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鋤地-《勒胡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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且說董景道自下商洛山,廬于渭汭后,就不再跟從前似的,數月都難得見一個活人,日常唯有禽獸相伴。附近不少士人聽說他老先生來了,盡都前往拜謁,獻上束脩。董景道也不受禮,也不收徒,白天耕田種菜,等天快黑了,就自顧自坐在門口講學,誰來都可以聽。
逐漸的周邊士人也都清楚他的習慣、脾氣了,白晝絕不登門,黃昏時分才在廬前恭候。可是這天才過正午,董景道正在田間鋤草,卻突然間有一個年輕人撞上門來,鞠躬求教。董景道一開始不搭理他,后來覺得煩了,就說:“我日以耕,夜以講——汝可昏時再來。勿再嘵嘵,免我逐客。”
本以為這年輕人要么就此別去,等到黃昏,倘若求學之意甚誠,也說不定會畢恭畢敬地跟田埂邊等著。誰想年輕人聽了這話,卻當即把長衣一脫,袖子、褲腿一卷,一腳就踩進了泥地里,說:“先生已耄耋,何能勞作?我愿意相助。”
董景道斜眼瞥那年輕人一眼——相貌堂堂,膚色白皙,很明顯是有錢人家子弟——便問:“汝種過地么?”年輕人搖搖頭:“不曾。”隨即補上一句:“然亦可學。”
他一腳深一腳淺地過來,搶過鋤頭,就請董景道坐在田埂上指點,自己幫忙鋤去雜草。雖說不熟農事,下手沒輕重,小苗都被這小子粗心刨去了好幾株,董景道在旁邊兒看著,還是挺感動的。他心說:“人之向學,固當如是,唯至誠而后可得言教。我常恨所學之不傳,惜乎不得其人,說不定此兒可教……”
這才定神仔細打量這個年輕人,可是越瞧就越感疑惑——這小子不是普通人啊,行止坐臥之間,竟然隱含著一股在上位者的威勢。就算是世家子弟,一等出身,倘若沒有做過好幾年高官顯宦,這氣度都陪養不起來啊。看此人年歲尚且不到三十,他究竟是誰了?
于是便即站起身來,招呼年輕人休歇,要他打水來給兩人清洗手腳。年輕人還納悶呢:“距離昏時尚遠。”董景道笑道:“既是裴君來此,豈可使耕作至昏。”
這年輕人當然就是裴該了,他之所以幫忙董景道鋤地,倒未必有多誠摯的向學之心,也不是為了故意感動老先生。純粹他跑渭汭來一趟不容易,琢磨閑著也是閑著,不如我活動活動手腳吧——一則疏散筋骨,二來這幾年都要在關中種地,我也應該多熟悉熟悉農事為宜。
當然最關鍵的,裴該軀殼中是來自于后世的靈魂,并非此世貴介公子,沒有根深蒂固的“小人哉,樊須也”這類想法。
可是他忙得一身臭汗,正覺爽快,忽聽董景道稱呼自己為“裴君”,不由得就驚了——我沒報名啊,也沒穿戴冠服來拜,老先生怎么就能認出我真實的身份?此老果然非同凡俗,看來我這趟確實來對了啦。
趕緊柱鋤拱手道:“該不恭,未曾先報姓名,先生勿罪。”
董景道聞言,也不禁微微一驚。其實他剛才口出“裴君”之語,本是試探,因為考慮到如今天下高門,無過裴、祖,只有這兩家的子弟才可能年輕而得居高位——瑯琊王氏也有可能,但他們不是多在江東呢嘛。祖家人丁單薄,我沒聽說有這樣一位年輕公子,裴家人可多,與裴該同輩的不少都得以出仕為五品以上——說不定是裴氏子弟,且讓我來試他一試。
結果對方當即報名,說“該”,董景道不禁吃驚。但他終究人老成精,面上毫不表露,只是笑笑,說:“裴公光降蔽舍,料非求學聽講,而有要事訪我——且入草廬中一敘。”
于是延請入廬,分賓主落座。裴該申以招攬之意,希望董景道可以到長安去入幕,還說:“便朝廷顯職,亦可得也。”
董景道搖頭笑道:“我已垂垂老矣,安有入世之念啊?”不等裴該再勸,他就突然說:“前在商洛山中,兩耳少聞外事;數月前遷至渭汭,乃知裴公鎮護關中,于舊制多有更易——裴公可知,士人間如何評價?”
裴該聞言不禁皺眉,隨即畢恭畢敬地拱拱手:“還要請教。”
董景道回答說:“士人皆謂,裴公此是效魏武之行。然魏武閹宦之后,士人多不肯從,無奈之下,被迫棄德而求才,則魏終不能兼并天下,是其因也。而裴公高門顯貴,名重天下,百姓無不引頸相望,士人無不束裝就謁,何以出此下策啊?天下喪亂之際,正當明尊卑、等秩序、廣圣教、宣德化,若徒重小人搜掠之才、舉鼎之力,還如何恢復山河,重造社稷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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