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千零三十二章 題外話-《劍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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頭戴蓮花冠的年輕道士連忙作揖致謝,可憐兮兮道:“只求老秀才信守承偌,切莫不小心說漏嘴外傳了。”
今夜學塾屋內(nèi)就這么幾個人,陳平安這家伙雖說是老秀才的關門弟子,可嘴巴還是很嚴實的,從不喜歡背后說人是非,至于趙樹下和寧吉,一個性格穩(wěn)重,一個與自己關系不錯,想必都不太可能拿這種事與誰當談資,但是老秀才什么事做不出來,可別回到中土文廟,敲鑼打鼓放鞭炮拉橫幅,不然就是與于玄、穗山周游這些好友,閑聊幾句,可不就是酒桌上說話不當真,一個不小心?到時候傳到青冥天下那邊,再經(jīng)過玄都觀大肆渲染一番,估計陸沉就要多出個“輸一半”的綽號了。
一身儒衫的窮酸老書生卻是稽首致禮,“哪里哪里,陸掌教不好虛名而已,我這個人,一向嘴笨,真要用心吵架起來,陸掌教讓我一只手一條腿,都萬萬敵不過陸掌教。”
這就開始得了便宜賣乖了?
老秀才與陸沉使了個眼色,轉(zhuǎn)頭與陳平安他們幾個說自己要與陸掌教聊幾句悄悄話,便勾肩搭背往門外走去,老秀才個兒不高,陸沉卻是身材修長,可憐陸掌教就歪頭側(cè)著身子被老秀才拽出去。
好脾氣的道士,混不吝的老書生,在各自道統(tǒng)內(nèi)的位次,好像都是第四。
寧吉有點懵,只因為陸沉這個名字,與白玉京掌教這個身份,先前在玉宣國京城那邊,“道士吳鏑”就已經(jīng)為少年解釋過,因為打過一個寧吉都聽得懂的比方,所以如今寧吉大致清楚陸沉在“山上”的分量,簡單來說,陸沉是人間屈指可數(shù)的大人物,只是不知為何,家鄉(xiāng)在這邊的陸道長,道場卻是在那座白玉京的南華城,貴為道門掌教之一。
那么那位素未蒙面的自家祖師爺,好似竟然可以在陸道長這邊,處處占據(jù)上風?
先前陳平安喝過了拜師茶,按照輩分,這位被先生稱呼為先生、被陸掌教稱呼為老秀才的老先生,就是寧吉的祖師爺了。
寧吉壓低嗓音,好奇問道:“吵架?”
陳平安笑著解釋道:“先生故意說得通俗輕巧了,其實是一場正兒八經(jīng)的辯論。先生與陸沉都曾參加過百年一屆的儒釋道三教辯論,卻不是同一場辯論,他們一個壓軸,一個開場,都贏得很服眾,只是后來他們境界、身份都高了,按照規(guī)矩就不再參加辯論,所以沒有碰面。”
寧吉繼續(xù)問道:“先生,祖師爺與陸道長辯論的結(jié)果?”
陳平安稍作思量,說了些不偏不倚的公道話,“不一定,勝負不好說的。陸沉之言,汪-洋恣肆,最擅長寓言,沒有之一,氣勢磅礴,確實無人可敵,就像天降大雨,凡夫俗子在野外,躲無可躲避無可避,與之敵對者,如面對洪水決堤,心悅誠服者,如久旱逢甘霖,使得陸地干涸之魚,重返河流。先生論道講理,脈絡清晰,次第穩(wěn)固,況且文采也是極好的,卻不是那種詞藻華美的好,宛如在前邊鋪路,后生亦步亦趨即可。”
寧吉聽到這里,松了口氣,既希望祖師爺學問很大,辯論很厲害,也不希望陸道長輸,打個平手是最好了,干脆不吵架更好。
陳平安笑道:“自古文章憎命達。先生以前在陋巷教書多年,窮困潦倒,每次購置書籍、紙筆都要精打細算,而陸道長擔任漆園吏的時候,也曾窮得揭不開鍋,與當?shù)乇O(jiān)河侯借過糧食。”
雖然說得云淡風輕,其實剛才陳平安說是緊張萬分,沒有半點夸張。只因為一旦先生與陸沉正式論道,對于兩座天下來說,都會產(chǎn)生不可估量的后果,一個小小的偶然,文廟文圣與掌教陸沉,看似偶然相逢于一處村野學塾,就會給未來千年帶來無數(shù)個影響深遠的“必然”。
陳平安當然不希望先生為了自己,與陸沉吵這一架。
在三教山河即將分出無數(shù)支流、支脈的關鍵時刻,陸沉當然更不愿意與文圣辯論一場,因為雙方注定沒有贏家,只有兩敗俱傷。
老秀才一發(fā)狠,至少可以拖延、甚至是阻斷陸沉的合道十五境,當然文圣自身也會付出極為慘痛的代價。
能夠做到這件事的,看遍數(shù)座天下,的的確確,都不是什么一手之數(shù),至多一二人而已,而老秀才剛好就在此列。
所以此次從天外急匆匆趕回浩然天下,也是老秀才與掌教陸沉、準確說來是整座白玉京、或者是那位道祖的一種極為強硬的表態(tài),我大不了再次神像被搬出文廟,失去陪祀身份,也要為尚未登頂、走在山路上的關門弟子護道一程。
只不過對方畢竟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陸沉,故而老秀才還是極為拿捏分寸、火候的,你給我面子,我就給你面子,這就叫混江湖嘛。
只說老秀才幫助于玄成功合道星河,再撈取那幅河圖,道家也好,道教也罷,總之整個道門,就得承這份情,一般授箓道士可以無所謂,事不關己高高掛起,但是陸沉與他的師尊道祖,身份擺在那邊,自然不能這么不講究。
一張小酒桌,老秀才與陸沉相對而坐,老秀才拿出兩只酒杯放在桌上,笑呵呵讓陸掌教拿出兩壺青冥天下的好酒,陸沉便從袖中摸出兩壺分別產(chǎn)自白玉京碧云樓和地肺山華陽宮的仙釀,各自倒?jié)M杯中酒,老秀才夸贊對方一句得道之心,如山藏玉,陸沉便禮尚往來,卻不是說老秀才的好話,而是說旁邊陳平安那間屋內(nèi),滿屋書香,書味勝過清水養(yǎng)魚。
當年亞圣曾經(jīng)游歷青冥天下,除了談妥大掌教寇名在浩然天下“散道”一事,其實亞圣也有在異鄉(xiāng)傳道、開設書院的意愿,只不過當時負責坐鎮(zhèn)白玉京百年的掌教是余斗,而余斗不喜歡處理庶務,久處天外天,常年與天魔對峙,根本就懶得與亞圣見面,所以是幾位德高望重的白玉京道官與亞圣秘密對接議事,所以就沒談攏。可事實上,如果白玉京道官當年就能夠推算出三教祖師散道一事,是絕對不會拒絕此事的,如今受益最大的,當然是百家爭鳴、尤其是佛家寺廟和道家宮觀如花開天下的浩然天下了。
之所以那幾位白玉京道官當年沒答應亞圣,除了擔心被儒家勢力在天下開枝散葉,一發(fā)不可收拾,其實還有個大修士會想東想西、與真相越來越遠的原因,可能換成河神高釀這種混過官場、公門修行過的,反而可以一眼看破真相,那就是只因為掌教余斗沒露面,白玉京那邊就會覺得這便是余掌教的態(tài)度了,既然余斗不點頭,那可就是沒得商量了?
作為白玉京僅剩兩位掌教之一的陸沉,當然可以促成此事,大不了去天外天跟師兄余斗說幾句,再捎話給白玉京五城十二樓,無非是多跑一趟,只是陸沉不知為何,卻假裝不知此事,只是在外游山玩水,去玄都觀討罵,或者找高孤、吳霜降之流的大修士蹭吃蹭喝。
“誰都不如陸掌教這么愜意,翛然往來,行而無跡,事而無傳。”
只說擔任白玉京掌教之后,陸沉在青冥天下,好像確實沒有做過什么世俗意義上的壯舉,遠遠無法與前邊兩位掌教師兄媲美。
偶有事跡流傳在外,也都是些荒誕不經(jīng)的笑談。
“文圣先生何曾虛度光陰片刻,閱人事如觀山川,履跡所及,事跡所在,一個讀書人能夠影響無數(shù)讀書人,這要不是壯舉,什么才是。”
老秀才撓撓頭,再一手持杯,一手揪須感嘆道:“不知老之將至,頃刻白首,甚矣吾衰矣。”
陸沉微笑道:“回看此生求道生涯,細思皆幸矣。”
“這種話,也就陸掌教說得,旁人道不得。”
“晨起不起嗔,莫罵酉時妻。多讀圣賢書,遇事且呵呵。修身養(yǎng)性,處世之道,如是而已。”
老秀才頓時啞然。
大概陳平安是見酒桌那邊當真只是扯閑天,就走到門口,問先生要不要吃點宵夜,老秀才拍著肚子,連連點頭,笑言這敢情好,再不吃點,五臟廟就要造反了。見陳平安站著沒挪步,老秀才就讓他坐下聊,能喝酒就稍微喝點,不能喝酒就喝茶,陳平安點頭坐在桌邊,趙樹下和寧吉就去灶房忙碌宵夜,他們打算多炒幾個下酒菜,看架勢,是要喝第二頓酒了。
陸沉笑道:“你不用這么緊張,我與文圣先生,吵不起來。”
一般來說,作為先生的老秀才都說要跟陸沉說事了,身為學生弟子的陳平安,于公于私于情于理,都不該攪和的,不合乎規(guī)矩。
大概這就是關門弟子的獨有待遇了。
陸沉也當過數(shù)千年的關門弟子,感同身受,必須感同身受。
陳平安沒好氣道:“吵不吵,主動權(quán)在我先生手上,陸道長說了管屁用。”
老秀才撫須而笑。聽聽,誠不誠意,暖不暖心?
陸沉聽到陳平安對自己的稱呼是陸道長而非陸掌教,言語內(nèi)容也不見外,就不計較什么了。
老秀才想起一事,摸了摸袖子,卻沒摸出什么,只是抬頭望向陸掌教。
陸沉笑著伸出一根手指,在嘴邊一抹,示意貧道曉得規(guī)矩,必定守口如瓶。
老秀才這才摸出一幅河圖的摹本,終究是倉促為之,其中蘊藏的術(shù)算真意,興許十不存一。
老秀才提醒陳平安先別著急打開,等哪天重返上五境再看不遲。如今攤開畫卷翻閱內(nèi)容,一顆道心只會深陷其中。
也就是自己的關門弟子,修心有成,讓老秀才信得過,否則換成一般的練氣士,任你是一位仙人,都接不住這幅僅是摹本的河圖,贈物即害人了。
陳平安點頭,默默收入袖中,就當是酒桌之上無拘束,破例一次施展術(shù)法,袖內(nèi)山河縮地脈,如祖山分支蜿蜒一線牽引,將其擱放在了竹樓一樓的書桌那邊。
老秀才笑道:“喜好鉆研術(shù)算一道,是好事。以后游歷中土神洲,可以與那幾位術(shù)家老祖師請教請教,他們當年欠你大師兄一個不小的人情,有任何疑問,只管放膽詢問,萬一問住他們了,就又是一樁新的香火情了。小寶瓶,又乾,還有寧吉他們這些孩子,以后就又可以與那些老夫子們理直氣壯討教學問了。”
老秀才再取出一幅臨時截取的光陰畫卷,也沒想著長久保留,屬于那種閱后一次即無的走馬觀花圖。
陸沉知道老秀才的良苦用心,山上大修士,往往聞名不如見面,既然陳平安以后是肯定要走一趟青冥天下的,那就早點親眼看一看某些青冥修士的面容道貌、親耳聽一聽他們的言談。
畫卷之上,在那天外,星河無垠,心事浩茫。
老秀才蹲在葫蘆上邊,長吁短嘆,每喝一口酒,便嘆息一聲。一旁身為東道主的于老真人,便小有尷尬。
老秀才越是不說什么,于玄便越是心懷愧疚。
等到老秀才舉起酒壺,反過來勸慰于玄一句,天河今宵氣數(shù)新,不愁無地放閑身,思量便合從君去,星漢河中作道人。
于玄就有點吃不消了,只因為今夜來天外道賀之人,柳七兩手空空,并無攜帶賀禮。隨后乘船而至天河的顧清崧,倒是罵了幾句于玄,除此之外,許夫子兩袖清風,大伏書院的程龍舟,都是讀書人,所以君子之交淡如水。皚皚洲韋赦,堂堂七十二峰主人,天下公認的大財主,家底何等雄厚,約莫是這般太有錢的有錢人,都不稀罕提錢的緣故,使得眼巴巴等著幫忙收取賀禮的老秀才,別說是一件山上法寶,就是一顆神仙錢的影子都沒瞧見。
在韋赦拜訪之后,又有一位流霞洲大修士,道號青宮太保的荊蒿,興匆匆趕來,作為流霞洲首屈一指的山巔神仙,先前察覺到天河異象后,毫不猶豫,就用飛升境大修士獨有的方式,與文廟那邊稟報再錄檔繼而被文廟告知可以遠游天外,但是時間有限,不得逗留天外超過一個時辰。
但是當荊蒿看到于玄身邊的老秀才,差點,當真是差一點就轉(zhuǎn)頭走人。
上次在文廟議事,只是遙遙旁觀了一場鴛鴦渚的熱鬧而已,至多就是府上客人,山上道友,說了幾句不是那么中聽的言語。
然后那個左右就興師問罪找上門,雖然只遞出一劍,就讓被譽為“八十道法皆登頂”的荊蒿,受傷不輕。
讀書人脾氣這么差,任你左右空有一身超神入化的劍術(shù),還是當不成文廟那邊的陪祀圣賢。
于玄假裝沒看見那個處境尷尬的荊蒿道友,只是以心聲笑問道:“老秀才,怎么回事,貧道記得荊蒿只是挨了左右一劍,可你那弟子,又不是喜歡翻舊賬的人,一般與人問劍結(jié)束,某件事就算翻篇了,荊蒿不至于瞧見你,就這么膽戰(zhàn)心驚吧?”
這還是于玄說得含蓄了,以荊蒿的為人處世,只要有機會,是肯定會上桿子與文圣套近乎的,也會想著將某些事翻篇。
可憐荊蒿,堂堂流霞洲山上第一人,在遠處猶猶豫豫,一時間為難不已。
確實,如果只是被打了一頓,荊蒿就當是啞巴吃黃連,忍了那個左右便是。
關鍵在左右離開沒多久,就又來了個讓荊蒿不得不主動磕頭的大人物,對方同樣是一位劍修,但是與宗門祖山所在的青宮山極有淵源。
如果說古蜀地界,是此人的得道之地,那么青宮山,便是這位劍修的修道之地。
故而荊蒿這一脈,其實是鳩占鵲巢,屬于“借住”,只不過真正的主人,自從斬龍一役落幕,便消失了三千年之久。久而久之,一座宗門,除了荊蒿這位祖師爺,就無一人知曉這等驚人內(nèi)幕了。
老秀才笑瞇瞇道:“于老哥有所不知,當時在文廟,左右前腳剛走,那位陳仙君后腳就跟上了,等于又澆了一盆冷水在荊蒿的頭上,荊蒿被嚇得不輕。”
于玄愈發(fā)好奇,“怎么講,給說道說道。”
老秀才說道:“荊蒿那一脈的祖師爺,與陳仙君道緣不淺,雙方關系有點類似……顧清崧與陸沉,所以后者如果出山,荊蒿就得讓出那座祖山了,物歸原主,就算荊蒿找文廟撒潑都不管用。”
于玄恍然大悟,那青宮山,原來曾是斬龍人陳清流的道場?
所以當斬龍之人在文廟議事期間重新現(xiàn)世,天底下最恐慌的練氣士,可能就是自認“德不配位且技不如人”的荊蒿了。
果不其然,被陳清流找上門后,荊蒿就已在心中瞬間打定了主意,惹不起躲得起,干脆將整個宗門搬遷出青宮山地界,長痛不如短痛,雖說宗門必然會大傷元氣,可好過成天提心吊膽。
不曾想那位一開始確有“收山”打算的陳仙君,好似臨時改變注意,言下之意,等于是送出了青宮山給荊蒿。
但是話里有話,算是與荊蒿提了兩個小要求,一個是被荊蒿關禁閉的弟子,他陳清流看得順眼,你得恢復對方的宗主身份。
當時陳清流說是你不愿意就算了。
荊蒿當然不敢不愿意,自己的骨氣再百般不愿意,可肩上的那顆腦袋必須點這個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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