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六章、“坦白”-《勒胡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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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此前對于蘇峻殺鄭林之事,一直存疑,就是因為找不到蘇子高這么干的理由。原本疑心王貢攀誣,但再想想,以王子賜之能,若想陷害蘇峻,一定會編造更易為人采信的理由啊;即便他就硬編蘇峻殺鄭林之事了,也理當堆砌更為嚴密的邏輯關系和證據啊。越是連王貢都語焉不詳,其實就越有可能是事實。
蘇峻信中所言,倒是都說得通,鄭林這票腐儒會含糊華夷之辨,本在裴該意料之內。大儒又怎么了?大儒借用圣人之言,為自己的污爛行為背書之事,從來史不絕書啊。王肅也是大儒,為了斗倒鄭學,他就公然學術造假;范隆也是大儒,直接就出仕胡漢了……
關鍵這年月的華夷之辨、晉戎之別,還并沒有深入人心,民族主義思潮尚未泛起;加上劉淵打著復漢的旗號,一方面尊劉禪為先帝,一方面又禮敬儒者,也往往使士人并不目之為外族,跟隨者還想為胡漢找承天景命的理由,不跟的只是目之為篡逆罷了。
即便在原本的歷史上,后來劉曜干脆撕掉了假面具,改國號為趙,尊祖冒頓單于,那些已經附胡的儒者也沒見誰憤然辭官而去嘛。
再往后,契丹占幽云、女真奪中原,乃至蒙古、滿洲竊取神器,都不知道有多少士人一副大義凜然之貌就甘心為奴去了,曲阜孔家更是連鬼子來了都開門恭迎的……當然不可否認,其中部分降胡的士人是因見舊朝不可守,想謀天下太平,以為可以導夷變華,出發點不能說太糟。但唯如此,則更具迷惑性、欺騙性,因為裴該有比旁人多兩千年的歷史經驗,他明白那壓根兒就是不切實際的空想。
以寡族而統巨族,除非你徹底融合進了巨族里去,純用巨族舊政,否則是不可能真正天下太平的——若想以夷變夏,同樣無可建功。但寡族若不能保有一定的特殊性,怎可能壓制得住巨族啊?誰肯放著主子不當,愿意泯然大眾?苻堅想要以氐人為基礎混同百族,結果身死國滅;真金想要徹底漢化,被他老子按在地上摩擦,終于郁郁而早夭;契丹以降,直到滿清,凡是能夠政權相對穩固的,莫不兩用其政——就仿佛如今的胡漢一般。
唯獨接近成功的,只有一個拓跋宏,但舊勢力反復倒算,前有“六鎮之亂”(真說不上起義),后有高氏、宇文氏的倒退,紛亂多年,直到楊、李執政,才算是徹底完成了鮮卑的內融。但那能算是胡人之功嗎?不還是巨族吃掉了寡族?
所以裴該才要提前把“民族主義”的理念宣之于眾,首先從自家部屬、軍隊開始,灌輸一套完整的、自洽的、合乎邏輯,且不至于淪為極端民族主義和排外主義的華夷之論。但這條道路無疑是漫長的,坎坷的,裴該知道,即便自己幕中諸將吏,內心并不以為然的依舊不在少數,只是因為此論有利于裴氏集團的內部凝聚力,所以他們才暫時接受而已。
相反,底層民眾,包括普通士兵,倒更容易接受裴該的新理論,原因也很簡單,他們本來就是白紙一張,方便描畫嘛。
可是沒想到士人出身的蘇峻,竟然會因為理念之爭,對鄭林起了殺心,從某種意義上來說,裴該對此頗感欣慰。當然啦,鄭林不算有罪,無罪而殺,蘇子高未免太過跋扈、放肆了。但裴該作為現代人的那一面,對此事的惱恨,很快就被作為政治生物的那一面所壓倒了。蘇峻的捷報在此之前就已經送到了長安,則自家正寄望他在東方有更大的戰果,實不能因此“小事”而苛責之啊。
若在太平時節,裴該必然是饒不了蘇峻的,但亂世之中,也只得無奈地從權了。關鍵裴該并沒有把一名大儒——即便是鄭玄子孫——的性命,看得比普通老百姓要重太多。
估計裴嶷等人不會這么想,故而裴該并未把蘇峻來信內容泄露第三者知道。他只是召來送信人,單獨詢問相關情況,得出的結論與蘇峻信中所言符合若契——因為蘇峻心里究竟是怎么想的,殺人動機何在,就連他的親信也未必清楚——由此便基本上相信了。
于是復信給蘇子高,先申斥一番,說你不當擅殺,難道視我之軍法為無物嗎?然后又提醒他,碰到鄭林這路糊涂蛋,你就應該押送長安來,讓我組織人手將其謬言徹底駁倒,如此才能厚風俗、正人心,你直接給殺了,那不是讓同類士人糊涂一輩子嗎?“汝何等之魯莽、操切,全無大將之風也!”
但是最后,他還是表示原諒了蘇峻,希望蘇峻能夠知恥而后勇,繼續為國效力,在東方取得更大的成果——“卿今既定城陽、東萊,乃可進取長廣,積糧、募兵以厚其勢,將來可一舉而下廣固,殄滅丑類。”
給蘇峻的嘉獎令在此之前就已經頒下了,任其為城陽郡守、都督青州軍事。但是東萊郡的民政之權不能給他,別委王擂為東萊郡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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