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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十二章 先生學生,師兄師弟-《劍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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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吳鳶立即站起身,冷汗滲出額頭,作揖低頭道:“還望先生恕罪。”

    崔瀺繼續散步,“馬瞻,算是那人的半個弟子吧,只不過比起齊靜春,差太遠了。心比天高命比紙薄,說的就是此人。”

    “我讓崔明皇去騙馬瞻,騙他可以頂替齊靜春擔任山崖書院下一任山主。雖然七十二書院之一的名頭沒了,但是書院本身還在,書院在,就需要山主。如此一來,對齊靜春這一支文脈,對咱們大驪的皇帝陛下,其實面子上都說得過去,這也是一開始各方勢力默認的一個結局。”

    “但是我不喜歡啊,這么團團圓圓的結局,太無趣了。反正儒家內部本來就有一些聲音,要求文圣、齊靜春和山崖書院,三者一起消失,省得人心反復,死灰復燃。”

    “所以我提議在披云山新起一座書院,而儒教三座學宮也答應在五十年內,會提拔這座書院為七十二書院之一,咱們皇帝陛下一聽,好像不錯嘛,比起齊靜春這么個雞肋,換上一個能夠完全聽從大驪的傀儡,當然更適合大驪的南下霸業?”

    “于是崔明皇再騙馬瞻,告訴他既然事已至此,不如退而求其次,干脆改換門庭,跟山崖書院撇清關系,回到小鎮后就能夠擔任新書院的山主,而且是新書院的第一位山主,比起在山崖書院拾人牙慧,仰人鼻息,不是更好?”

    崔瀺繼續行走,不過望向默默呼吸吐納的崔明皇,“是不是在這個時候出現了問題?”

    崔明皇點頭道:“應該就是在這個時候起了疑心,開始與我虛與委蛇,當時他不露聲色,我雖然小心提防,但是沒有想到馬瞻這么個廢物,發起狠來,是如此不留余力,拼得經脈寸斷,竅穴炸碎,也要殺我。”

    崔瀺點點頭,“馬瞻雖然遠不如齊靜春,可到底是在那人門下待了十多年,不能純粹以蠢人視之。”

    崔明皇用手捂住嘴巴,吐出一口淤血,握緊拳頭后,臉色反而輕松幾分,多了幾絲紅潤,問道:“師伯祖,為何要允許山崖書院那位僅剩的老夫子,帶領學生離開大驪,去往敵國大隋,繼續使用山崖書院的名號?大驪皇帝怎么是如何答應的?這件事,晚輩一直想不通。”

    崔瀺緩緩而行,“一來山崖書院就算保留下來,名存實亡,沒了七十二書院之一的金字招牌,就是個空殼子,再也無法跟蒸蒸日上的觀湖書院,爭搶東寶瓶洲最出彩的讀書人。二來披云山一旦設立新書院,觀湖書院的副山主會來此坐鎮,當然第二任山主,肯定是坐在你身邊的這位觀湖君子。三來,大隋接納了山崖書院的喪家之犬,就等于接過了燙手山芋,我們大驪隨時可以找個由頭,向大隋宣戰。到時候,山崖書院不一樣還是在大驪版圖之上?”

    “誰都知道山崖書院等同于大驪王朝的國子監,可是哪個王朝的皇帝君主,敢說觀湖書院是自己的私塾?所以大驪哪天能夠完完整整掌握一座書院,是陛下從小就夢寐以求的事情。當然了,皇帝陛下心里未嘗沒有補償齊靜春的意思。齊靜春擔任山主那些年,哪怕不愿對陛下卑躬屈膝,但是陛下對齊靜春是真的很欣賞,甚至可能還有一點敬畏。”

    崔瀺突然笑起來,“當然,最主要的原因,是我需要,我需要所有這么一局棋。”

    “我除了需要齊靜春必須死在驪珠洞天,我還需要他按照我的棋路,選定我希望他選中的棋子。最后由我來一一毀掉。齊靜春死前,就像手里還攥著幾粒種子,或者是還捧著幾炷香。只能交到身邊人的手上。”

    “文脈一事,講究薪火相傳,甚至信奉一種學說的門生弟子可以死絕,但是香火未必就會斷絕,所以香火和文運到底是什么,說不清道不明。齊靜春估計已經抓住了端倪,我仍是有些琢磨不透,不敢太過確定,我需要用事實來證明自己的想法。”

    “所以設置這次大考,擺下這盤棋局,既是用來斷掉那個人的文脈香火,更是我的證道契機。”

    崔瀺走到坐在板凳上的少年身后,伸手輕輕拍了拍他的腦袋,笑道:“曾有詩云,仙人撫我頂,結發受長生。寫的真是……仙氣十足。”

    少年身體的各個關節咯吱作響,最終動作凝滯地緩緩站起身,他一雙眼眸漸漸煥發出奪目光彩,等到站直身體后,轉身面對親手拼湊出自己這副身軀的崔瀺,少年尚且口不能言,如嬰兒牙牙學語,手舞足蹈,歡天喜地。但是同時對崔瀺又帶著一股先天的敬畏。

    別說是算不得修行人的吳鳶,就連崔明皇看到這一幕后,也是目瞪口呆。

    吳鳶不知為何,今天聽到先生一席話后,只覺得自己遍體發涼,有氣無力,嗓音沙啞問道:“先生,就不能殺人了事嗎?需要如此大費周章?”

    崔瀺哈哈大笑,好像等了半天,終于到了一個真正有趣的問題了,嘖嘖道:“大道之爭,可不是俗世間抄家滅族、滅人滿門那么簡單的事情,想要真真正正的斬草除根,很難很難,很多時候殺人,反而會讓簡單的事情變成一團亂麻,所以要誅心啊。為何修行之人,能有十五樓那么高?因為修心嘛,而修力的武夫呢,只有這么高,九境就是頂點,想要躋身十境,比登天還難。”

    崔瀺一下子跳進天井正對著的水池當中,踩了踩鑲嵌在底部的五彩鵝卵石,隨心所欲走在水池里,只是相比地面,下邊顯然更加局促,他想了想,說道:“那我就給你們這兩只井底之蛙,講一講兩樁原本密不外傳的公案,聽完之后,就會發現我這些手段,不過爾爾,不過爾爾啊。”

    “有一位當初差點幫助兵家立教的天縱奇才,雖然功虧一簣,但畢竟是身負大氣運的家伙,無人膽敢對此痛下殺手,最后你知道那些真正的圣人們,是如何對付此人嗎?將其丟入一塊福地中去,生生世世都安排棋子待在他身邊,不斷消磨其兵家意氣,這一世,讓其淪為村野的教書先生,卻衣食無憂,下一世,讓他成為性情軟弱的粗鄙屠子,卻有佳人相伴,又一世,變成了玩世不恭的紈绔子弟,千金散盡還復來。再一世,成了太平盛世里的文人皇帝,總之,生生世世,就這么始終被人玩弄于鼓掌之中。如今還是一樣。兵家后輩們,不是不想出手,但是只敢暗中動手,試圖喚醒那位兵家老祖的神智,可是希望何其渺茫,去跟那些老家伙們比拼修為、謀略還有耐心?怎么贏?”

    “又有一位兵家梟雄,戰力之強,驚世駭俗,最后一著不慎滿盤皆輸,為了個傀儡女子,魂飛魄散,然后立即被圣人們抓住機會,三魂六魄,全部瓜分殆盡,然后讓其成為各大福地的頭等謫仙人,每一道魂魄,竟然皆從福地升到我們這方天地,而且大道順遂,人人都成了一方霸主,然后你覺得這九人,最低修為也是第十樓,或是武道第七境,他們愿意都舍棄自己的獨立意志,成為‘一個人’?”

    “聽上去,好像也不算太復雜,但是真正實施起來,將是一段極其漫長的歲月。”

    崔瀺說到這里的時候,感慨道:“大道之爭,何其殘酷。”

    崔瀺伸了個大大的懶腰,雙手揉著脖子,笑道:“馬瞻愧疚憤懣而死,趙繇已經失去了‘春’字印主人的身份,那么接下來就只有那個壞了大規矩的靜字了。

    “一個貧賤至極的陋巷孤兒,吃盡苦頭,內心深處無比希望有一份安穩,如今真的夢想成真,一下子成為小鎮最闊綽的有錢人,又突然迎來了千載難逢的發財機會,福地之上的五座山頭,全部收入囊中,三百年,整整三百年細水長流的富貴,都屬于他了。”

    “除了這些雪中送炭,我又幫他錦上添花了兩次,第一次是幫他選中那座落魄山,而這座山頭,我會讓大驪敕封一位山神坐鎮,你說少年會不會覺得很驚喜?第二次,則是草頭鋪子和壓歲鋪子,很快都會以低價出售,然后不出意外,就會由他陳平安‘順理成章’地買下來。試想一下,小鎮之外日入斗金的五座山頭,小鎮之內兩座老字號鋪子,以后山下有縣令吳鳶與之一見如故,山上會有書院副山主崔先生,對其青眼相加。你們覺得這個少年,是不是幾乎已經沒有什么追求了?”

    “但是。”

    崔瀺說到這兩個字的時候,格外笑意玩味,自言自語道:“世間事,真是最怕這兩個字了。”

    他繼續說道:“但是呢,就在這個時候,出去的時候是兩輛馬車一輛牛車,回來的時候,只有一輛馬車一輛牛車,而且少了個溫文爾雅的觀湖書院崔先生,還死了一個學塾馬先生。然后那位車夫就會找到陳平安了,告訴這位少年,學塾齊先生和馬先生,生前都希望他能夠帶著那……六個蒙童趕赴大驪王朝的死敵,去那座遷往大隋的山崖書院繼續求學,此次出行,路途艱辛,虎狼環視,最后那個車夫就會善解人意地勸解少年,如果齊先生還活著,一定不希望你涉險去往大隋山崖書院。”

    吳鳶小心翼翼問道:“那些已經擔驚受怕的孩子,如果想要留在小鎮家中,豈不是讓陳平安名正言順地不用走出去?先生這次謀劃不是?”

    崔明皇笑道:“在這些孩子離開小鎮沒多久,他們的家族就已經被強行遷往大驪京城了,大驪當然不會缺了他們的富貴榮華。但是每個家族都會留下來幾個人,會告訴那些孩子進入山崖書院是何等機會難得,以及家中父母長輩又是如何殷切希望他們能夠去書院學成歸來。”

    崔瀺站在天井正下方,面無表情。

    吳鳶愈發小心謹慎,問道:“先生,是如何肯定這場大考,能夠讓齊靜春這一支文脈,徹底斷絕香火。”

    崔瀺挑了一下眉頭,轉頭望向吳鳶,笑道:“難道你沒有聽出來,我和齊靜春是同門師兄弟嗎?作為他的師兄,我曾經代替外出游學的先生,為他解惑儒家經典,整整三年之久,所以他的大道為何,我崔瀺會不清楚?”

    崔瀺走出水池,小聲呢喃道:“正人君子,赤子之心……不過如此了,只是齊靜春這家伙命太好,竟然擁有兩個本命字,如果不是死在這里,指不定就是前無古人后無來者的三字本命了,他不死,誰死?”

    崔瀺走向大門,“我興師動眾布下這么大一個局,為的就是這么小一件事。這么小。”

    崔瀺舉起手,拇指抵住食指,嘖嘖道,“這要是還輸了的話……”

    最后崔瀺所說的那幾個字,細微不可聞。

    崔瀺剛打開門,一步跨過門檻,突然停下身形,原本想要去買酒喝的大驪國師,突然覺得好像喝酒也沒啥意思。

    于是他最后干脆就坐在門檻上。

    吳鳶和崔明皇望著那個略顯纖細的少年背影,面面相覷,不知道發生了什么。  

    崔瀺雙手攏在袖中,彎著腰,望向街對面的宅子,廉價的黑白雙色門神,內容寓意粗俗的春聯,倒著張貼的丑陋福字。

    崔瀺自言自語道:“齊靜春,你最后還是會失望的。”

    不知何處,輕輕響起一個略帶笑意的溫醇嗓音,“這樣啊。”

    崔瀺對此無動于衷,依然直直望著遠方,點頭道:“到了那個時候,我再喝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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