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頁 “如果以后,你們會使用這塊晶體,那你們會發現這東西能看一切。我是從無限小的塵埃的運動看到的。在掌握了特定的角度以后……用這塊晶體去看那些不會動的很小的東西,也能看到他們的未來。有一些塵埃,我不知道它們是不是塵埃,它們像是空間中說不清有多小的一點,一直從地面上飄到了比天空更加遙遠的地方,在黑暗中獨自流浪,它們經常會突然消失,又突然浮現。我就是在那時見到的。比你來訪要早得多的一段日子里,我格外癡迷這種游戲……從那以后,我從不同的投影中所能看到的東西就越來越多。” “你……都看到了些什么?” “我看到的東西,我不知道我該怎么和你講。你能相信我看到了這種東西嗎?但那時,我還不認識你,你也不認識我……”他指著李明都脖子上銀白色的不定型,說,“這被你盤在身上的蛇,像是人一樣居住在用特別的石頭壘作的巢穴里,在大地上建造了一座通天的高塔,一根絲弦連接了地面與月亮上的海洋。那時,我才知道月亮上原來也有宮殿,清冷的宮殿里空無一人,好像早已失去了它的主人……” “你……” 難道看見了三億年后的世界嗎? 李明都張著嘴巴,想問卻問不出來。 他知道追問是沒有結果的,巫咸自己都無法理解自己所看到的景象。而那些景象是斷斷續續地來到那顆晶體里,巫咸看到的只是一個片段。 巫咸沉沉地喘了一口氣,明明現在的他已經什么都見不到,過去那些早已遺忘的片段般的記憶如今卻如同沒被遺忘般不停地涌起了。 “這個景象,我是從大地中的一種植物里看到的,當時,我嚇了一跳,那真的是未來的景象嗎?它是精靈還是妖怪,對我們有利還是有害……我不知道,老人們的傳聞里,妖怪總是強大的。很久以后,我才敢再次拿起晶體觀察一朵花。那時,我看到了這朵花的種子,這朵花的未來、未來的未來的一顆種子正在忍受天空中數十顆閃耀的太陽的虐待。我不僅看過花,也看過別的東西,我只能零星和你說一點我印象很深的場景,當我觀察流水的時候,我看到一塊寒冰正沿著縹緲虛無的氣流散入永恒的黑暗。當我嘗試見一塊石頭時,我見到那塊石頭被巨大的比你那位壯實的同伴更可怕的力士扔進了燃燒著永恒紅光的火爐之中。我用它見過骨頭,這塊骨頭像是石頭一樣沉在深沉的黑暗中,一種長著翅膀的長條的像是蛇一樣的動物,從深不可見的地里把它拾起,將其扔向了位處天空的陽光燦爛的宮殿。我還曾經用它見過雪,融化的積雪,在未來的某一天會重新變成冰塊和其他無數的碎冰漂浮在遙遠的太空之中。在它們的身旁,是在一顆青色的無限龐大的星星那濃厚的天空之上,兩顆草綠色的星星發生了碰撞。” “我用它見自己的帳篷,見到組成帳篷的獸皮在未來的某一天,會變成一連串無限的分開來的東西永世不得聚集,但它們的背景卻是一片沒有任何光的天空。我見過稻殼,幾片稻殼化作的石頭被保存在一個我說不出它有多精致的像是水晶一樣的容器之中,而那容器曾被一個我的視角所看不到的東西帶著在大地上行走。在那大地的上方,我見到了兩顆彼此繞著旋轉的太陽。最瘋狂的一次,我用它見了在地上燃燒著的火焰。我知道火焰的未來只是熄滅,但我卻看到一股子氣體,它們被一種遍布大地的紫色的植物變成了另一種顏色的氣體,這種氣體竄入了大地的深處,然后消失不見了。那時的天空是一顆龐大的紅色的火球,它比我見到的所有火焰都要明亮……還有一件我不知道該不該告訴你的事情,朋友,我還用它見了你所制造的那些石頭。” 李明都抬起頭,不可思議地問道: “它們怎么了?” “我見過兩次,兩次的結果都不相同。”巫咸的嘴唇紅潤,好像恢復了一點生命的力量,他夢幻一般地講道,“一次它們是被長著鳥嘴的動物從地里刨了出來,而另一次,它忍受了一場不可思議的從天而降的星星的撞擊,發紅發熱,消失在一大片巨大的坑的地底,融化成了水。” “……我知道……我明白……”李明都喃喃地說道,“這些都不重要……” “是的,這些都不重要。” 巫咸的身體好像好了一些,他繼續急促地說道: “我也在看我們的未來,看部落的未來。但想要看到這樣的未來也很難,我只能通過有些有人的、有人在的景象來尋找。而且你知道,過去所看到的未來是不準確的,只有現在的、最近的看到的未來才是準確的,但我已經有一段時間,對不起,我什么都看不見了,我看不見了……所以我只能說我曾經見到過的……我把那些景象嘗試組織為我所看到的連續的未來……” 老人的眼角邊上流下了晶瑩的淚珠。 李明都全身顫抖了一下,他在巫咸的床前替巫咸擦掉了臉上的涕淚: “沒事的,你說吧,你說吧,我都在聽。” “謝謝你,朋友……” 這張消瘦的衰老的面孔隨之重新變得平靜,再度轉向了簾幕外的天空。縱然不能確切地看到景象,但他的眼睛還能感受到的光所帶來的微弱的刺激,于是他就一直在尋覓那遙不可及的光亮。 “在我死了以后,我們一起看護的這個部落會逐漸發展壯大。居住在這里的人會越來越多。過去的人總是很少的,但這里的人會逐漸多到百,數個百,數十個百的程度。而這里的房屋會越造越多,所有的人都不必風餐露宿,所有人都有地方遮風擋雨。到了那時,人們已經在不需要遷徙,再不需要到處尋找食物,也不必走上一條危險的世界的旅途。他們在大河的兩邊,灌溉著一望無際的田野。田野上長著金燦燦的稻子。風一吹,稻香便飄滿了人間。人們從田地里收割初熟的果實,又在田地里播種來年的種子,饑餓將從此遠離我們……” “到了那時,地上會建滿了房屋,再也不會有人風餐露宿,再也不會被雪埋沒,到處都是遮風擋雨的場所,人們會分散開來居住。他們發明了一套長幼有序的準則,我看到了孩子認得出他們的父母,而父母也認得出他們的孩子。我看到這些孩子,和他們的父母,還有父母的父母會居住一個屋子,男人在耕田,而女人再用一種復雜的手藝織作麻布,孩子們也能得到照顧和成長,我看到所有人都有衣服穿,冬天也再不會感到徹骨的寒冷。一座座輝煌的城市會在河邊拔地而起,他們會彼此交通,交換彼此沒有的東西,于是每一個日子都變得有滋有味。” “到了那時,磐媧已經長得和你差不多大了。她因為確定了耕作的時機而得到了人們的尊重,成為了河邊最偉大的巫師。但是好景不長,掌管水的神明勃然大怒,洪水會越來越多,從遙遠的群山發源而來,淹沒了我們大片大片長滿了莊稼的土地,無數的稻子谷子啊被大水摧毀,人們不能安居樂業,于是年長的磐媧和其他數不清的人們開始尋找治理洪水的方法,這一找就是一輩子。直到我們部落里最小的那個孩子成了那時部落里最年長的婦人,帶著她的孩子們一起參加了磐媧的葬禮。他們在墳丘前哭泣,而磐媧就是最后知道我的名字還有你的名字的人。像我們這樣在大地上游走的部落注定不會在大地上第二次出現了。” “我看到洪水的災難沒有完結,人們再度開始流離失所。因為天候的變化,從遙遠的北方,有不耕作的部落南下,向我們發起了進攻,而在大河的兩邊,我們無數耕作的部落也在彼此爭奪僅剩的糧草。我看到我們建立起來的城市毀于一旦,大火燃燒了三天三夜,直到一切變為灰燼。但你不用擔心,我還看到這里的居民與另外的部落聯合,成功奮起地反抗北方的入侵者和我們自己的野蠻的好斗者們。我看到在若干年以后,他們重新回到了這片古老的土地上。他們在這里重新建立了家園,重新建造了堅固的好的房屋。他們在這里一起商議著對抗每年泛濫的洪水的方法。我看到磐媧的后代,后代的后代,一個長得很好看的了不起的年輕人站在人們的面前提出了他的建議。他在地上挖掘了漫長的水道,將積水重新導入了江河。我看到洪水不再肆意地淹沒我們金黃色的田野。” “這真好……” “是的,這真好……朋友。直至如今,我都一直很想念這時候的畫面,想要多看一會兒……但后面,我還看到……”巫咸的眼珠子仍然朝著外面,在眼珠子的旁邊流下了一行清淚。在火堆的旁邊,族長和其他的成年人們正說著他們的悄悄話,不時遠遠地望向巫的房間一眼,“我看到人們再也不會一起共享他們的糧食,再也不會一起圍著火堆唱歌跳舞。我看到土地變成了一種可以交易的像是貝殼一樣的物品,土地不再屬于每一個人,而只屬于一部分人。我看到人們因為劃定各自的土地而感到欣喜,他們各自收各自的,并將各自的糧食與職位都留給他們自己的孩子。而他們自己的孩子復只留給他們自己的孩子。我看到那好看的年輕人成為部落的族長,他的孩子是部落的下一代族長,他的孩子的孩子則是下一代的下一代的族長……我看到他們建立了宮殿,看到他們享有著其他所有他們曾經的弟兄不曾有過的奢華的享受。我看到了大量的人失去了他們的土地,我看到了保護不再是理所當然的道理,看到了那輝煌之至的數不清有多少人和多少糧食的部落啊,每個人的耕作都要上交一部分,才能獲得部落的保護。于是,我看到了人們憤怒的眼神……” “我看到了那年輕人的后代被他們曾經的弟兄放逐到荒涼的山上。我看到他過去的過去的弟兄們的孩子建立起了一個全新的國家,這個國家的起源是為了消滅暴虐的統治,但他們又重新走向了這條統治的道路。我看到那反抗者的后代沉迷所有人都沒有過的享受,荒廢了自己的生命。我看到了熊熊的火焰在地上燃燒,重新摧毀了我們的土地。我看到了一個新的國家再度被建起。不久以后,北方的部落重新南下,我見到了人們建立了一條蜿蜒連綿,像山一樣高大的城墻,來阻擋他們的進攻。但我也看到了在這座城墻下活活累死的人……” “我看到了毀滅。在這一連串無數的數不清的被毀滅的統治者的后頭,還有新的統治者從過去的統治者的尸體上起身,從那無盡的深淵中重新升起,我看到了酷刑,那些我無法想象的殘忍的刑法,剝去人的耳朵,剝去人的鼻子,剝去人的器官,在他們的身上打下烙印,以剝去人的尊嚴,讓人粉身碎骨,讓人受盡折磨。我再度看到了反抗,也看到了遺忘,人們不再以磐、不再以牧、不再用熊的名字,他們彼此之間都用上了一個全新的給大家一起使用的名字。一個新的光輝燦爛的名字,那個名字叫做漢。我看到了一段美好的興盛。” “然后,我看到了死亡,看到了人們把發生在他們身上的事情叫做戰爭。我再次看到了那些不耕作土地的民族重新南下,將我們的土地再次再次付之一炬,我看到了漫長的無數的世紀里,人們再度流離失所,為了重新找到家園,而再度流離失所,他們遭受著煉獄般的折磨、遭受著來自彼此相似的人們的羞辱,在遠勝于我們所承受的苦難中艱難地煎熬著。我看到了那些好的該種東西的田地荒廢而無人使用,我看到種地的人自己卻不能吃飽,我看到了饑餓與寒冷,這對兄弟把我們的孩子,我們的孩子的孩子讓他們重新回到了我們現在的狀態。我看到了遙遠的部落在殘忍的人的手里的滅亡,看到從遙遠地方過來的人將我們種地的人統治,叫他們上交他們辛勞一輩子的所得。我看到了石頭,在遙遠的未來,會有巨大的石頭飛在空中隆隆作響,也在地上爬行,就是這種東西,榨干了大地上數不清的部族的無數的人的鮮血,用他們的鮮血澆灌出了美妙的可供一部分人享受的東西。那些東西既不能吃,也不能穿,它不能用來種地,也不能用來開辟土地,只能讓人骨瘦如柴,但他們競相追求,妻離子散……” “我再度看到了反抗,看到了從各地涌起的光輝的反抗者們,前赴后繼地對抗這綿延不知多少時代的罪惡。我看到了鮮血,斗爭、損害和侮辱,看到了比我一生所見過的人還要多得多的人用數不清的鮮血在數不清的可怕的把人攪碎的戰爭中彼此毀滅。我看到了勝利與榮耀,看到了彼此之間的互相支撐,看到了他們走過了比我們更危險更可怕的不知多少漫長的旅途,而那樣的旅程,我一直希望大家不要再走了……以后,我們能不走嗎?” “然后我再度看到了興盛,我看到了老年人可以自然地活到一生的結束,而不是死于疾病與武器的折磨。孩子的夭折也越變越少,他們總是能夠順利地成長,再不會在很小的時候生病就一命嗚呼,我看到每一個孩子都能獲得比巫更多的知識,我看到殘疾的人、生病的人,很小的時候失去了父母的人或者在年長的時候失去了孩子的人都不會陷入到孤獨的境地,他們都得到了贍養,再不是孤苦伶仃的。” “在這之后,我看到了人們企圖攀及到星星的高度,其中的一些人許諾帶給所有人更好的明天。然而我再度看到了痛苦,看到了人們共同建造的高塔被無情地推倒,看到了過去時代的種種信念在那個時代蕩然無存。我看到未來的人們不再饑餓,也不再寒冷,看到他們居住在一個安逸的簡單的空間里。那是我多么朝思暮想的想要讓大家都過上的生活呀……但為什么,我看到了他們的疲憊,看到了好人受罪,而惡人享福,我看到了連綿數千年不曾消失過的罪惡在嶄新的時代的以新的面貌繼續存在,而侮辱著人。我看到世界在火焰之中熔煉,我看到了人們爭先恐后地飛到了天空,我看到他們離開了我們居住了不知多少世紀的土地,看到了他們的拋棄……然后在這片大地之上,我再也沒看到過任何的人了。” 那雙什么都看不到的眼睛里淌下了兩行清淚。老人的身子蜷縮了起來,躺在床上低沉、暗啞地呼喚一樣地說道: “我的好孩子們呀……你們都去了哪里呀……” 就在那時,他松開了像是動物爪子一樣的手,于是晶體便離開了人的控制,慢悠悠地漂在空中,好像星星漂浮在寂靜的黑暗的宇宙里。 李明都全身顫抖一下,一種莫名其妙的悲傷和恐怖襲上了他的心頭,他急忙按住巫咸的身體,對他說: “別哭了,別說話了,你受不了這樣的折磨。你還有什么事情嗎?告訴我吧,我來幫你做,我來幫你做……” 巫咸從自己的草床底下拿出了疊得整整齊齊的獸皮紙,他哽咽地說道: “這是前些日子,我寫下來的。你能把它交給磐媧嗎?” “我會的,我會的。我會把磐媧帶回來,然后把所有你的事情和你看到的東西都告訴她。你還有,還有什么事情嗎?” 巫咸說: “能把我扶到我的小車上,就是我在下雨的時候一直睡的那張有篷子的草車……” 李明都走上去,幾聲呼喊,從各個帳篷或屋子里陸續走出了一些大人。他們連忙牽來了牛車,接著手忙腳亂地把身子骨萎縮得像一塊葡萄干的巫咸扶了上去。 一個年輕人趕著牛,好奇地張望著這個大家說是巫的家伙,他說: “要去哪里呀,老頭?” 他說: “帶我去河邊。” 年輕人用鞭子抽打了被馴服的牛,牛痛苦地叫了一聲,然后慢悠悠地上路了。巫咸聽到了不幸的牛沉重的喘叫聲,淚水忍不住地往下淌。 那時候的天空已蒙蒙亮。草原的上方升起了一片白茫茫的霧靄,白晝與黑夜在人們的頭頂做著永無休止的斗爭。黑夜緊緊擁抱著大地絕不放手,陽光則在黑夜的前頭艱難地掙扎著。 在這蒼茫的曙色中,李明都匆匆忙忙地上路了。在出發前他還抱著希望能讓磐媧再見巫咸第二面。幾個大人則帶著他們的孩子遠遠地吊在牛車的后頭,小心翼翼地看著巫咸的遠去。 天將黎明。但他卻越來越睜不開眼睛。他在牛的叫聲之中拼命撐著,想要再度抬起頭來,他好像又看到了那片他在晶體中所見到過的金燦燦的田野,看到了幾個年輕的好看的孩子們騎著牛車在田野的小徑與小路上快樂地走著,也聽見了他們在原野上一起歡快唱起的歌聲,風一吹,稻香便飄滿了大河的兩岸。 他的臉上泛起了一陣潮紅的暈,一輪絕大的太陽正在金色的天空中冉冉上升,奔流不息的河水在燦爛奪目的陽光下閃著粼粼的波光。他好像看到了他的老師,也看到了在那永無止境的漂流中死去的同伴們,他看到了當初遠離部落的磐姐在一輪紅日的前方回過了頭。 他也看到了巫禮。巫禮在一片吃人的大雪里,站在石墻的前頭,憂愁地凝視著他。 “兄弟,你來了。” “我來了。” 他鎮定地說道。 然后,在后方的人們的驚駭的目光下,巫咸跌跌撞撞地摔下了牛車。在摔向那永恒奔騰的大河的一瞬,他又看到了昨夜被養得胖胖的好孩子。 那孩子在大人的懷里,張著驚訝的小口,好像還在問那昨天他沒有回答的問題: “老頭,你這么老,我怎么從來沒有見過你呀,你是誰呀?” 他說: “孩子,我是過去的日子。” 第(3/3)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