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六章 自由-《地球上的一百億個夜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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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明都說:
“確實。”
畫面的左上方,在地球的下頭,一艘物資飛船正在移動。
畫面的右下角是一座環形山,環形山突起的懸崖上站著幾個看不清的小人,好像在俯瞰建造中的第一前線。
“那群人一半是月球五十年計劃歷代元勛,一半是第一前線的高級工程師。”
畫卷中,遼闊的月球原野像是死去的荒野。據說阿姆斯特丹在荒野上留下的腳印存在了一百多年。環形山的科學家們在畫幅中只占據了很小一部分,他們的表情太細微看不清。
盡管畫卷所描述的應該是一個激動人心的歷史事件,但李明都卻感覺到作了這幅畫或者拍下這幅照片的人有一種難以言喻的悲傷。
年輕人接著說:
“其實老人們在這時候大多已經沒力氣登上月球了。乘坐火箭,飛上明月對他們的身體是一種可怕的負擔。”
“這畫是虛構的?”
“這幅畫是虛構的,但它描述的事件是真的!”
年輕人說:
“元勛們的遺體沒有入土為安……他們的大腦在冷凍中被永久保存。從一千年前,尸體就被叫做人類的財富。在代人技術迭代到第三次,也就是綜合人格技術成為現實后,它有一個爭論不休的副產品。”
李明都似有明悟。
“人格的重生。”
年輕人道出:
“平等學派說‘人’的‘人格’的差異是有限的,因此‘人’這一存在其實也是有限的。每個人格有不同的參數,經由參數的調整,大約可以確定存在約一千億種人格,也就是一千億個人類,其他的情感再多,只不過是這一千億種人格的重復。他們還說一千億太多,兩百種人格差不多已經可以涵蓋百分之九十九的人了。”
“自由學派認為‘人’的‘人格’是無限的,因為空間和時間是無限的。”
“為什么空間和時間是無限的,人就是無限的?”
“不知道,可能是因為環境無窮多,成長和記憶也都會無窮多吧。”年輕人說,“不過委員會確實通過了決議,使用遺體人格,讓他們從代人的世界里抵達現實。沒人知道這算什么,好在它很快被取消了,只留下了兩個痕跡。一個就是這幅畫所代表的故事,畫原是假的,但故事在后來成真了,那么畫還是假的嗎?我記得畫里的人從沒到達過斯匹次卑爾根山脈,不過確實登上了月球。他們不是長這個樣子,而是瘦長的機器體。”
“另一個呢?”
“是一句話。”
“在被銷毀前,總工程師說,自然不關心人是什么,不過自然會知道人類到達了什么地方。我仍然很高興,能看到一艘飛船從地球開向月球,就像是五百年前,載著人的帆船從舊大陸開向了新大陸。”
畫卷仍在,小人們映照在一種黯淡的微光中。
里面的天空一片漆黑,只點綴著些許繁星。融化的月壤,在模具中緩緩流動的樣子,像是一條涓涓的溪流,它從地球發源,流向了月球的未來。
兩個人站在畫卷的前頭,默然不語。畫卷擺放在空間站中的一個房間,只是再普通不過的裝飾。古楚爬上了空間站的頂端,在這風吹起的最高空尋找精怪,云朵在它的身邊激烈地排流。
李明都覺得這話格外耳熟:
“虞國登月工程的總工程師?”
“是他。沒想到哥,你也知道。我在想他應該是覺得他自己是假的,但這事情本身不重要。”
年輕人看上去有些哀傷。
“有的時候,就連我自己也會懷疑我是真,還是假?”
“很哲學的話題。”李明都點了點頭,“我從來沒想過,也不去思索。”
“被叫做哲學的問題,隨著人類科學的進步,都一一變成了現實中的人所需要思考的苦。哥,你還記得我的名字嗎?”
李明都當然不知道,他只做了按時間順序的剪切粘貼,甚至連冬眠艙是否有讀取的可能都不知道。
但年輕人根本沒有等他的回答,只是自顧自地繼續說道:
“其實哥,你能認出我,找到我,我感到非常驚訝。”
他站在畫前,就像站在神明前方的修女。
“為什么?”
李明都平靜地問道。
“哥,這是因為我原來的身體已經得癌癥死亡了。”月球大地前的年輕人慢慢地轉過頭,寂寂地說道,“現在用的身體也是個代人體。”
“原來如此。”李明都說,“我對盒子不了解。”
下次會更謹慎的。
“在人格復生實驗中,因為一次操作失誤,我的一半記憶剪切成了其他人,而其他人的一半記憶剪切成了我。我用的是標準化的身體,人格的形成則來源于兩個人。從此我只用代號稱呼自己。你說,哥……我的記憶到底是真是假呢?在醒過來以后,我一直在思考這個問題。”
年輕人低垂著自己的頭,那張蒼白的臉上浮現出一種輕微的血暈。脖子和太陽穴上的青筋在激烈地跳動著。那時候,他有種不清醒的感覺,在某種期待中沉默著。
李明都看出了他的焦急,卻不再關注他的話語,指著他咕咕叫的肚子說:
“你好像餓慌了。”
“餓……對,是餓了!”在瞬間的察覺與震顫后,饑饉的感覺一下子收緊了腹部。他笑了起來,摸了摸自己干癟的肚皮,“餓的滋味……原來是這樣的,我都快忘了……原來是這樣的……”
李明都繼續問道:
“你有發現什么吃的嗎?不然我們還得找。”
“對,是的找。”
年輕人晃晃悠悠地轉過頭來,指了指正對壁畫的正方形容器,自豪地說道:
“有一點收獲。”
容器很大,放得下兩三個人,高度高過了李明都的頭。兩個人一前一后站在容器前,透過玻璃,看到里面肉色的絮狀結構。先前緊張的氣氛好像已經無人記得。
“這是體外干細胞。未來人應該是用它作代人人體修補的。”他說,“不過口感應該很差。”
李明都明白了他的意思。
肉就是細胞組織。干細胞自然也是一種肉,一種營養比較單調的肉。
“聽上去像是吃人。”
“你想多啦!哥,別說干細胞的保健品早五百年就在賣了……不如擔心下這種干細胞基因到底調整了多少次……”
“進了胃酸就都一樣了。”
李明都想直接打破玻璃,不過年輕人找到了機器的機械開關。作為培養皿,是可以調節溫度的,它的最高溫度超過了水的沸點。
其他房間有水池。廢水可以直接導入艙體,按年輕人的推測,艙體內部的液體會自動進行循環,以時時維新。至于碗筷也簡單,從機器里拆出非有毒金屬針,還有有弧度的蓋子,也就可以用了。
李明都忙活起來,先是濾去培養皿中的營養液,然后加水加熱,再洗濾,去除殘余的化學營養液。年輕人還惡趣味的找來根金屬桿子,往里面攪拌,如此反復,等焯得差不多了,就煮成了一鍋沒有調料的純肉湯。
“好了,可以吃了。”
李明都說。
至于年輕人,他已經流下了口水。
在最先進的空間站里,兩個現代人就像原始人一樣你一口我一口,皆不言語,只有大快朵頤的聲音,偶爾相看一眼,看到對面的吃相,便哈哈大笑起來。滿室飄香,白茫茫的蒸氣一直騰到穹頂,經久不散。
李明都還好,年輕人吃到肚子發脹,平躺在有毯子的地板上,一動也不想動了。燈光在水蒸氣中朦朧搖曳,飄忽的陰影在人們的面龐上閃動。
畫卷里的人在看月球上的基地,年輕人在看畫卷里的人,李明都在看門外,機器身在柜子間徘徊,心想得挑個更好的目標。
新風從藏在天花板紋理的縫隙中吹了出來,蒸汽消散了,不一會兒,燈光明晃晃地照在他們的臉上。
這時,他們終于想到該談點接下來的事情了。
“我還不知道你現在叫什么,我該怎么稱呼你?”
年輕人愣了好久,他的思維似乎浸潤在回憶中了,想要在記憶中尋找一點東西對他變得困難:
“我已經無名無姓很久,后來有個人給我取了個代號,叫做參同。”
“他是誰?”
李明都無心一問。
年輕人回答了:
“他也沒有名字,人們一般叫他醫生。”
他轉過頭來,目光奇異地盯著他。
“參同嗎?我知道了。”
“你接下來想做什么?”
“我……還不知道。”參同搖了搖頭,他生澀地道了聲哥,然后反問道,“哥,你呢?”
“我……”
在那瞬間,李明都突然想起了很久很久以前,那短暫的又漫長的成為不定型的日子。又一次,梔子問他他的夢想是什么,他說自己不知道,自恃人類的學識,編了個謊言,說自己想看星星和月亮。結果梔子把它抱起來,順著不定型的建筑一下子就到達了地面,還見到了罕見的太陽升起。
參同驚訝地看到李明都忽然笑了起來。他的眉毛放松了,他已經上了點年紀,但身體仍然很堅實,烏黑的眼珠凝視著上方的燈光,端莊的五官有著前所未有的威嚴的棱角。
那時候,這個問題對他來說,無比艱難。
到了現在,路仍然很多,但想走的已經只剩下一條。
“我會離開這里。”
他說。
“在離開前,我需要很多‘可信’的人幫我一個忙。”
在他說出那句話的時候,青星正迎來又一天的夕陽。它仍然處在距離地球較遠的地方。地球依舊是青星一輪高不可攀的明月,而無上明星也依舊在地球的軌道上漂浮著。
地球迎著陽光,無上明星便被照亮了一個尖角。
于是在過去未來數千萬年間,從地球來看,它比啟明星還要明亮。
離它被鋼星人和李明都帶到太空已經過了十多億年的時間了,它仍然沒有動作,始終在這空中冷靜地、淡漠地旋轉著。
日復一日,年復一年。地球的主人已經幾度變換,海洋被火焰融穿,冰川蔓延到赤道又消失到無影無蹤,雨水從永無止境到再不落下,它自己……卻好像從未變化過。
對于短暫的生命而言,超過千年不變的東西便是永恒。
但知曉歷史的人知道,那仍是一個謊言。
沒有東西會永遠如此。
他向自己許諾,一定要把它摘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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