汗,聲音比暮青來時虛弱了許多,“叫妹妹見笑了。”

    暮青道:“我當初從鄭家莊里出來時也是狼狽至極,也沒見大哥笑話我。”

    巫瑾淡淡地牽了牽嘴角,沒吭聲。

    暮青接著道:“是我莽撞了,那些舊事大哥不想提就算了,切莫傷著身子。”

    巫瑾依舊沒抬眼,只是含糊地道:“一些腌臜事罷了,說出來污了妹妹的耳朵,不提也罷。”

    暮青是何等聰慧,見巫瑾的應激之態,再一聽此話,也就猜出個八九不離十了。她曾聽說巫瑾初入盛京為質那些年里很是受了些欺辱,直到后來他一心鉆研醫術藥理,得了圣手之名,京中的貴人們才漸漸的以禮待他了。但醫道一途豈是數年就能有大成的?可想而知在那之前,他一個既不被南圖皇族接納又不受圖鄂神殿待見的質子,生得這般姿容,在盛京會遭受何等的對待。

    蓬萊心經大成之前須是童子之身,怪不得他不練,怪不得他好潔成癖!

    真恨當初殺那安鶴老賊時,沒讓他受盡折磨!

    暮青目光蕭寒,唇抿得刀子似的,直到月殺把水打來了,她才臉色稍霽。

    巫瑾好潔,不近生人,暮青沒命護從進來灑掃,自己親自收拾了藥爐香灰,又把馬車四角擺的繁花全撤了下去。

    擺設一撤,馬車里頓時空蕩了許多,巫瑾坐在窗旁,似玉雪堆的人,越發顯得孤單冷清。

    暮青心中自責,命人呈了新的被褥錦墊來,一邊鋪換,一邊沒話找話,“對了,大哥,還有件事我一直想問,阿歡有舊疾,說藥在圖鄂,可有此事?”

    暮青挑此時問起此事,一來是想轉移巫瑾的注意力,二來也是心中一直記掛著。此番出來,本以為會先到南圖,沒想到中途改道,既然來了圖鄂,那藥方之事不妨問上一問。

    巫瑾過了會兒才道:“……哦,是。”

    暮青聽此話頗簡,不由停了手里的活兒,望住巫瑾問道:“是何舊疾?怎么落下的?”

    巫瑾垂著眸,話音輕飄飄的,“哦,是他初練功時急于求成落下的,后來因江湖爭斗,他妄動神功,累下了病灶。發病時看似是心脈沉痛之癥,實則發于經脈,有些復雜。我從前制了一味香藥,他常年熏著,如今神功大成,已能自行調息將養。妹妹放心,待此間之事了了,為兄尋來那味藥,自會為妹夫根治痼疾。”

    這話跟步惜歡當初之言一模一樣,暮青卻定定地看著巫瑾,半晌沒接話。

    她該信的,可若此話屬實,大哥為何不敢看她?

    “……好,那就有勞大哥了。”看著巫瑾蒼白的臉色,暮青終是沒忍戳穿逼問,甚至連久視都不忍,生怕自己審視的目光會讓巫瑾有壓力,對他養傷不利。

    暮青接著鋪起了被褥,而后將藥爐重新燃上,置在了車門旁的角落里。下車前,她端了身干爽的衣袍來,說道:“大哥先歇著吧,我過會兒再送午膳來。”

    巫瑾已有脫力之態,靠著窗子強撐著笑道:“好,有勞妹妹。”

    暮青下了馬車,迎面就見景子春和云老朝她施禮,想來是方才的忙亂驚動了二人,于是不待二人詢問,她便說道:“沒事,藥爐碰倒了,已經灑掃干凈了。大哥現下乏了,不必去問安了。”

    說罷,暮青便去了縣祭的馬車旁,上車前望了眼前方,只見春日高照,巫瑾的馬車停在蜿蜒無盡的官道上,風卷過,塵土沒了車輪,馬車似懸于路中,上不著天,下不及地,叫人眼瞅著,心里竟也跟著沒著沒落的。

    暮青蹙了蹙眉頭,把目光一收,上了馬車。

    大哥的話里雖有不實之言,但他既然說了會尋藥,她終究還是信的。

    只盼此去神殿能速戰速決。

    *

    慶州城乃圖鄂四州之一,傍晚時分,晚霞燒紅了半城。古道兩旁,紅英遍開,馬蹄踏著落花緩緩地進了州城。

    神廟矗立在城央,紅日在上,無山與齊,舉頭望去,如見仙府。

    驛館在古道下方,車隊上了古道,盤行不久就到了驛館。

    大安縣的車馬是最后抵達慶州的,其他縣的應試生早就到了,連日來詩會酒會不斷,拉攏試探不絕,已將各族保舉的人摸了個底。明天就是州試之日,大安縣祭今日傍晚才到,一些貴族子弟估摸著車馬隨從已然安頓下來了,便紛紛命人前去遞送名帖,請暮青夜飲茶酒,暢論國政。

    卻不料,所有遞送名帖的親隨都沒能進得去大安縣祭下榻的院子,看門的隨從倨傲得很,不論相邀之人是何身份,回絕之言都一樣,“明日州試,縣祭大人舟車勞頓,今夜歇息,恕不見客!”

    說罷就將門一關,有幾個親隨退避得慢了,鼻子險些沒撞上門板,夾個包出來!

    眾親隨回去將事情添油加醋地回稟了一番,一干貴族子弟心生惱意,夜里不由聚在一處議論。

    “聽說此人沉迷酒色,胸無大志,他爹當年對木族立下了大功,木老家主才叫他在大安縣當了個縣祭。”

    “我也聽說了,此人被打發到那偏遠之地安身立命,本不該有出頭之日才是,也不知木老家主打什么主意,竟舉全族之力推舉一個草包。”

    “諸位也知當今時局險迫,以往景木二族雖有盟姻之好,可暗地里也不乏爭斗,莫非是時局所迫,景木兩家終于同心,木家故意棄選,以保景少宗奪那尊位?”

    “若果真如此,各族也不是傻子,到了天選之時,群起合攻景少宗,景少宗豈不更險?若真想保他,木家何不舉薦個像樣的子弟,與景家同擔天選之險?”

    “這……”

    “莫非景木兩家已然離心,木家此舉意在移禍?使景少宗成為眾矢之的,坐看眾族相互殘殺,好借此漁翁得利?”

    “這倒像是木老家主的做派,不過……木家若真有這心思,舉薦一個平庸的子弟倒也罷了,舉薦一個草包,縱然為他鋪平了州試之路,他又如何能過得了殿試,進入天選?”

    這話倒有些道理,眾人一時默然,皆暗忖木家之舉有自相矛盾之處,三言兩語之間還真猜不透。

    這時,忽聽一人道:“諸位兄臺怎知大安縣祭定是草包?眾口相傳之言未必可信,南興帝親政前不也被天下人罵做昏庸?而今如何?天下人都看走了眼!諸位怎知大安縣祭不是在韜光養晦?”

    眾人循聲望去,見說話之人竟是藤澤!

    當年,盤、景、木、谷皆為大圖的大姓豪族,后來,盤、谷二族把持南圖,景、木二族雖然聲勢稍遜,但二族在鄂族仍舊勢如老樹盤根。在當今的長老會中,除了景、木二族,便數姬、藤二族勢大了。神官大人出身姬家,故而姬家不會爭奪這屆的神官大位。此番神官大選,數景少宗和藤澤最有可能奪得大位,而此前有傳聞稱,神官大人早有屬意的繼位人,那人便是藤澤。

    藤澤竟把木兆吉比做南興帝,這未免過于高看他了,可細一思量,他的話不無道理。若果真如此,倒也能解釋木老家主為何要擇定木兆吉參選神官。

    “可今日傍晚之事,看得出此人狂得很,不像是個心機深沉之輩。”一人道。

    “你又怎知他今夜不來赴宴,不是意在防備我等的試探?”藤澤笑了笑,抬頭望出長廳,眼底幽光似劍,剎那間明滅,“他想藏也藏不了多久,明日州試,有無才學,一試便知。”

    ……

    神官大選乃圖鄂二十年一遇的盛事,州試的場所設在城東的官衙,那是大圖朝所建的州衙,后經大改,前衙平闊,中設高臺,四面圍有看臺,看臺上方建有閣廊,可容納看客三五千余,與其說是官衙,倒不如說像極了演武場。

    慶州城的百姓一大清早就涌進了官衙,攜家帶口,你爭我擠,沒半個時辰,四方看臺上就擠滿了人,放眼一瞧,烏泱泱的。

    州試的主考官來自長老會三司,由州祭監理、各縣接引使觀考,為期五日,擇錄三人。

    慶州此番入選州試的共有十人,十中取三,名額歷來是世家子弟的囊中之物,眾考生對此心知肚明,許多人只求一個在三司長老面前展露才學的機會,以期神官大選之后,新神官招賢納士,自己能為人所用,一展抱負。

    縣試為卷考,州試考的則是斷訟決疑,一樁疑案,每人僅有半日的時間審斷。

    斷訟決疑不同于提筆論策,縱是偷雞摸狗的小案,也不見得半日就能審結,更別提殺人命案了,故而州試所考的皆是已經查察過,人證、物證、驗狀、供狀俱全或稍缺,疑犯數人,皆未認罪的案子,有偷拿盜搶、殺人害命的,也有嫁娶通奸、繼承之爭的,哪日州試、抽到哪樁案子,全憑運氣。

    吉時一到,州祭陪同三司長老于東閣入座,十位接引使坐于左右,閣廊四周皆是望族看客。下方高臺之后是原先州衙的公堂,十位考生就坐于堂內,一個少年門子捧著只簽筒到了考生們面前。

    在場的十位州試生中只有兩位縣祭,一是木兆吉,一是藤澤,二人皆是世族出身,官職相當,因木兆吉非木族主家嫡脈,血統不及藤澤尊貴,故而坐于其下。

    門子先到了藤澤面前,將簽筒呈上前時,那手看似是扶著簽筒的,實則是稍抬衣袖,擋了外頭看客們的視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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