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五章 全境平定-《一品仵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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汴都城,翰林院。
舉世矚目的恩科開考!
此番科考可謂匆忙,明眼人一看就猜出了圣意——分科取士應是新策,報考的時日僅有半個月,圣上顯然只想以汴州學子為試,觀新策之效,查漏補缺,去虛存實,以定日后推行之策。
但即便如此,圣上不拘門第,親選人才,也足以令學子們擠破國子監的大門。
上元節次日,朝廷貼出詔書之后,寒門學子紛寄家書,都城百姓遍告親鄰,皇城熱鬧了半個月,直至春日宴前一天傍晚,城門關上的前一刻,還有剛剛從家鄉趕來的學子奔進國子監中報名。
所謂科,即經史論策,農工水利,醫算刑律等科。
所謂科考,即分科考試,經史論策為必考之科,農工水利、醫算刑律為選考之科,如若考生自認為在選考科目上有專才,可報國子監加試,試題由倉、戶、刑、士諸曹及御醫院點選,取士時會擇優錄用。
經史論策先考,為期三日,其中時策一題由當今圣上欽點。
開考當天,翰林臺前,千余學子跪聞圣訓,平身時有人偷偷瞄了眼翰林臺,隱約瞥見了一幅明黃的衣袂。
吉時一到,翰林院中文鐘長鳴,千余學子進入考房,等待開試。
試卷發下的一刻,無一學子翻看經史題,所有人都迫不及待地翻出了時策的卷子,一看之下,無人不喜!
——圣上欽點之題,考的竟是賑災之策!
去年八月,淮州大災,學子們聚在臨江茶樓里,辯論最多的莫過于賑災之策。那時,圣上化名白卿,時常微服至茶樓與學子們暢論賑災之策,凡桑田水利、倉儲之法乃至吏治積弊,皆有議及。那時,不少學子慕名而來,恭聞暢論,好不痛快!不料好景不長,白卿遇刺,身份大白,圣駕就再未到過茶樓。
眼下淮州的水災雖然已退,但聽說淮陽城中仍有災民三萬亟待安置,顯然是圣上急于求一賑災安民的良策,故出此題。
此題對于當初與圣上暢論過賑災之策的學子而言著實易答,有人至今還記得一些才子當時的高論,于是欣喜作答,落筆飛快。
唯有個別學子看著試題,久未動筆——此題看似是圣上眷顧寒門學子,可實際上并不易答。當初圣上與學子們暢論賑災之策時,正值災情迅猛之時,倘若學子們所提之策于賑災有助,圣上何不采納?朝廷何不施行?淮州至今未將災民安置妥當,足以說明當初無一務實之策,學子們之策皆難解賑災之需。
今日答題,倘若仍是高談闊論,只怕會白白浪費良機。
于是,幾個學子靜坐沉思,桌上的墨研了又干,筆提了又放,整整一日未答一字,不知不覺間,晚霞壓城,天已傍晚了。
*
傍晚時分,嶺南刺史府。
別駕、長史等官吏哆哆嗦嗦地跪在州衙外恭迎鳳駕,暮青未宣平身,徑自邁進州衙,直登公堂!
神甲衛隨駕而入,披風獵獵,翻如黑云。
暮青到了上首坐定,抬眼望出公衙,未宣任何州吏,只宣了降將陳飛。
陳飛披頭散發地跪到堂下,不見駕,不抬頭,也不吭聲。
暮青開口便問道:“你想求死?”
陳飛依舊不肯抬頭,聲音沉若死水,“望娘娘成全。”
暮青未置可否,只是問道:“你為保倉糧而開城投降,可見你心懷百姓,乃一代良將。而今朝廷收復滇州城,嶺南后方潰不成軍,不日就將權歸朝廷,你可擔心朝廷日后會治理不好嶺南?”
“敗軍之將,連故主的城池都守不住,有何資格擔心社稷?”
“敗軍之將?那你可知敗在何處?”暮青問。
陳飛沒有吭聲,仿佛已萬念俱灰,只待一死。
暮青也不惱,自顧自地問道:“你盤查過那些送回來的俘虜,但只盤查過三天,是嗎?”
這話不疾不徐的,陳飛卻忽然顯出了幾分僵態。
朝廷軍不打不殺的就把俘虜給放了回來,此事反常,他以為有詐,于是嚴加盤問過那些回來的將士,問他們被俘之后可有遭過刑訊、可有賣過軍機、被關押在何處、朝廷軍營是何布防等等,結果無一人身上有虐打之痕,他只能推斷皇后此舉用意有二——其一是使他生疑,干擾他身為主將的決斷。其二是州城易守難攻,朝廷深知攻城必定傷亡慘重,故而想以此計煽怒軍心,逼嶺南軍放下吊橋出城一戰。
那時,軍中一片請戰之聲,一日比一日難壓,他實有心力交瘁之感。那些俘虜在軍中就跟引火繩似的,他為穩軍心,只能稱他們在朝廷大軍的軍營里受了驚,以休養為名把他們遣入了城中安置。
難不成是這批人里出了問題,那些大內刺客就混在其中?
難不成朝廷釋放俘虜的用意除了其一其二,還有其三?
難不成是他大意失了州城?
“州城之失絕非是你大意之過,而是你即便想查,軍中的聲勢也容不得你再查。”暮青仿佛知道陳飛在想什么,嗓音清亮得如水似劍,字字穿心,“軍心是很容易操控的,嶺南王已死,其親信部下、幕僚乃至州官兒都各司其職、各懷鬼胎,朝廷要平定嶺南雖仍然抗力不少,但嶺南已無領袖,此乃事實。人是群體生物,領袖在集體心理中擁有絕對的重要性,而群體感情是易變的,失了領袖,群體就會如同烏合之眾,情感缺乏約束,變得猶疑不定、無推理能力、缺乏判斷力和情感夸張。這時,出于本能,群體會迫切地尋找一個共同目標來加深凝聚力,以獲得缺失的安全感。本宮把俘虜放了回去,這對嶺南軍而言不是羞辱,而是雪中送炭!正是那些俘虜讓他們找到了同仇敵愾之感。”
“你仔細回想一番,自從嶺南王死后,軍心是否從未像請戰那幾日那么齊過?”暮青問,卻不需要陳飛回答,“兵法有云:‘一鼓作氣,再而衰,三而竭。’可在送還俘虜這件事上,卻等于是一而再的往軍心上點火,一而生,再而升,三而盛!你的謹慎雖無過錯,可在全軍請戰的關頭,你的謹慎只會把你推到軍心的對立面,你如同孤身立于洪流之中,請戰之聲打壓不住,唯一能做的就是盡快把俘虜調離甕城——三天是極限,否則暴動會來得更早。”
暮青淡淡地說著,一番跨越時空的言辭陳飛聽不懂,卻也聽得懂。
他終于緩緩地抬起頭來,布滿血絲的雙眼透過亂發望著上首,亂發割碎了視線,女子的容顏在高堂之巔有些模糊破碎。
原來,從朝廷兵臨城下的那一天起,嶺南的軍心就都在皇后的手心兒里攥著了。她何止是不費一兵一卒就拿下了素有天下險關之稱的滇州城?她把嶺南大軍逼得暴動,強搶倉糧,擄掠百姓,自失民心。她把他逼得開城投降,朝廷大軍入城止亂,不僅一舉收了民心,她還親自到法場監斬,以雷厲風行的鐵血手腕威懾了城中的豪強。
英睿皇后……
“州城之失非你之過,而你為保倉糧、為救百姓開城投降,卻有大功。如此,你還要求死嗎?”暮青問。
直到此時,陳飛才恍然大悟,怪不得鳳駕到了州衙,卻不召見州吏,獨獨宣見他這一介降將,還與他費了一番口舌,原來有勸他歸順之意。他譏笑道:“末將效忠王爺,而非朝廷,難道末將不死,朝廷還敢用我領兵不成?”
“若朝廷敢用你,你可有背負背主投降的罵名茍活于世之勇?”暮青反問道。
“……”
“匹夫不可奪其志,你若一心求死,本宮絕不攔著。你死之后,本宮會上奏朝廷,以開城之功保你族親。”
“……謝娘娘。”
“不必言謝!盡管你的忠心不過爾爾,但本宮依舊敬佩心懷百姓之人,故而愿意幫你安頓族親。”說罷,暮青露出幾分疲態來,道聲乏了,便有移駕之意。
“且慢!”陳飛出聲攔駕,詫異地問道,“何謂不過爾爾,還望娘娘指教。”
暮青已然起了身,聽聞此話停下腳步,反問道:“這還需問?滇州是嶺南王的封地,他雖已死,但封地的百姓尚在,不問滇州誰主,不畏世俗罵言,即便舊主已故,也會替他守好一方百姓,鞠躬盡瘁,死而后已,此謂大忠大勇。而你一心求死,求身后忠義兩全之名,比起忠義而言,你把名聲看得更重些,這雖不算錯,但比起大忠大勇之士來,你的確不過爾爾,不是嗎?”
說罷,暮青再未多言,起身便下了公堂,往二堂去了。
一隊神甲侍衛上前,將僵愣失態的陳飛帶出了州衙,押回將軍府看禁。
暮青避在二堂,聽見腳步聲遠去后才又返了回來,對邱安道:“此乃忠義之人,希望本宮方才那一番口舌沒有白費。你傳捷報入朝時,記得上本密奏,跟圣上提一提此人,如何用人,看他的了。”
“是!微臣今夜就傳捷報!”邱安抱拳領旨,臉色卻隱隱有些發苦。
此前,皇后娘娘斷言陳飛只會盤查三天俘虜,并斷言他會將俘虜調離甕城,這疑惑在他肚子里憋了好些日子,險些沒憋出毛病來。他就等著大軍破城之日把這其中的關竅兒弄明白呢,哪知道聽皇后娘娘解惑就跟聽天書似的,他一個大老粗,聽得是迷迷糊糊的,更要命的是,那番話他沒記住!這密奏要咋寫?
“大軍剛進州城,城中還亂著,你去忙吧。”
“是!”
“命州吏還家,本宮不見。”
“是!”
邱安滿心愁苦的卻退而出,但剛走沒兩步,就聽見暮青的話音從后頭傳來,話卻不是對他說的。
“掌燈!備文房四寶,素宣丹青,你到外頭守著。”暮青對月殺道。
這時辰掌燈稍顯早了些,暮青要的東西也叫人起疑,月殺卻什么也不問,率人出了公堂,點了個侍衛去備筆墨,自己則門神似的守在了公堂門口。
邱安見了,三兩步折返回來,神神秘秘地把月殺請到了一邊。
“何事?”月殺冷著張臉,眉頭微鎖。
邱安跟月殺是老相識了,刺衛都這德性,他也不計較,只是脧了眼公堂內,悄聲問道:“咳!越大首領,那啥……皇后娘娘剛才的話,你記住了沒?就是那什么……操控、領袖啥的……”
“記得。”他從皇后從軍時就跟著她了,古怪話聽得多了,剛才之言算不上什么。
“太好了!那密奏的差事就交給你了!兄弟實在記不住,幫幫忙!改天請你喝酒!”邱安狠狠地拍了月殺兩下,也不管月殺答不答應,借口要去辦差,一溜煙兒就跑了。
“……”月殺抿著唇,面色青黑,有時他真懷念在刺月門中的日子,可以不與人廢話,看不慣就殺了。
公堂里,燈燭掌了起來,暮青從懷里取出一只明黃的錦袋,錦袋中有信紙兩頁。暮青拿起上面那頁湊近燭火,月殺將筆墨送進來時,袖風催得火舌一卷,隱約可見信上有“刺衛”二字被火舌吞沒,化作了灰燼。
此番計取州城,動用刺衛實屬萬不得已,嶺南王的一干親信及衙署叛臣皆遭暗殺,而刺月門的暗殺手法江湖獨一,難保不會被人看出端倪來。自古綠林少涉朝堂,江湖人士多不愿與朝廷有干系,暮青此前一直擔心一旦刺月門助朝廷平定嶺南的消息泄露了出去,刺衛們難免會被罵作朝廷鷹爪,而那些曾與刺月門結怨的門派恐會將仇恨轉嫁到朝廷甚至皇帝身上,這不得不防。
但她沒想到,步惜歡對刺月門的后路竟早有安排。
信中說,這些年來,朝廷黨爭不斷,無心監管江湖,江湖之中門派林立,匪幫橫行。名門正派多閉門自修,以武會友,不與官府牽扯。可那些匪幫多與贓官勾結,蛀食朝廷鹽礦水利及賑災錢糧,中飽私囊,禍患甚大。去年,朝廷借著清剿林黨余孽和賑災之事將江陽幫一網打盡,但江湖上仍有許多這樣的大小匪幫,尤以星羅為甚。
星羅遍地海島,海寇猖獗,早有江湖門派勾結海寇,魚肉漁民,腐蛀海防。這些年來,刺月門搜羅了不少消息,名單罪證皆已羅列清楚,魏卓之奉旨興建海師之后,又暗中查出一批與海寇匪幫牽連的贓官,名單年前就已上書朝中,只等著朝廷處置。
步惜歡已下了道密旨,命魏卓之接到密旨后立刻率海師清剿匪幫,拿下贓官,并押往朝中受審。而被朝廷清剿的匪幫之中,除了名單上羅列的,還有刺月門。
刺月門會被以勾結海寇、暗殺朝廷命官等罪名予以清剿,從此以后,江湖上不會再有刺月門。但朝廷不久之后會設立監察院,刺衛們會借機改換身份,以大內密探的身份混跡于市井江湖,繼續搜羅情報。
如此安排不得不說巧妙。
朝廷剿滅了刺月門,即便刺月門助朝廷平定嶺南的風聲傳到了江湖上,那些與刺月門有仇的門派也未必會信,即便信了,朝廷武力剿滅匪幫,也足以起到震懾之效。
而當初步惜歡建立江湖勢力實屬劍走偏鋒,如今他已親政,刺衛們仍是江湖身份,這也說不過去。他們武藝高強,擅于刺探情報,大內密探的職司再合適不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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