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章 水師兵諫-《一品仵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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何家反了。
第一箭是從江上射來的,先射殺了岸上當值的小將,隨后割草般處置了堤上的龍武衛弓兵隊。何少楷雖只率了十余艘沖鋒舟靠岸,但舟上皆是精兵,其中更有百余高手,趁著弓兵隊被劍氣掃得人仰弓折之際,袖箭齊發,將堤上的龍武衛掃蕩了個干凈。隨即,火把依船序而滅,眾將士上岸,一隊精兵將龍武衛的衣甲、刀兵、腰牌等物速速扒下換上,尸體沉入江中,而后上堤戒備,余者除了外衫,露出一身夜行衣來,掩藏于茂密的垂柳絲下。
一切行動果決狠辣,事畢之后,堤上重歸靜寂,像不曾生過事。
——除了剛剛那意圖前去報信的校尉縱馬時傳出去的馬蹄聲。
這幾日夜里常有飛馬傳報軍情之事,馬蹄聲本不那么引人注目,卻壞在蹄聲太短。那校尉從翻身上馬到被斬落馬背不過幾息,馬剛奔出幾步,蹄聲就歇了,自是反常。
但何少楷并未慌張。
江堤離城墻百丈之遙,間有柳林道遮蔽,且城門上空未設城樓——此乃古都一怪,已有數百年光景。
汴都城有四門,北門望江,墻高僅三丈,且不設城樓,這在歷朝歷代的大城中都是個異類。此事說來話長,當年高祖皇帝在汴河宮登基,汴河城的城墻還四面高巍,高祖遷都盛京之后,汴河宮便成了后世帝王南下賞春的行宮,此后兩百余年,帝王勤政,國力強盛,外無強敵,內無大患。到了文宗時期,民間大興詩詞歌賦,盡是謳歌盛世之調,孝慶十三年,文宗南下時得一江南才子聯名進獻的《太平賦》,帝心大悅,便下旨廢鑿古都汴河城北城墻。
這道昏旨在當時遭到了不少反對,一些朝臣認為此乃自毀城防,取禍之道!文宗卻笑稱汴河城位處大興之腹地,與五胡有山關大江之隔,與大圖亦有嶺南天塹之阻,四面皆是王土,何來城破之憂?既無憂,何不能廢鑿這皇族龍興之地的一面城墻,以示海晏河清,天下太平?
當時內外無戰事,難有可拓之疆土,文宗一心借廢城墻一舉來成就一段佳話,留一個國力之底蘊、帝王之魄力的青史美名,后因朝臣極力反對,旨意折中,將汴河城的北城墻由廢改鑿,成了今日這般僅高三丈、且無城樓的模樣。這三四百年間,汴河城的確從未有過城破之憂,當年的憂患之論再無人提及,倒是文人墨客游歷古都,再無城墻遮目,登樓臨窗便可一覽煙雨江波,文宗之舉果真在文人筆下化作美談。
當今圣上親政之后,加筑北城墻一事本在朝議之要列,怎奈一幫老臣哭天搶地,有人稱北城墻乃是文宗之旨,陛下已棄半壁江山,切不可再失孝道;有人稱數百年來,北城墻在天下才子心中已儼然美談,如若重筑,恐失文人之心,不利于招賢納士;有人說南興與北燕劃江而治,陛下一南下便筑高城墻,天下人必恥笑南興畏懼北燕,此舉萬萬不可;有人下朝之后到太極殿中奏事,稱江上有水師雄師,筑高城墻難免有防水師之意,只怕要恐惹將士們猜議。
朝中阻力重重,又逢星羅海防、淮州水災,朝廷處處要用銀子,加筑城墻之事就一拖至今,只在北城墻下安排有重兵值守。
何少楷太清楚北門的情形了,城樓已廢,夜里防范江上就如同瞎子守城。今夜江上風急浪大,袖箭聲短,百丈之隔難以聽見,縱然江風吞不沒馬蹄聲,他也不懼來人察看。
何少楷坐在馬上,嘲弄地望著北門,靜待來人。
馬蹄聲果然挑動了繃了數日的城防司的神經,人來得很快,率隊的是北門的城門郎,遠遠地便揚聲問道:“方才聽見堤邊有馬蹄聲,出了何事?”
戰馬就在堤上,馬上坐著一人,城門郎尚未看清何少楷的容貌,就聽馬旁的人道:“水師來報,北岸有異動!我本要去城門稟報,可何少都督想要親自面圣,我已將馬給他,他正要去城門。大人來得正好,堤上尚有防務,兄弟們不敢擅離,就有勞城門郎大人引少都督去城門了?!?
“什么?!”城門郎大驚,驚于北燕竟敢隆冬犯江,不由舉目瞭望江上。
夜色深沉,垂柳成林,哪里看得見江上的情形?
軍情緊急,城門郎并不敢多耽擱,趕忙將何少楷引到了城門。北門夜里不開,唯有正東門可啟,汴都的城門設有門侯、城門司馬、監門三將,非常時期奉敕命啟閉城門,如遇緊急要情,需經三將勘察,方可夜啟城門。
三將聽聞北燕犯江也是大驚,齊上城樓遠眺,但汴江浩浩如海,風急浪涌,人之目力縱是白天也難望及對岸,更何況夜里?就只見江心燈火綽綽,似有戰船興動。
“軍情緊急,江上由幾位老將軍鎮守,我身受皇命,不敢遷延,故而親自來奏,還望門侯啟門放行!”何少楷規規矩矩地候在城門外,對著從城樓上的門侯說道。
門侯回身與城門司馬和監門商議了起來,北燕隆冬來犯雖然極為蹊蹺,但北燕帝擅戰,實乃天縱之才,他的心思誰也不敢揣測,萬一誤了軍情,三人可擔待不起。再說何少楷奉旨領兵,回稟軍情實屬分內之事,沒有道理將其拒之城外。
門侯看了眼何少楷,見他牽著匹馬,身后只有十余親衛,于是把手一揮,“啟!”
鐵索攪動,城門緩啟,何少楷馳進城門,尚未通過甬道,城門便已緩緩關閉。
門侯三人候在甬道盡頭,對著何少楷抱了抱拳。
何少楷揚鞭縱馬,馳過三人身邊時在馬背上拱了拱手,指縫里卻忽有幽光一放!
三枚葉刀忽然飛彈而出,借著腕力與馬速,去勢如雷!
三人猝不及防,一聲悶哼,監門的頭盔被扎穿,刀入顱頂,黑血自盔里淌下,人倚著城墻滑坐下來,登時就死了。
三人之中,數門侯武藝最精,何少楷離得太近,猝然出手難以躲避,但也正因為他離得近,拱手之時袖風捎來一陣微苦之氣,這氣味兒極不易察覺,門侯只是心頭微詫,卻正因這細微的警覺令他比其他人多了一息之機,殺機乍現之時,他本能地一個蹲身,順手將身旁的城門司馬一扯,兩人堪堪避過毒刀,正想起身,肩頭一重,頸邊一涼,跟隨何少楷進城的十余親衛已然拔刀架住了二人的脖子。
“怎么回事?”
“門侯大人!”
“司馬大人!”
突生之亂驚了駐守城門的戍軍,一陣驚喝與拔刀、挽弓之聲中,何少楷策馬而回,揪住門侯,下了袖中的機關火哨,拿刀逼著人便上了城樓。
“都別動!”何少楷藏于門侯身后揚聲喝道。
戍軍果然不敢妄動,城樓上下皆不知如何進退。
門侯在何少楷的刀下瞇了瞇眼,寒聲問道:“少都督可知此舉乃大逆之罪?”
“我何家滿門忠烈,前有三代戍江之功,后有迎駕南渡之舉,何曾有過謀逆之心?”何少楷冷冷一笑,掃視了眼城樓上下的戍軍,揚聲道,“將士們,你們皆被蒙蔽了!皇后娘娘根本就沒被叛黨所擒,她壓根兒就不在淮州!這些日子以來,甘冒奇險替皇后南巡的人乃是舍妹心兒!如今,被淮州叛黨所擒的人正是舍妹!”
此言一出,戍軍齊驚,城墻之下頓時就炸了鍋,乃至一時之間竟忘了眼下是何情形,更無人知道何少楷所言是實是虛,是何目的。
“諸位將士,你們可以想一想,圣上連半壁江山都為皇后棄了,怎會讓她冒險南巡?倘若皇后當真被叛黨所俘,以帝后之情誼,圣上怎會不傾舉國之兵力營救?除非身陷囹圄之人根本就不是皇后!舍妹與圣上年少相識,癡心多年,故而御前自薦,甘愿替皇后冒此大險,而今身陷淮州,圣上卻為保江山只肯發關州軍營救,關州軍能抵擋嶺南和淮州大軍幾日,諸位將士難道不知?”
“滿口胡言!”門侯見軍心動搖,高聲怒斥,“皇后娘娘不在淮州,難道在宮中?娘娘當年從軍西北,可是殺過胡人和馬匪的,豈是貪生怕死之輩?何少楷,你毒殺監門在先,蠱惑軍心在后,我看你分明是想要謀反!”
何少楷仰頭大笑,竟笑出幾分悲涼來,他不與門侯分辯,只俯視著城樓下的戍軍,憤懣疾呼:“將士們,你們可以不信我,但你們總該清楚眼下兵壓淮州的只有關州軍!淮州叛黨已暗通嶺南,僅憑關州軍根本就抵擋不了多久,眼下已是國難當頭!一旦關淮一線兵敗,汴都城破只是時日問題!想當年,高祖就是在這汴都城中登基立國的,而今江山只余半壁,你們能眼睜睜地看著家國再亡于這汴都城下嗎?自淮州事發至今,圣上瞞著百官不行朝議,只召近臣入宮商議事。可左相乃是文臣,傅老尚書只擅刑律,新任的兵曹尚書韓其初不過是一介寒門書生,年紀輕輕紙上談兵,正是他們向圣上獻了這亡國之策!圣上素日里專寵皇后,親信寒門,這倒也罷,可如今已到了國難當頭之際,我何家三代忠良,怎能眼睜睜地看著奸臣誤國誤君?今日寧可棄此忠良之名,也要冒死兵諫,清君之側,勸諫圣上發汴關兩州之兵力與叛軍決一死戰,方可救我大興國!將士們,今日若有與我同志者,懇請諸位助我一臂之力!”
城樓下寂默無聲,戍軍起初驚于南巡密事,聽到此時已不知作何反應。
門侯喊道:“此乃謀逆大罪,切不可聽這賊子蠱惑!還不快馳報宮中?”
何少楷高呼:“此乃忠君救國!哪位將士想馳報宮中,只管去!今夜就讓我與麾下這十余親衛血灑城樓,祭此殘破山河!他日城破國亡,江山易主,我的血也能在這城樓上,日月為照,永伴故國!”
何少楷提刀逼在門侯喉前,月照城樓,刀光映著他的眉宇,蒼涼決絕。
城樓下,戍軍開始往后退,只是退著,卻無人轉身,報往宮中。
城樓上,門侯眼里顯出血絲來,猛地向后撞去!這一撞正挑在何少楷慷慨激昂之時,時機可謂剛好,但因他身披甲胄,何少楷此前無處點穴,只得用刀將他逼住,故而一直有所防備,此時雖然稍有分神,卻只是被撞得連退數步,那刀并不曾離開他喉前太遠。
門侯也是個狠角色,趁著刀刃稍離喉口之際,竟將身子一矮,拼著半張臉皮被刀削下,愣是從何少楷的懷臂中滑了出來。
何少楷被撞退到了城樓外墻一側,門侯也離外墻頗近,他拔出一個戍衛的腰刀,抬手便朝何少楷擲了過去!何少楷招架之時,門侯飛退,順手又拔出兩把腰刀,不顧城樓高巍,飛身直躍而下——何家要反,軍心動搖,唯有汴州軍能救駕!汴州大軍就駐扎在二十里外,眼下唯有報信一途!
大風逼面,門侯手握雙刀狠狠地扎向城墻,刀尖兒沿著青磚擦出兩溜火花,人在其中,墜速稍緩,半張淌血的臉被簌簌濺落的火星兒映得猙獰如鬼。
何少楷奔至城樓邊上,臨高睨下,冷冷一笑,隨即取來支火把,對著堤邊橫臂一揮!
火光化刀,殺意熾熱!
堤上一隊弓兵見令挽弓,嗖聲破風而去,直奔城墻!
門侯人在半空,忽聞箭音,不由抬頭,見箭從堤上而來,已至身前!他暴喝一聲,一身真力皆灌于臂上,將刀狠狠地往城墻上一嵌!長刀嵌入磚縫,他握住刀柄借力一側,一支羽箭擦著他的腰身釘入了城墻!
門侯瞄了那羽箭一眼,頓時大驚!
龍武衛的箭?!
這一箭不僅驚了門侯,也驚了北門的戍軍。今夜江上風大,正東門城樓高巍,何少楷的喊話北門的將士聽不清晰,只是察覺出城樓上出了事,城門郎剛派人到正門察問,就看見有人從城樓上一躍而下,那人的容貌一時看不清楚,兩溜火星卻映亮了那人的衣甲,戍衛大驚之下急忙馳報北門。
這時一箭射偏,堤上百箭齊發,黑雨般射向城墻!門侯怒目圓睜,單臂懸于半空,騰出一只手來使刀急撥來箭!一時間,城墻半腰,人如黑釘,刀光似水,直潑得羽箭亂飛,不過少傾,城墻根兒下便伏箭一片,殘如敗草。
何少楷看得惱,一把握碎一塊青磚,反手將碎石彈下了城墻!
門侯聞聲仰頭,忽覺雙目一痛!那飛石捎著齏粉撲面而下,他雙目突遭暗算,急忙憑聲辯位,握緊那把插在墻縫里的刀,猛地將身子吊起往旁邊一避,卻在此時只聽叮的一聲!
一顆飛石擊在了刀上!
門侯先前以刀緩速,后又單刀擋箭,這把插在墻縫里的刀已然受力頗久,忽遭飛石擊中,被那內力一震,只見火星兒一濺,刀刃猛地崩斷,門侯頓時失重,仰面墜下了城墻!
“門侯大人!”鐵蹄聲自北門奔來,城門郎率精騎趕來,意欲馳救,卻已遲了。
汴河古都何其闊大,四門之間相距甚遠,前來察看的戍衛馳報北門費了些時辰,城門郎縱然率軍策馬趕來,仍舊晚了一步,眼睜睜地看著門侯從城墻上墜下,跌進了亂箭叢中。
堤上箭雨未歇,北門戍軍拔刀援護,城門郎冒死馳近,躍下馬來一看,只見月涼如水,城墻根兒下亂箭如草,門侯橫躺在當中,一截斷骨破腿而出,比月光森白。
“門侯大人?門侯大人!”城門郎撥開亂箭,蹲下身去想扶門侯,卻摸了一手的鮮血,不由仰頭望向城樓,扯著嗓子問道,“上頭出了何事?城門司馬與監門二位大人何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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