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百八十六章 不愧是老江湖-《劍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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壁畫城占地相當于一座紅燭鎮的規模,只是街巷凌亂,寬窄不定,多有歪斜,而且少有高樓府邸,除了豆腐塊大小的眾多店鋪,還有許多擺攤的包袱齋,叫賣聲此起彼伏,簡直是像那鄉野村莊的雞鳴犬吠,當然更多還是沉默的行腳商賈,就那么蹲在路旁,籠袖縮肩,對街上行人不搭理,愛看不看,愛買不買。
關于壁畫城的來源,眾說紛紜,尤其是那一幅幅繪滿墻壁的天庭女官圖,儀態萬千,惹人遐想,選址此地開山的披麻宗,對此諱莫如深。
陳平安一路走走停停,約莫一盞茶的功夫,跟隨同樣是慕名而來的一股浩蕩人流,來到了一堵壁畫前,山壁高達十數丈,壁畫氣勢十足,陳平安站在人群當中,跟著仰頭望去,壁畫內容是一位身姿婀娜的神女側身像,似在前行,神采飛動,腳下有朵朵祥云,腰間系有一塊當世已經不太常見的行囊硯,不知是光線的關系,還是壁畫靈氣蘊藉,只見神女眼神流轉,宛如活人。
這幅被后世取名為“掛硯”的壁畫神女,色彩以青綠色為主,不過也有恰到好處的瀝粉貼金,如畫龍點睛,使得壁畫厚重而不失仙氣,粗看之下,給人的印象,猶如書中行草,用筆看似簡潔,實則細究之下,無論是衣裙皺褶、佩飾,還是肌膚紋理,甚至還有那睫毛,都可謂極其繁密,如小楷抄經,筆筆合乎法度。
想來那作畫之人,必然是一位出神入化的丹青圣手。
陳平安只是粗通北俱蘆洲雅言,所以身邊的議論,暫時只能聽得大概,地下城中的八幅壁畫,數千年以來,已經被各朝各代的有緣人,陸陸續續取走五份冥冥之中自有天意的福緣,而且當五位神女走出壁畫、選擇侍奉主人后,彩繪壁畫就會瞬間褪色,畫卷紋路依舊,只是變得如同白描,不再絢爛多彩,并且靈氣流散,所以五幅壁畫,被披麻宗邀請流霞洲某個世代交好的宗字頭老祖,以獨門秘術覆蓋畫卷,免得失去靈氣支撐的壁畫被歲月銷蝕殆盡。
來此賞景之的游客,多是欣賞那位神女傾國傾城的容顏,陳平安當然也看,不看白不看,到底是壁畫而已,看了還能咋的。
只不過陳平安更多注意力,還是放在那塊懸在神女腰間的小巧古硯上,依稀可見兩字古老篆文為“掣電”,之所以認得,還要歸功于李希圣贈送的那本《丹書真跡》,上邊許多蟲鳥篆,其實早已在浩然天下失傳。
這堵壁畫附近,開設有一間鋪子,專門售賣這幅神女圖的摹本臨本,價格不一,其中以雙鉤廊填硬黃本,最為昂貴,一幅團扇大小的,就敢開價二十顆雪花錢,不過陳平安瞧著確實畫面精美,不但形似壁畫,還有三兩分神似,陳平安便買了兩幅,打算將來自己留一幅,再送給朱斂一幅。
朱斂說過,收藏一事,最忌諱雜而不精。
鋪子是一對少年少女在打理生意,少女不愛怎么搭理客人,少年卻尤其伶俐,一瞧陳平安買了幅鋪子里邊最貴的,就開始給陳平安這位貴客,隆重推薦了一套裝有五幅神女圖的廊填硬黃本,以鮮紅木盒擱放,少年說光是這木盒造價,本錢就有好幾顆雪花錢。
陳平安輕輕伸手抹過木盒,木質細膩,靈氣淡卻醇,應該確實是仙家山頭出產。
少年還說其余兩幅神女圖,此處買不著,客人得多走兩步,在別家鋪子才可以入手,壁畫城如今猶存三家各自祖傳的鋪子,有老輩們一起訂立的規矩,不許搶了別家鋪子的生意,但是五幅已經被披麻宗遮掩起來的壁畫摹本,三家鋪子都可以賣。
陳平安想了想,說再看看,就收起那幅“掛硯”神女圖,然后離開了鋪子。
至于神女機緣什么的,陳平安想都不想。
聽有客人七嘴八舌說那神女一旦走出畫卷,就會為主人侍奉終生,歷史上那五位畫卷中人,都與主人結成了神仙道侶,然后最少也能雙雙躋身元嬰地仙,其中一位修道資質平平的落魄書生,更是在得了一位“仙杖”神女的青眼相加后,一次次出人意料的破境,最終成為北俱蘆洲歷史上的仙人境大修士。真是抱得美人歸,山巔神仙也當了,人生至此,夫復何求。
陳平安當時就聽得手心冒汗,趕緊喝了口酒壓壓驚,只差沒有雙手合十,默默祈禱壁畫上的神女前輩眼光高一些,千萬別瞎了眼看上自己。
此后陳平安又去了其余兩幅壁畫那邊,還是買了最貴的廊填本,樣式相同,臨近店鋪同樣售賣一套五幅神女圖,價格與先前少年所說,一百顆雪花錢,不打折。這兩幅神女天官圖,分別被命名為“行雨”和“騎鹿”,前者手托白玉碗,微微傾斜,游客依稀可見碗內波光粼粼,一條蛟龍金光熠熠。后者身騎七彩鹿,神女裙帶拖曳,飄然欲仙,這尊神女還背負一把青色無鞘木劍,篆刻有“快哉風”三字。
一路上陳平安夾雜在人流中,多聽多看。
其中一番話,讓陳平安這個財迷上了心,打算親自當一回包袱齋,這趟北俱蘆洲,除了練劍,不妨順便做做買賣,反正咫尺物和方寸物當中,位置已經幾乎騰空,
有行人說是壁畫城這邊的神女圖,由于畫工絕美,又有噱頭,一洲南北皆知,在北俱蘆洲的北邊地帶,經常有修士出價極高,在北方宮廷官場頗受歡迎,甚至還有豪閥仙師愿意支付一顆小暑錢,購買八幅齊整的一套壁畫城神女圖。
陳平安細細思量一番,一開始覺得有利可圖,繼而覺得不太對勁,認為這等好事,如同地上丟了一串銅錢,稍有家底本錢的修士,都可以撿起來,掙了這份差價。陳平安便多打量了不遠處那撥閑聊游客,瞧著不像是三座鋪子的托兒,又一琢磨,便有些明悟,北俱蘆洲疆域廣闊,骸骨灘位于最南端,乘坐仙家渡船本就是一筆不小的開銷,何況神女圖此物,賣不賣得出高價,得看是不是對方千金難買心頭好,比較隨緣,多少得看幾分運氣,再就是得看三間鋪子的廊填本套盒,產量如何,林林總總,算在一起,也就未必有修士愿意掙這份比較吃力的蠅頭小利了。
當然,也有可能鋪子這邊和骸骨灘披麻宗,自有一條固定的銷路,外人不知而已。
掙錢一事。
陳平安走過這么遠的路,認識的人當中,老龍城孫嘉樹,和龍泉郡的董水井,做得最好。不說已經家大業大的孫嘉樹,只說陋巷出身而“驟然富貴”的董水井,對于掙錢一事的態度,最讓陳平安佩服,董水井在明明已經日進斗金之后,與袁縣令、曹督造,還有最近要去拜訪結識的關翳然,這樣的大人物,也會結交,可餛飩鋪子的小錢,他也掙,雖說如今董水井經營鋪子,在某些人眼中,可能更多是一種家纏萬貫之后的陶冶情操了,可董水井依舊勤勤懇懇,認認真真,半點不含糊。
這才是一個生意人,該有的生意經。
于是陳平安在兩處店鋪,都找到了掌柜,詢問若是一口氣多買些廊填本,能否給些折扣,一座鋪子直接搖頭,說是任你買光了鋪子存貨,一顆雪花錢都不能少,半點商量的余地都沒有。另外一間鋪子,當家的是位駝背老嫗,笑瞇瞇反問客人能夠買下多少只套裝神女圖,陳平安說鋪子這邊還剩下多少,老嫗說廊填本是精細活,出貨極慢,而且這些廊填本神女圖的主筆畫師,一直是披麻宗的老客卿,其他畫師根本不敢下筆,老客卿從來不愿多畫,如果不是披麻宗那邊有規矩,按照這位老畫師的說法,給世間心存邪念的登徒子每多看一眼,他就多了一筆業障,真是掙著糟心銀子。老嫗隨即坦言,鋪子本身又不擔心銷路,存不了多少,如今鋪子這邊就只剩下三十來套,遲早都能賣光。說到這里,老嫗便笑了,問陳平安既然如此,打折就等于虧錢,天底下有這樣做生意的嗎?
陳平安無可奈何,就憑老嫗這些還算交心的實誠言語,便花了二十顆雪花錢買了一只套盒,里頭五幅神女圖,分別命名為“長檠”、“寶蓋”、“靈芝”“春官”和“斬勘”,五位神女分別持蓮燈,撐寶蓋,懷捧一枚白玉靈芝如意,百花繚繞、鳥雀飛旋,最后一位最迥異于尋常,竟是披甲持斤斧,電光熠熠,十分英武。
陳平安再次返回最早那座鋪子,詢問廊填本的存貨以及折扣事宜,少年有些為難,那個少女驀然而笑,瞥了眼青梅竹馬的少年,她搖搖頭,大概是覺得這個外鄉客人過于市儈了些,繼續忙碌自己的生意,面對在鋪子里邊魚貫出入的客人,無論老幼,依舊沒個笑臉。
最后少年比較好說話,也可能是臉皮薄,拗不過陳平安在那邊看著他笑,便偷偷領著陳平安到了鋪子后邊屋子,賣了陳平安十套木盒,少收了陳平安十顆雪花錢。
陳平安結賬后,離開店鋪的時候,便多了一只包裹,斜挎在身后。
少女以肩頭輕撞少年,調侃道:“哪有你這么做生意的,客人稍稍磨你幾句,就點頭答應了。”
少年無奈道:“我隨太爺爺嘛,再說了,我就是來幫你打雜的,又不真是生意人。”
少女公私分明,叮囑道:“我可不管,鋪子這邊十顆雪花錢的損失,我瞧在眼里的,回頭你自個兒去你太爺爺那邊找補回來,求著他給我鋪子多畫些。”
少年笑著點頭,“放心,太爺爺最疼我,別人求他不成事,我去求,太爺爺高興還來不及。”
少女突然說道:“那你有沒有跟那客人說一聲,出門在外不露黃白,鋪子人多眼雜,他背著這么多廊填本,可不是一筆小錢,壁畫城附近本來就魚龍混雜,烏煙瘴氣的,最喜歡欺負外鄉人,什么坑蒙拐騙的勾當都用的出來,你就沒提醒兩句?瞧那與你殺價那模樣,若是你不答應,都快能在咱們鋪子當伙計了,還有那外鄉口音,一看就不是手頭特別闊綽的,越是如此,就越該小心才是。”
少女做生意,秉持著愿者上鉤的脾氣,唯獨在少年這邊,她倒是不吝言語,想必應該也是個臉皮冷、心腸熱的性情。
少年愣了一下,一拍腦袋,愧疚道:“我給忘了!”
少女瞪眼道:壓低嗓音道:“那還不快去!你一個披麻宗嫡傳弟子,都是快要下山游歷的人了,怎的行事如此不老道。”
少年哦了一聲,“那鋪子這邊生意咋辦?”
少女氣笑道:“我打小就在這邊,這么多年,你才下山幫忙幾次,難不成沒你在了,我這鋪子就開不下去?”
少年飛奔出鋪子,找到了那個頭戴斗笠的外鄉游俠兒,小聲說了些注意事項。
陳平安微笑道:“好的,多謝提醒。”
少年擺擺手,就要轉身跑回鋪子。
陳平安問道:“能不能冒昧問一句?”
少年立即停步,點頭道:“但說無妨,能說的,我肯定不藏掖。”
陳平安問道:“這八幅神女壁畫,機緣那么大,這骸骨灘披麻宗為何不圈禁起來?即便自家弟子抓不住福緣,可肥水不流外人田,難道不是常理嗎?”
少年笑道:“披麻宗可沒這么小氣,與其竊據寶地、獨霸機緣,還不如與那些有緣人結一份善緣。披麻宗祖師堂有一句祖訓,‘我輩大道修行,切忌擔夫爭道。’”
陳平安將這句言語細細咀嚼一番后,感慨道:“披麻宗氣魄甚大!”
少年直樂呵,別看少年個兒不高,相貌平平,其實卻是披麻宗祖師堂的內門弟子,修行有成,故而神華內斂,雖然年齡極小,輩分卻很不低,只是與壁畫城店鋪的少女自幼熟識,一有機會就下山來搭把手,到了披麻宗山頭,喊他小師叔的白發老修士,不在少數。
再與少年道了聲謝,陳平安就往入口處走去,既然買過了那些神女圖,作為將來在北俱蘆洲開門做生意的老本,算是不虛此行,就不再繼續逛蕩壁畫城,一路上其實看了些大小店鋪兜售的鬼修器物,物件好壞且不說,貴是真的貴,估計真正的好物件和尖兒貨,得在這邊待上一段時間,慢慢尋找那些躲在街巷深處的老字號,才有機會找著,不然渡船黃掌柜就不會提這一嘴,只是陳平安不打算碰運氣,再者壁畫城最拔尖的陰靈傀儡,買了當扈從,陳平安最不需要,所以趕往距離披麻宗山頭六百里外的搖曳河祠廟。
出了壁畫城,看了眼山頭云霧繚繞,遮掩高處風景的披麻宗,陳平安沒來由想起了桐葉洲的太平山。
山腳熙熙攘攘,人滿為患,這座嫡傳三十六、外門一百零八人的仙家府邸,對于一座宗字頭洞府而言,修士實在是少了點,山上多半是冷冷清清。
其實如今自己的落魄山也差不多。
還是人太少了。
但是將來人一多,陳平安也擔心,擔心會有第二個顧璨出現,哪怕是半個顧璨,陳平安也該頭大。
道家曾有一個俗子憂天的典故,陳平安翻來覆去看過很多遍,越看越覺得回味無窮。
陳平安摘下養劍葫,喝了口酒,顛了顛包裹,收起思緒,繼續遠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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