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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十九章 山神和竹刀-《劍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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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體態如女子纖細的白蟒,那對翅膀不算大到夸張,透明晶瑩,若非細看,幾乎很難察覺。很難想象,扇動這對翅膀,就能讓它從石坪懸崖外升空而起,難免讓人猜測,它是否掌控了類似練氣士某種懸空浮游的術法神通。

    只是如今這一切都意義不大了,白蟒拱背之后迅猛俯沖,張開血盆大嘴,試圖吞食掉擁有清秀容顏的婢女朱鹿,不曾想竟然被一名橫空出世的持刀少年,用黑蛇背脊和頭顱作為階梯和跳板,一躍而至,手持柴刀恰好砍在白蟒飛翅與身軀接連之處。白蟒需要那對翅膀來升空以及掌控方向,被一刀砍掉飛翅之后,身軀憑借慣性繼續前沖,但是立即歪斜橫移了丈余距離,白蟒那張血盆大嘴剛好從少女身邊擦肩而過,整條身軀重重摔石坪上。

    朱鹿以及她身后的三位學塾蒙童,同樣逃過一劫,趁著白蟒撞地后暈頭轉向的間隙,李寶瓶趕緊背起書箱喊著快跑,林守一默默拿起行囊尾隨其后,李槐早就嚇得牙齒打架,跑出去一段距離后,無意間發現沒有看到討厭鬼朱鹿的身影,轉頭一看,李槐呆了一呆,那家伙傻乎乎站在原地,這不是束手待斃是什么?李槐忍不住高聲喊道:“朱鹿,還不跑?!”

    朱鹿終于打了個激靈,略微還魂,只是依然有些六神無主,轉過頭,眼神恍惚地望向李槐,只見那孩子邊跑邊吼道:“跑啊!等死啊!”

    朱鹿一旦回過神,立即就展現出二境巔峰武人的矯健身姿,四五步便掠到李槐身邊,跟他們一起退到遠離白蟒的石坪地帶,果不其然,朱鹿剛剛離開原地,那條飛翅斷折處鮮血噴涌的白蟒,便開始因為疼痛而劇烈掙扎,尾巴瘋狂甩動,砸得石坪碎石飛濺,若是朱鹿晚上片刻,恐怕就要被白蟒粗如水桶的大尾砸成一灘肉泥。

    白蟒似乎失去一只飛翅后,元氣大傷,胡亂撲騰,濺起無數飛沙走石,久久沒有平靜下來。

    不過少年也好不到哪里去,握有柴刀的左手虎口迸裂,滿手鮮血。

    陳平安單膝跪地,抬起手臂抹去額頭汗水,以免模糊視線。

    柴刀已經斷去半截,雪亮刀刃反彈之際,若非陳平安見機得快,趕緊側過腦袋,說不定臉面上就要戳-入半截柴刀,最少臉頰也會被刮去一大塊血肉。

    陳平安現在所處位置,與黑蛇白蟒形成掎角之勢,那條黑蛇行為詭譎,看到白蟒遭受重創后,并未急匆匆丟下朱河,跑來跟陳平安廝殺,反而比起先前“面容神色”,更加悠閑鎮靜,好整以暇地慢悠悠晃動上半身軀,始終與朱河保持對峙姿勢,黑蛇那雙陰氣森森的銀白色眼眸,偶爾落在白蟒身上的視線,與白蟒之前看待少女朱鹿如盤中美味的眼神,并無不同。

    石坪正中位置,白衣老翁手捧綠色竹杖,瑟瑟發抖,那半截柴刀剛好插在他腳邊地面不遠處,老翁躡手躡腳走近,蹲下身,用手指肚小心翼翼地抹了抹刀刃,手指頭瞬間流淌出夾雜有一絲金色的土黃色鮮血,嚇得老翁趕緊縮回手,又彎曲手指,輕輕彈指敲擊刀身,滿臉疑惑,兩根手指捻住雪白胡須,嘀咕道:“鋒利無匹,當得起鋒利無匹的美譽,卻竟然只是尋常柴刀,連武人百煉刀也稱不上,所以刀身極脆,遠遠不夠堅韌,若是刀身與刀刃品相匹配,再交給那空有一身武藝的憨直漢子作為兵器,未必沒有一絲勝算。現在嘛,萬事皆休嘍。”

    老翁仔細打量著刀刃那條清亮鮮明的漂亮鋒線,感慨唏噓道:“至于這把柴刀的玄機……就只能是在那少年的磨刀石上了?可問題在于,得是多好的一塊磨刀石,才能將一把材質粗劣的廉價柴刀,磨出此等鋒芒?”

    老翁視線之中有些貪婪炙熱,偷偷望向朱鹿李寶瓶那邊的籮筐行囊,不出意外,那塊磨刀石就藏在其中。

    老翁隨即重重嘆息,東西再好,哪怕能夠拿到手,他如今好像也沒命去享福了。

    千恨萬恨,只恨那個五境武人鬼使神差使出的撮壤成山訣,本是一門失傳無數年的開山術,老翁當時躲在地底下,還報以一種看人鬼畫符的笑話心態,到最后自己偏偏就栽在了這個大跟頭上。其實這門捻土撮壤的開山神通,算不得如何上乘高明,只是此類神通沉寂太久了,在老翁擔任棋墩山土地的年月里,只有一次被人以此術請出山腹府邸,便是那兩位來此山頂弈棋的仙人,當然那兩位是術法通天的陸地真仙,一個小小五境武人,給那兩人提鞋也不配。當年他之所以被喊到山頂,不過是兩位真仙不愿壞了某些老規矩,照顧的可不是他這位棋墩山小土地的顏面。

    陳平安不是不想借機解決了白蟒,實在是五臟六腑在翻江倒海,讓他根本無力多做什么,一次汗水抹掉之后,很快就會重新布滿臉龐,陳平安干脆就不再去浪費力氣,只是不斷調整呼吸,盡量讓體內絮亂氣息趨于平靜,這種調整,就像在對大雨天四面漏風的窗戶,盡力進行縫縫補補。

    擂鼓之聲,再度從心口響起,聲響漸漸變大,聲響不是從耳傳入,反而有點像是玄之又玄的心聲,在清清楚楚傳達身軀體魄的顫抖哀鳴。

    少年這種近乎本能的直覺,最早源于年幼時在泥瓶巷的那次絞痛,之后在山上還經歷過一次。

    這次之所以沒有滿地打滾,是陳平安察覺到體內那條勢若火龍的古怪氣息,開始由腹部逆流而上,所經之地,無論是從宋集薪家那具木人認識到的一座座氣府竅穴,還是人體關隘城池之間相連接通的經脈,很大程度減緩了疼痛感,如武將帶兵平定叛亂一般,或是宋集薪所謂演義小說上的御駕親征,效果顯著,雖然無法解決根源,但是最少能夠讓那些叛軍避其鋒芒。

    朱河雖然受傷不輕,但是氣勢不降反升,一身雄渾戰意昂揚奮發,兩袖鼓蕩獵獵作響,頗有幾分不容輕侮的宗師風范。

    腹部緩緩在石坪邊緣游走的黑蛇瞇起眼眸,即便朱河展現出不俗的戰力,它始終不急不躁,左右大幅度搖晃頭顱,像是在蹩腳地尋找漏洞,如此一來,無形中送給了朱河壓下傷勢的大好良機。

    老翁看在眼中,猶豫了一下,仍是有氣無力地出聲提醒道:“別垂死掙扎了,這條孽畜之所以不急著吃掉你,無非是希望你完全激發氣血,它只是在等待一顆青澀果子的成熟罷了,莫要以為它拿你沒轍,否則哪怕它吞下你的這副身軀,仍是消化不掉你的精氣神,要曉得那才是真正的大補之物。”

    老翁哀嘆一聲,開始捯飭雜亂須發和破敗衣衫,自嘲道:“好歹是一方土地,死之前總得有個山岳神祇該有的樣子。”

    老翁坐在地上,一邊收拾一邊冷笑,“對了,孽畜可不止是肉身強橫,動作敏銳,它在百余年前吞吃了一位中五樓修為的道家練氣士,如今估摸著怎么也該修成了一兩種入門道法,說是粗淺不堪,可是由這頭孽畜用出,恐怕任你是五境體魄也扛不住,說到底,算你們點子背,好死不死,是一個五境武人擔任領頭羊率隊入山,若是六境,兩頭孽畜雖然也吃得下,可未必愿意出洞,怕兩敗俱傷嘛,若是七境,嘿,它們早就主動避讓幾十里路了,恨不得你們趕緊滾出棋墩山的地界。”

    少女朱鹿悚然,聞言后萬念俱灰。

    林守一喃喃自語道:“阿良,阿良前輩呢?”

    李槐突然發現李寶瓶在悄悄翻動書箱,摸出一只小瓷瓶后,緊緊攥在手心。

    順著她的視線,遠處陳平安不動聲色地朝他們點了點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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