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6章 掣肘-《山河入夢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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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暮四合,天地一片混沌。
天色越來越昏黑,早間繁華的街市,在蔽日陰翳的覆蓋下,驀然褪色,徒留暗青殘垣于茫茫深夜;遠望暮色中的大周上京,寧寂無聲,莊嚴肅穆,彷佛這一刻,這座城里所有的亭臺樓閣,酒肆茶坊,都在閃著繁星的巨大天幕之下,靜止不動,平靜得如同一江春水,任由風吹湖面。
氤氳的寒霧,籠罩在帝都內外,為偌大的京城蒙上了一層淺淺的霜華;忽然,一輪失去光亮的圓月,一點一點撕裂云層,露出一抹慘白的光彩,炫亮了大半個鉛灰色的夜空,直至愈發明亮。
暗夜的彼端,星辰恍如流沙,鋪就銀河蜿蜒,夜風輕撫,一片寂靜。
可是,盡管夜景這般幽美,但今夜注定是一個不眠之夜。
轉過幾重街市,駛上西華門外的馳道,撥開層層濃霧,遠遠可見,那座坐落在帝京深處的巍峨皇城,逐漸變得清晰:那扇金釘朱漆的宮門,顯得高大冰冷,琉璃碧瓦所覆的檐下,掛著數列宮燈,大多亮起了簇簇燈火,而磚石砌筑的高墻之上,鐫鏤有龍鳳呈祥的圖案,龍翱九天,鳳翔云間,皇家氣派一覽無余……
灰蒙蒙的天,昏沉沉的宮,無盡的黑云,吞噬了天畔最后一抹殘霞。
清寒的月光,在太極殿的明瓦下被風一吹一卷,透過重重宮闈,飄進了顯陽殿,飄進了崇德宮,在那方波光粼粼的金明池上,徘徊了一圈,最終落在了那間神圣的御書房內。
與清靜的后宮相比,前殿周邊的皇城所在,與宮內的清幽氣氛并不相稱,尤其是這座處于皇城內廷,深在朱紅色宮墻下方的御書房,更是盡顯肅殺,比之雄偉的太極宮,反倒頻添了一抹雪色寒意。
御書房外,殿帥高雍濃眉劍目,頭戴交腳幞頭,內襯魚鱗軟甲,外附翻領鷹袍,窄袖緊身,腰佩金革玉帶,上面飾有九環,足蹬一雙烏靴,眼神深邃冷冽,一言不發地守在殿外,身旁還列有數名御林軍士,于兩廂佩刀肅立,默不作聲,仿如一尊尊永久凝固的石塑。
夜色如墨,月色如水,溫柔地灑在御書房前。
窗外飄起小雪。
彼時,清寂的御書房外,倏然閃過一抹雍容華貴的麗影;只見,一襲紅裙曳地的皇后曹清熙,在貼身侍女月兒與一眾宮娥內宦的簇擁下,緩緩地朝御書房走來,步履輕盈,看上去十分端莊。
月光籠罩下的皇后娘娘,膚色玉曜,眉目清雅,她身上穿著的那件紅羅長裙,乃是真紅云岫的國朝中宮常服,裙擺委曳于地,線條平緩柔順,無一絲多余褶皺,反而越發襯托出她一國之母嫻靜寧和的風姿與大周皇后端然不容褻瀆的威儀。
盡管天色已黯,但是卻依舊可以看出來,曹清熙的神態,甚為溫婉,仿佛一切喜怒哀樂,都沒有在她的臉上留下一絲痕跡,永遠是溫柔如玉,柔情似水。
然而,當曹皇后行至御書房門前時,一臉峻厲的高雍,面無表情地抬起手臂,輕輕地將皇后攔在門外。
“圣人且慢。”
曹清熙見狀,不禁秀眉微蹙,面露幾分不悅,但是很快便緩和了下來,唇下銜起一抹淺淺的笑意,問道。
“殿帥,陛下不在嗎?”
高雍神情依舊嚴肅如初。
“陛下正在博弈,不許任何人打擾,望圣人恕罪。”
“博弈?跟什么人?難道連吾也不能進去嗎?!”曹清熙頷首,一雙鳳眸靜靜地望著面前這座閃爍著明亮燭火的御書房,心中頓感好奇。
“是的,圣人若有要事,還請稍后再來。”
皇后沉吟,須臾過后,這才展露出一臉嫻雅的笑容。
“其實也沒什么大事。吾只是聽聞陛下操勞國事,所以讓御膳房做了幾道陛下平日里愛吃的點心。”
說罷,曹清熙目光一轉,示意月兒放下食盒。
風雪之中,一襲紅衣的皇后娘娘,面向御書房,身姿裊娜地萬福一拜。
“既然陛下有正事要忙,那……吾就不打擾了。”
曹清熙轉過身去,高雍躬身相送,而那些宮娥內侍,再次簇擁著皇后殿下的一抹紅衣,悄然無聲地離開了御書房;漸漸地,曹清熙那高貴的清姿,便如凝于湖底的雪花一樣,消失在了茫茫無跡的深冬之夜,消失在宮闕盡頭!……
深夜的御書房,空蕩且岑寂,一層又一層的冰霜氣息,夾雜著數不清的寒冷,無限,無盡,無度,就這樣僵冷住了所有的明窗門楣,紅木矮幾與青色盆栽,并且一點點地蔓延出去,直至全面籠罩住了這座冷沁沁的北周皇宮,寒意直刺夜空;垂幔下,一鼎綠釉龍柄博山爐里,熏香繚繞,青煙裊裊,恍如春雨迷蒙。
煙霧環繞,大周天子蕭長耀,手執一盞油燈,緩步走向設在中央的紅木矮幾,面上云淡風輕。
“我有隱衷啊,上不可高天地,下不可語妻兒,只有你回來了,才能跟你說說。”
御書房雖然點有高燭,但光線并不是很明亮,影影綽綽的燭輝,閃映在年輕帝王白皙的龍顏之上,好似涂抹上了一層金色的光暈。
蕭長耀今日的衣著,看上去很是隨意,一襲淡黃色的寬大鶴氅,紅底緙絲,上繡宗彝黼黻,在搖曳的燈光下,赫然醒目,一條明黃色的發帶,垂于腦后,仿佛與他身上那件淡黃鶴氅融為一體;這一身裝束,雖不如袞冕威嚴,卻也是別具風采,集瀟灑、不羈、疏闊于一體。
此時的蕭長耀,全然不似一位帝王,倒更像是一位隱士。
天子足下生風,當走到那方紅木矮幾之前,蕭長耀放下油燈。
燭火愈明。
只見,小小的紅木矮幾,平攤著一幅“北境地圖”,借助明亮的燭火,上面的城郭州郡、山川河流以及關隘鎮甸,盡收眼底,勾勒得一清二楚;而在地圖的旁邊,放置著兩盒棋子,一個黑盒,一個白盒,黑盒裝白子,白盒裝黑子。
與此同時,皇帝陛下的身畔,沉靜地站著一位頭戴黑褐鹖冠,身著武弁元服的青年武官;他的目光凌厲,眉宇頗有幾分英雄之氣,身形筆挺如矛,腰身矯健有力,一看就是自幼勤于弓馬騎射才煉就出來的一副鋼筋鐵骨。
這位年青的武官,不是別人,正是朝廷武勛子弟中突兀崛起的新秀,今上為儲副時的東宮千牛備身,中山王李云超之嫡孫,韓國公李元忠之子,時年二十九歲的云州都督、營田大使、權知云州刺史——漯陰侯李懷光。
蕭長耀凝然負手而立,靜靜地俯瞰著北地河山的大漠瀚海,注視著這片歷經三代帝王不懈奮戰才打下來的鴻圖霸業,遲遲未語;許久,他緩緩收回視線,伸手指向云州一帶。
“云州,國之北塞,戶口三十萬,南鄰沙漠,北踞秦藩,經略險阻,理極艱危。此處雖為四戰之地,卻也是歷代兵家死爭之要沖,這個……朕就不必多說了,你肯定比朕清楚。”
大周天子長長吐出一口濁氣,繼續說道。
“刺史……,你代了三年,可是兵權依舊握在他蕭長陵手中,茶馬雖是民政,卻關乎朝廷命脈,前方一旦有事,軍馬,便是重中之重。朕從前就說過,‘北境主帥,國家重器,得賢則中原可定,勢弱則社稷同憂’,可是顯然啊,朕的那位二弟,這幾年養得是越來越肥,胃口也越來越大,大周北境的三州之地,已經滿足不了他的狼吞虎噬了。”
“懷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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