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二章 先生學生,師兄師弟-《劍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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崔瀺伸出一根手指。
吳鳶盡可能往多了去想,試探性說道:“一個月?”
這一刻,以清秀少年面貌現世的大驪國師,臉色古怪至極,似笑非笑,似哭非哭,“十年。”
吳鳶咽了咽口水,再也不敢多說一個字。
崔瀺重重呼出一口氣,自嘲道:“故人故事故紙堆,都無所謂了。何況不無所謂,又能如何呢?”
崔瀺站起身,收起那股罕見的復雜情緒,對吳鳶說道:“今天讓你來這里,是要你見一個人,我先忙點事情,你去門口等著。”
吳鳶如獲大赦,起身離開。
崔瀺走到那個容貌精致的癡呆少年身邊,蹲下身后,揉著下巴,像是在尋找瑕疵。
暮色中,吳鳶帶著一名戴著斗笠的男子走入大堂,崔瀺這才站起身,對他們兩人說道:“自己人,隨便坐。”
那人落座后,輕輕摘下斗笠,露出一張英俊卻病態蒼白的臉龐,整個人精神氣極其糟糕,像是身負重傷,咳嗽不斷,散發出淡淡的血腥味。
吳鳶臉色凝重:“觀湖書院崔明皇?!”
然后吳鳶迅速望向自家先生。
崔瀺,崔明皇。大驪國師,觀湖書院。
難道?
吳鳶頭皮發麻,心頭震動,開始擔心自家能否活著離開這座宅子了。
先生殺人,口頭禪是按規矩辦事。
但問題是大驪王朝的練氣士,幾乎沒有誰能夠理解先生的規矩。
就算是吳鳶這種嫡傳弟子,也從來不敢認為自己真正了解先生的心思。
崔瀺搬了條椅子到木訥少年身邊,背對著吳鳶和崔明皇,笑道:“不用緊張,一位是我難得欣賞的家族子弟,一位是有望繼承我衣缽的得意門生,所以你們兩個不用猜來猜去,可以把事情往好處想。”
吳鳶壯起膽子,問道:“先生出自崔氏?”
崔瀺沒理睬。
崔明皇苦笑道:“師伯祖早就被崔家逐出宗族,還下令生不同祖堂,死不共墳山。”
吳鳶臉色陰晴不定。
始終沒有回頭的崔瀺笑著說道:“放心,這些腌臜往事,咱們英明神武的皇帝陛下,一開始就知道的。對了,崔明皇,吳鳶接下來任何問題,你知無不言,言無不盡。”
吳鳶靈犀一動,直接問了一個最大的問題,“齊靜春之死,是先生的手筆?”
崔瀺不愿意開口說話。
崔明皇臉色如常,回答道:“齊靜春之前得到過一封密信,來自山崖書院,寫信之人告訴齊靜春,他們那位自囚于某座學宮功德林的先生,真的死了。”
吳鳶皺了皺眉頭,這是他不曾聽聞的一樁天大秘事,估計是只有儒家三大學宮和七十二書院的當家人物,才有資格知曉內幕。但是其它一些風言風語,吳鳶和許多出身世族的讀書種子一樣,大多有所耳聞。
不過短短百年,昔年被尊奉于儒教文廟第四位的神像,先是從文圣之位撤下,挪到了陪祭的七十二圣賢之列,然后從陪祭首賢的位置上不斷后移,直到墊底,在今年開春時分,更是被徹底搬出了文廟,不但如此,有人試圖偷偷將其供奉在一座道觀內,卻被發現,最終被一群所謂的無知百姓推倒打爛,朝野上下,這位圣人的畢生心血,所撰寫經典文章,一律禁絕銷毀,所推行的律法政策,被各大王朝全部推翻,名諱從正史中刪除。
先是江河日下,然后日薄西山,搖搖欲墜,最后一夜之間泥牛入海,悄無聲息。
崔明皇將一樁驚人陰謀娓娓道來,“山崖書院如今已經被撤掉了七十二書院的身份,你們大驪雖然對此心有不甘,畢竟齊靜春和書院對于教化百姓一事,以及幫助大驪擺脫北方蠻夷的身份,居功至偉再者,沒了書院吸引東寶瓶洲北方門閥士子,大驪的文官體系,必然遭受巨大沖擊。但是大勢所趨,大驪總終究不能螳臂當車,大驪皇帝也不會愚蠢到為了一個齊靜春,一口氣招惹那么多豪橫至極的山上山下勢力。”
“既然外援已經不可靠,那么之前齊靜春收到信后,如何憑借一己之力,保住山崖書院不被撤銷,這個天大的難題,就跟隨那封密信一起擺在了齊靜春的書案上。”
“但是他心知肚明,一旦甲子之期一過,他走出驪珠洞天,那么他在此處的蟄伏隱忍,境界不跌反升的駭人真相,必然會惹來儒家內部某些大人物的更大打壓。當然,不止是儒家,道家,還有其他一些諸子百家里的大人物,也會蠢蠢欲動,畢竟好不容易打壓下一個老的,再來一個新的,實在太可笑了。”
崔明皇露出一絲笑容,下意識望向那個依舊在凝視少年的家族前輩,崔瀺。
崔明皇眼神當中滿是欽佩,道:“這個時候,阮邛的提前出現,就成了一招勝負手。徹底斷絕了齊靜春原先最有可能會走的一條退路。”
崔瀺不知何時已經站起身,正在用手指輕輕撐開少年的眼簾,聽到崔明皇的言語后,喃喃道:“酒呢?方才路過酒肆的時候,應該買幾壺的。”
崔明皇眼見吳鳶有些疑惑,解釋道:“阮邛早早來到驪珠洞天,雖然這位兵家宗師并不插手小鎮事務,保持絕對中立,但是阮邛的存在本身,就意味深長。這意味著齊靜春再沒有辦法開口討價還價,跟三教一家的四方圣人提議自己繼續留在小鎮,再畫地為牢六十年,以此換取山崖書院的又一個六十年的茍延殘喘。”
崔明皇微笑道:“自家先生死了,先生的道德文章沒人讀了,政策主張也無人推行了。而齊靜春來到東寶瓶洲后,辛辛苦苦在蠻夷之地建立起來的山崖書院,也沒了。俗世的立身之處已無,支撐他走到今天這一步的安心之地,好像也沒了。不死何為?只有他齊靜春死了,才能讓有些人覺得徹底沒了威脅,對于支離破碎的山崖書院,自然懶得再看一眼,事實上如果不是有齊靜春,別說成為名副其實的七十二書院之一,大驪境內的山崖書,院恐怕連我們觀湖書院的一半底蘊都沒有。”
崔瀺評價道:“觀湖書院底蘊有余,朝氣不足,如果不是山崖書院的存在,迫使觀湖書院不得不跟著做出諸多改變,恐怕更加不堪。在接下來的大爭變局當中,只會一步慢步步慢,逐漸消亡。”
崔明皇發自肺腑地贊美道:“師伯祖真知灼見,一針見血!”
崔瀺總算不再折騰那個沒有半點“人氣”的少年,站在并無積水的水池旁邊,跟隨少年一起仰頭望向蔚藍天空,收回視線后,說了一句很奇怪的定論,“所以我精心安排了一場大考,考生只有一人,就是那個泥瓶巷叫陳平安的孤兒,他只是很普通的出身背景,但是有著很有趣的成長經歷。”
吳鳶愈發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這是什么意思?
崔瀺開始繞著水池慢慢繞圈踱步,雙手負后,低著頭自言自語道:“照理說,齊靜春在必死無疑的情況下,會垂死掙扎一番,那么有三個人就不得不注意,一起在驪珠洞天陪他吃苦的師弟馬瞻,手把手傳授學問的書童趙繇,看似關系一般的宋集薪,因為這三個人,最有可能讓齊靜春寄托希望。”
“想著讓馬瞻延續山崖書院的香火,哪怕只有一名弟子,也無所謂。”
“想著讓趙繇將師門學問發揚光大,至于是不是在大驪王朝,甚至是不是在東寶瓶洲,也無所謂。”
“我一開始,得知齊靜春將所有書本留給宋集薪后,我以為宋集薪會是他的香火傳承之一,但是很快,我就發現這是個障眼法。”
崔瀺說到這里的時候,開始長久沉默,似乎在一步步逆向推演,確定并無紕漏。
吳鳶小心翼翼插嘴道:“障眼法之后,藏著那個叫陳平安的人?”
被打斷思緒的崔瀺停下腳步,猛然抬起頭,冷冷看著吳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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