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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六章 浮黎寥廓-《地球上的一百億個夜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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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車隊的空氣中逐漸彌漫著一股死氣,但沒過多久,天氣似是在好轉,那些想象中的暴風沒有到來。一天,在秋陰給麗水喂點黃水時,麗水罕見地、清醒了一會兒。她似乎很明白自己為什么躺在這輛小車的后座,老人睜著一雙閃著天真光彩的年邁的眼睛,好聲好氣地問道:

    “姑娘,你怎么一個人在這里呀?”

    “我不是從錫蘭島回來,到了基地過年,現在是在和大家一起撤離到樓蘭嗎?”

    秋陰笑道。

    “對的……我們是在撤離基地,要到樓蘭去……”

    在她們說話的時候,天上的云霾又散去許多,殘余在天際的云朵閃著艷麗的彩色,萬里碧空如洗,一截截地把陰云驅趕到地平線的另一頭。陽光從百億顆星星的背后射來,絢爛地照耀著大地。金屬的外皮也因此變得金光熠熠。從東南方向吹來的風依舊很大,但不足以把人吹走。許多人已經敢于與能夠走出車外。車頂上傳來一連串清脆的腳步聲,幾個人幾個人聚著團的走在外面,有人在輕輕地敲其他的車廂。車廂里的許多眼睛倒映在黑魆魆的窗里,像是夜里餓極了的狼。

    但秋陰越發(fā)緊張,她嚴肅地往外瞥視,左顧右看。明媚的陽光照耀著她的車子。身后背陽的黑暗里,麗水努力地睜開眼睛說:

    “剛才我做了一個夢,大姐姐?!?

    “夢,做了什么樣的夢呀?”

    秋陰撫慰著這個老人,目光仍朝著外面。麗水的手輕舉著,好似想要碰到秋陰的手??蓍碌闹讣馍烊氪巴馍鋪淼年柟猓鲋溯喞置鞯幕覊m。

    “夢見了我們成功撤退到了樓蘭。”

    外面整個世界被黑暗塵封已久的輪廓正因艷麗的陽光浮出一層奇異的金綠色。對于站在那些最高的車的頂部的人而言,他們第一次地、好像是第一次地看到了這個世界。樓蘭應該還是很遠,但那些郊區(qū)的牧場的工廠的建筑廠房的基地的屋子往往被削掉一半,露出它一片狼藉的內在。那些監(jiān)測塔網絡塔無線電塔則已經傾塌了。倒下來的塔像是橫在大荒丘陵上的橋梁。

    曾經被綠化過的草原再度變成了光禿禿的沙漠。過去的一切努力已經蕩然無存,只剩下幾顆可能是一百年前植物造林運動所留下的梭梭。在先前的昏天黑地里,梭梭的葉子也已一片片地零落了。光禿禿的桿子還有它的根莖被現在聰明的人挖出煮來下鍋。

    車隊仍是一片不祥的沉默。十來個人圍著一輛好的沒有損壞的車,輕輕地敲著車門。

    她看到車里的主人驚惶地看著外面的人,隨之外來者便把他拖出來,然后坐進了他的車里。原來的車主憤怒地打量著車里的人,外來的人向車主勾了勾中指。

    呆在車里的秋陰更加默不作聲,不敢發(fā)出任何聲響。

    沉浸在自己世界里的麗水則自顧自地說:

    “我夢到你帶著我在樓蘭里走,我們重新拜訪了以前的家屬院。你可能不知道家屬院有一部分還沒拆掉……它變成了故居。因為這居所里曾經出過一位了不起的科學家。那位科學家是誰來著……我已經忘記了,我也不認識他。”

    秋陰默默地聽著。

    對于家屬院,她沒有記憶。她的童年只剩下了一系列讓她不愿回想又忍不住回想與她、母親還有時晴有關的縮影。

    “國際化、友好、與全球的一體化……這是我在成年時,許多人念叨的詞語。據說是因為這兩個詞語的原因,像基地這樣的秘密武裝東西,人們說靠著天上衛(wèi)星的能力早就被看到了,因此是不合時宜的,要消失的。在基地裁撤的時候,我什么都沒有拿到,只拿到了一個父親的茶杯,茶杯上刻著他的名字……對了,不知道你還記得嗎?秋陰姐姐?!?

    “什么?”

    麗水又使勁地伸出手來。

    秋陰緊緊握住麗水的手,聽到她說:

    “我的父親忙碌于工作,我的母親是最多照看我的。在上小學的時候,我的成績很差,母親老是因此愁眉苦臉,她在老師的要求下輔導我,但我總是做不到她想要的那樣好。有一次,你來我們家拜訪,那時我在做數學題,數學的數字在我的腦海里像一團漿糊一樣,我怎么也分不清楚,我看到你就感覺好難過,怎么我這么丟人的樣子被大姐姐看見了,母親也特別難過焦躁,焦躁于我那么簡單的題目也搞不清楚,她的聲音越來越大……你等候片刻,站起身來,你大聲對她說‘姐姐,你這樣做不好,小孩子哪里懂這些’。你制止了我的媽媽,我的媽媽和你說起話來。你肯定不知道,我當時在偷偷瞄你,看著你自信的神采……秋陰姐姐,你當時真的好漂亮啊。我就想要是我長大后,能成為像你一樣溫柔又漂亮的大女孩就好了?!?

    “我……”

    秋陰摩挲著老人粗糙的手。外面吵鬧聲音越來越大,她轉過眼就看到兩個人廝打起來。一個人被另一個人摔倒在地上,后者用膝蓋把前者的腦袋壓倒在地上,還叫他往地里陷。其他人就從他的車子里拿出事物開始大快朵頤起來。

    他們吃得兇猛,不過幾分鐘已經解決了這車主節(jié)約下來的存糧。包裝袋被扔了一地。倒在地上的人抓住了包裝袋,伸出舌頭在塑料紙上舔了舔。

    有人瞄到了她的車,秋陰一時恍惚,她低過頭,竟是不敢出聲,也不敢干涉。

    這樣,她們好像就是安全的。

    麗水好像聽不見外界的聲響,她蒼蒼的白發(fā)輕輕蹭了蹭秋陰的胳膊,在恍惚中說:

    “我的一生中曾有有好多想要銘記的人,但當他們真正死去以后,也許是我冷血……我去世的爸爸說過我冷血……他們就好像隱藏在一片朦朦朧朧的霧背后,看不清晰了。關于他們的事情,我也就是不大會去想了。我還是小孩子的時候,青年的時候,還有我第一次結婚后的時間,現在想來明明是應該快樂的,但卻覺得格外疏遠、遙遠、像是在另一個世界。但不知怎的,幾個月前在國道的旁邊見到了你,姐姐,好像那些時光就又回來了一樣。那些活生生的記憶,原來不是我一個人老年癡呆的妄想,是真的……原來,曾經,人類是那么脆弱,他們不會用機器、沒有義肢、也不需要代人,他們活個七八十歲就會死了。像我這樣的,好像是以前沒有過的?!?

    麗水一口氣說了那么多話,感到自己氣悶得厲害,胃里翻滾疼得可怕而縮成了一團。秋陰輕輕地拍著她的背。麗水忍不住嘔吐,被吐出的胃水里融著一小塊的金屬,那是四年前改造自然胃的手術所需用到的零器件。

    這一小塊金屬像沙子一樣,在車窗外的陽光里閃爍著明亮的光。上方耀眼的晴空中,被吹散的烏云像是年輕的姑娘剪下的發(fā)絲,在一顆蔚藍色的巨行星的邊緣莊嚴地飄動著。

    “原來,”麗水忍耐著這無處不在的彩光,“有那么一個時代,沒有電,家屬院里經常會停電,會停水,會突然什么都沒有,人們要去井里打水喝,人們要忍受一個黑暗的夜晚?!?

    “原來我們當初是住在一大片林子的旁邊,而不是住在地下的。我經常偷偷跑出去,大哥哥們把自己摘到的酸酸的果實分享給我們吃。我不敢吃那果實,因為老師說野果可能是有毒的。但我又想,如果只吃一個,那中毒也不會死吧,可我總是嘴饞,吃著吃著就吃完了……”

    外面的騷亂稍微平靜了一點。

    因為風重新刮了起來,誰也不愿意、也不能在這大風中行動。

    餓極的人們在車里等待。而車隊止步不前,已經不再有人認為樓蘭或者西北軍區(qū)還能援救他們了,甚至這全部人類的世界可能已經不存在了。

    這個絕望的念頭熊熊地在剩下來的逃亡者們的腦袋中燃燒。

    周圍的安靜似乎讓麗水感到好了一些。她從昏沉中醒來后的第一件事,就是像孩子尋找母親一樣摸索并抓住秋陰的袖子,說:

    “還有,大姐姐,你記得我們原來其實不住在鋼鐵里,不住在飛船里,也不住在車里,而是住在一種叫做磚頭的東西堆成的房間里。它就像積木一樣,但不是由機器控制的,而是人自己堆起來的……當時,我真不理解是什么東西把這些石頭塊粘得那么緊呢,總是看到一點裂痕就害怕房屋倒下,總覺得自己腳底的地板是傾斜的,不是平的。”

    她的耳朵嗡嗡地響著。

    直到一百多年后,她仍然還對過去的那些音樂記憶猶新。

    她輕輕地哼著一百年前母親愿她入睡而唱的歌。

    天已將暮!黃昏持續(xù)了四個小時或者五個小時,太陽確實背對了地球,然而群星的反射使得地球的東方依然籠罩在一片冥冥的亮采之中。

    疾病改變了張麗水的模樣。幾個月前秋陰見到的麗水依稀還能見到那點孩提時代的輪廓。然而現在的短短數日,她已經完全不是原來的樣子了,眼珠被蓋在眼皮的褶子里,她正在失去一切光彩和生氣。

    “盡管我走過了那么長的路,但二十歲以后的路,每走一步,每一次世界的變化,每一項科技的爆發(fā),都讓我感到慌張,過去遭到的一切全部被否定,未來是一條寬敞陌生的大道?!?

    她在車座上想要直起自己那又老又小的身子去找自己的女兒,最后卻只能依靠秋陰的攙扶。

    她和秋陰一起看到了外面閃爍的人影。

    白日里被奪取車輛的主人還未死去,他在黑夜中不安地輾轉,悄悄地挖開了埋住底盤的泥雪,碰著了自己所熟悉的引擎。

    上千輛的汽車里,九成用的是無線輸電,但一成仍然頑固的在使用油。

    “不過,我想,對孩子和孩子的孩子們來說,他們所遇到的一切才是適應的吧?!?

    她抬著頭,看到遠處的一輛車忽然油箱冒出了一陣黑煙。人影向著其他地方奔躥。

    秋陰屏住了呼吸。

    而下一瞬間火焰從油箱中燃起,整輛車被火焰包圍,而熊熊地在冬天的夜晚燒起來了。熱風一陣陣地往外吹,驚醒了睡夢中饑餓的人。

    麗水望著朦朧的紅色原野,想起一百五十年前的灶臺。灶臺是她父母的父母在地上堆砌出來的,在她的父母手里被推倒了。

    “姐姐,水水做了個夢?!?

    “什么樣的夢?”

    “我夢到我們到達了樓蘭,在家屬院里走。那時候,你比我大得多,而我還是小小的一個孩子?,F在的一切對我們來說都是理所當然的,必須的,自然而然的,隨著我們成長而不斷變化……”

    她說:

    “我還會對現在的一切感到陌生,討厭現在的人,而懷念、懷念原來的日子嗎?我是不是也會在機器里,享受著二十二世紀的豐饒,而像蝴蝶一樣乘著機蜂在空中飛舞呢?”

    而他們又會不會像我一樣理解而熱愛我所度過過的每一個日子呢?

    較高的大車那濃重的影子投在秋陰的小車上。大車小車已經都啟動了,他們要逃離燃燒的車輛,但火焰已經追上了輪胎的車轍。

    現在,世界又迎來了嶄新的變化。

    她的女兒會度過怎么樣的生活?

    她的孫子又會變得怎么樣……

    她又想起了幾十年前代理人戰(zhàn)爭時期,她在基地的車間里生下她的女兒后第一次抱著她的女兒時候的樣子。皺巴巴的小孩子是那樣委屈地哭啼不止,而她激動得在不停地咯咯地笑。

    但現在,她渾身都疼,熱得喘不過氣來,哆嗦得想要在說些什么,卻什么都說不出來,想要抓住自己的手,卻好像自己已經不存在了一樣。眼前的一切都變得昏暗,里面找不到自己所熟悉的任何人的影子。在燃燒的汽車爆炸的瞬間,火星從車隊的中間向著上空迸發(fā),在火星落地以后,任憑秋陰呼喚,麗水再也沒有說一句話了。

    秋陰也開不走車。

    車隊死在了這里。

    她只能拋下麗水的尸體,打開車門,在火焰與爆炸蔓延開來以前,沖出重圍。車里面留著一具尸體,車外面也躺著許多具殘缺不全的尸骨,那是在饑餓的日子里被扔出車的。

    熱氣從左邊襲來,而冷氣從右邊包抄,虛弱的秋陰沒有精力去思索這些不完整的尸骸背后的故事。她看到火焰已經從一輛車蔓延到了另一輛車。在第二輛車爆炸的瞬間,黑煙騰向了明亮的群星。

    她不知道往哪里跑,只能沿著采芙之前帶她走的路去車隊的外圍。人影在車輛上晃動,不知道是誰打了她一下,在她從一輛高的車滾向一輛低的車的時候,她看到車頂有一雙餓得發(fā)綠的眼睛。

    她仍然膽小的、不敢作聲,只是拼命地手腳并用地往外爬。一雙腿變得越來越沉重,周圍到處是讓人絕望的噼里啪啦的燃燒還有人的叫聲。

    等到再往前一點,即將接近邊緣的時候,她又不甚從一輛大車上摔落。在摔落以前,她只能蜷曲著身子,舉起雙臂保護自己的頭部,好讓自己滾動得受傷得輕一點。

    等身子停下來,秋陰終于逃離了火葬的地獄。

    她搖晃著身子,和其他數十個上百個幸存者一起在黑色的荒野上,看到原先一致向前的車隊不停地冒出閃著火花的滾滾黑煙。

    她低著頭,想要離開其他的幸存者。也就是在抬頭觀察的一瞬,她看到了荒野上正跑來數十輛越野的裝甲車。在裝甲車的背后還有其他武裝的運輸車。

    風嗚嗚的聲響漸漸消失了。

    隨著一聲鳴響,新的部隊已到了燃燒的車隊的邊緣,上面跑下來一隊軍人。這些軍人不是幽靈梭,至少從外貌來看,他們還是肉體凡胎,換而言之,他們可能不是正規(guī)的二十二世紀軍隊。

    幾個工程兵拿著原始的鏟子翻開了倒在荒野上的機器,撥開了它們的黑匣子。

    而軍官則帶著幾個人走到了幸存者們的面前,秋陰抬起頭,看到他的帽子上有一顆鮮紅色的星。

    “抱歉,我們來晚了?!?

    他說。

    接著,一邊觀察,一邊嚴肅地向眾人問道:

    “這里發(fā)生了什么?”

    幾個大膽的年輕人,幾個有正義感的老年人站在各自的立場回答了軍官的問題。其中一個受傷的中年人更是跑到軍官的旁邊對著他耳朵大聲道:

    “有幾個人瘋了!他們中邪了!見鬼了!”

    此起彼伏的敘述讓軍官有些不知所措。他說:

    “好的,大家別著急,我們上車后再慢慢說。你們是老基地里的人嗎?我聽說你們好像是被邊防帶出來的,他們全軍覆沒了,你們困在了這里,是嗎?”

    秋陰坐進了車里。在車上,累著的人們靠著座位沉沉地進入了各自的夢鄉(xiāng)。

    她睡不著,就繼續(xù)凝視著這永恒的黎明與黃昏之際,尋找著自己朝思暮想的獵戶座。

    過去的夜空已經被新生的群星遮掩,天狼星、大角與織女都已見不到,久尋無果的秋陰放棄了自己的企圖,準備睡去了。

    然而就在運輸車啟動向前的瞬間,她看到了在群星的夾縫間一顆向著后土飛逝的流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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