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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到暈散消失在視野的盡頭,電梯也抵達了中部地區的圓盤都市。圓盤緊緊貼附在曲面光帆背面的最中間,像是母親背上的兒童。然而不定形世界的居民卻知道一個奇異的真理——先有兒童,其后父母才具有了現實的意義。
圓盤正是承載導師旅行的船。
迄今為止,導師一部分的身體仍然留在圓盤的內部,就像海洋把發源的河流留給了陸地。
給牽牛開門的是一位維護機器人。機器人雖然不是生物不定型,但也屬于不定形世界的一員。它領著牽牛在圓盤邊緣的一間蜂房中站定。片刻過后,房間本身開始移動。等到門再打開的時候,牽牛就看到了站在導師邊上的水蓼。
它的身旁就是那條永恒流動的活河。
圓盤的中心是一個橢圓形的空間,像是一片白光光的天空大海,只有細細看的時候,才能察覺到地表與天空、遠處的墻壁都有像是蜂巢似的六邊形的紋理。牽牛不是第一次來到這里,但唯獨這次,它立在原地,竟然猶豫不決。
領他過來的機器人客氣地提醒道:
“典范說可以向前會面了,后面還有其他人在等待。”
對著奔騰不息的長河走去,天邊是沿著六邊形蜿蜒向上的虹線。
圓盤中重力實在微弱。導師的河體也就呈現出渾圓的形態,幾乎懸于地面之上,猶如開闊的明鏡。水蓼站在河的旁邊,硬質的觸須輕摸導師,像是想要沉進水底。她轉過身來的時候,牽牛不禁敬畏地合攏了自己的身軀。
原來這位典范也是一位不定型,只是一位晚期不定型。
牽牛的種類溯其根源誕生在第一中央出現以前。然而典范水蓼的出現要晚于第六中央的滅亡。在生物的譜系中,她應該被稱為晚期不定型類,外皮固化,形成了能夠抵抗輻射的礦物殼,在運動上已經非常接近定形,內部形成了高度分化的神經纖維束,使得她們能夠更輕易地適應危機四伏的地表和近地太空的生活。
水蓼爽朗地說道:
“歡迎光臨。不過你是從哪里來的呢?”
牽牛不敢隨便,觸及了導師的皮膚,把自己完整地映照在導師的表面。
“典范,我是來自南方導師的人格。按照往世書的說法,原來是住在頂葉的,現在我已經忘記了出生以前的事情,只是前線的一位普通標兵。”
晚期不定型的硬質表面光潔而生輝,盡管已經生出皺紋,但干凈得反而顯出威嚴。水蓼收緊了自己的身體,將自己遮蓋在皮內,像是一塊渾然天成的玉石,隱隱透明而露出其中像是花簇一樣的眼須。她端詳著牽牛,一時覺得有些眼熟,卻想不起他是誰。
“導師召見了你,是想問問你你知道你在這次行動中做錯了什么嗎?”
牽牛低下頭去,典范采用了震動發聲的方法,他也甕聲甕氣地應答:
“我想我一共做錯了三件事情?!?br>
“還請你講。”
牽牛稍微抬高了自己的聲音:
“第一件事情是我不該讓過海號自行選擇去留?!?br>
水蓼點了點頭,說到:
“這是件小事。他們畢竟還是選擇留了下來,服從我們的安排?!?br>
“但那時候,我確實是對他們太嚴苛了。我把對他們的前身的態度放到了現在,可他們在沒有備份的情況下自行清除了記憶,已經是新的人了。他們和原先的都松欽巴主義者到底還有幾分相像也是個疑問……也許他們會變成更新的人,和我們走得更近,而不是原來那樣把我們當成工具,從那種不可能的和平的追求中醒悟?!?br>
水蓼點了點頭:
“你的理解比我更深刻。沒必要再談論這第一件錯事,現在你把第二件錯事說給我聽罷?!?br>
“第二個錯非常嚴重?!睜颗2话驳氐拖铝祟^,“因為處在暗物質暈的無人帶。但我和哨站的管理溝通時,沒能做好應盡的交流。最后,過海號降落時,他、他們、所有人都看到了金跡?!?br>
“這件事你確實做得很差,不止是金跡的事情,也包括整個哨站的收尾。中線距離前線太遠,你去的時候,恐怕還不知道所有建立在暗物質暈的哨站都有其必須的使命,這些使命中,這個哨站所載的金跡已經是最微不足道的一個了?!?br>
水蓼一點而過,旋即微笑道:
“因為人類比我們更早地知道了金跡所示的一切,甚至也知道暗物質暈中也有。只是他們不知道暗物質暈中的含量比他們想象得更多罷了。”
牽牛卻并不感到放松,典范的言下之意是他的行動確實是泄密了。
“你且隨我看來?!?br>
水蓼的觸須從表皮的縫隙里伸出,輕輕地碰了碰牽牛的頭頂。于是牽牛眼中,整個導師的汪洋大海,頓時發出五光十色,如幻亦如電。不過片刻,銀河世界從海底旋來,光亮半空,群星至于眼前,至于原先白光光的大海已盡數掩于夜空的幕后。
牽牛顧眄天地,只見得空心世界正在自己的身后,過海號飛船行在兩顆衛星之間,往前望去,內在的萬物仍在向著視界的內部墜落。這既不是真正的空心世界,也不是真正的過海號,只是留在入射視界上的影子。
為了防止人類的偵測,如今空心世界周邊已經沒有任何一雙不定型的眼睛。
換而言之,他也不是真正回到了這里,這只是導師的記憶罷了。
“標兵,星橋把你們帶了回來,它作為反常結構,同樣在消滅前,把周圍的景象帶入了導師的眼中?!?br>
水蓼展開觸須,他們便在記憶中平移,飛躍群星,降入群山,在萬物的陰影中,回到了那個過海號降入空心世界看到金跡的瞬間。
不發光也不反射光的物質是難以發現的。但任何物質,只要是物質的,要么具有運動的能量,要么具有存在的質量。運動與存在互為表里。為了指示看不見的物質,就需要特別的手段。不定型視界所使用的金跡,就像是把顏料潑到了隱形者的身上,使得某些不發光也不反射光的物質顯形的手段,讓它們變得顯著?!?br>
水蓼就站在流動的金光邊緣,輕輕撫摸了底下場的發生器。因為是在思維之中,所以是虛假的。但也因為是在思維之中,所以觸覺這種東西同樣可以模擬。
“你說得不錯,這件事情中,你的第一個失誤就是你說的你自己不該把金跡展示給逃犯們看,你撤銷得太晚了?!?br>
金跡隨后消除,但已經顯得太晚。水蓼領著牽牛,進入哨站的內部,毀滅的太空出現在了他們的頭頂。
不過片刻,地動山搖,入射視界產生的單向的力要把整個行星系拖入深淵。然而不定型的兩顆衛星進行了高度的正反物質轉化,以澎湃的能量想要把空心世界帶離視界表面。兩者的拉扯產生了可怕的潮汐力。潮汐力的來回激蕩,粉碎了空心世界脆弱的表殼。等到視界的單向力戰勝空心世界后,留在原地的只是一個廢墟。
“而第二個失誤,就是你沒有膨脹天球,利用天球壞區來遮蔽整個空心世界內部的異狀?!?br>
隨著水蓼的眼須所指,牽牛這才看到金跡所指示的地殼同樣被撕裂了,然而萬千的碎石卻像是一條小蛇一樣,大致保持著彼此的間距不變,懸在空中,猶如星環。
尋常的物質在潮汐的激蕩中,是一部分在壓縮,一部分在拉伸,產生彎曲形變。它們同樣在拉伸和壓縮,但一種堅韌的東西抵抗了形變,以致于附著在它們表面的物質盡管已經粉碎了,但仍然看出有規律的形象。
水蓼合起表皮,于是景象頓遠,他們重新回到距離入射視界數個天文單位的地方。這時望去,整個空心世界已經全部留影在視界的表面。但在它的局部,在它的地殼中,一種奇異的像是環的結構卻變得更加清晰,存在于整個廢墟的一角。
“可是那,那究竟是什么?”
牽牛悚然,脫口而出。
“‘什么’——什么這個詞匯是用來形容被動的物的東西。然而世界不是僅僅只有被動的物,還有主動的人?!?br>
水蓼的口氣顯得如此輕描淡寫,但話一出口,牽牛驚駭地轉頭,立刻明白他的問題已經被回答了。
甚至會是什么樣的回答,他同樣想明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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