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唇舌在奉命離開以前,想起來他還有一件極為重大的事情需要處理,于是又一次來到了李明都的面前。當時李明都的人身正在和遙山幾微一起測量新二十一世紀的宇宙,不定型身失去了主觀能動性,長時間在宮殿的一角沉眠,沐浴著窗外薄紅色的陽光。
天氣很好,不定型的背上閃著亮麗的琥珀色,直到唇舌走來,角落里就只剩下了它寬大的影子。
唇舌向李明都告知了導師的決定——李明都需要離開這里。
李明都半晌才回過神來,就問他:
“要去哪里?”
“履行導師與你立下的約定。”唇舌疑惑于李明都怎么會忘記如此重大的事情,“我們會將你送往你想要前往的時代。”
李明都的心忽然跳了一下,不禁問:
“你們要怎么把我送往我想要前往的時代?”
“在最初的時候,導師就已說過了。”唇舌慢條斯理地答道,“返回地球,穿過無上明星,再啟時間的旅程。”
新的疑惑接踵而至:
“你們知道如何控制無上明星?”
唇舌只說:
“只要是原形的人類已經做過的事情,并且我們知道他們成功了,我們再做這件事就沒有‘任何’困難。”
這時候,李明都敏銳地發現短短時間,太空城已經徹底安靜了下來,好像所有的不定型都已經離開了。
他揣摩著唇舌的態度。然而唇舌在陽光下延長了自己的身體,往李明都的身上投下了自己的陰影。
這不是和氣的商量,也不是委婉通知。這是由導師下達的最終命令。
李明都被唇舌請進了小型的維生艙。一小時后,維生艙被強硬地運進了人類世中期有過記錄的最為龐大的巢穴艦的內部。
這艘船在人類世沒有名字,或者有個編號般的名字,現在已經不可考察了。
不過達生世的生靈把這艘船叫做——雪恨。
為了支持自身空前龐大的體型,不定型學習了視界的方法,將雪恨號切成了一份一份。什么叫做一份一份呢,那和現今六重空間的地球是一樣的。飛船本身已經變成了多重折疊的空間,就像一張紙對折了六次或更多。為此,它的結構也做到了盡可能的簡單和自相似,據說將其展開覆寫到三維、甚至二維的圖紙上,會非常像一片雪花。也因此,雪恨號很難通過常規的列缺方法移動。它的移動需要反德西特膜提供足夠的張力抵抗蟲洞對它的穿過。
換而言之,它本身幾乎不能動的,只能在空間上被確定的點上進行瞬移。
但這已經足夠了。
因為在一千兩百多萬個世紀里,不定型向著銀河的滲透已經達到了歷史的峰值,它們發射了數不盡數的粒子。
公元第一千六百萬世紀,全面勝利的光輝已經在人類的頭頂閃耀,前線的軍隊深入了仙女系,第二次遭到了稍有阻力的斗爭。
人類在銀河系繁衍了十六億年,使得人類的痕跡遍布銀河,使得每一顆行星上都有被叫做人類的基因的自復制的動物,它的延伸早已踏足獅子座與牧夫座的盡頭。不定型不遑多讓,同樣用數億年的時間在仙女星系同樣建立了繁榮昌盛的“后方世界”。超過百億顆后方星球、來自數億種文化、千萬不可盡的種類,無數不定型不死不休的激烈抵抗使得人類前線陷入了漫長的清掃環節。
前線帶著低沉黯淡的情緒開始做這一工作,他們不得不做這一工作。基因生物這種東西,沒有比人類的星官們更清楚的了,這就像古時地球消殺蟑螂一樣,除惡務盡,不能留下任何一點活口,哪怕只剩下了海底裂隙里的一點細菌,這些細菌也可能在未來五億年內重建一條全新的生物譜系,重新升到太空,重新向外繁殖蔓延。
為了把事情做絕,基于經濟效益的綜合考量,有兩個通常方法,第一種方法是摧毀恒星系,推動剩余物質形成“原星盤”使其重塑。第二種方法就更簡單,播種屬于自己的基因生物,用生命本身對星球的內外進行全面的征服。受造的生物采取了最高深的納米機器的技術,它們的繁殖速度和侵略性都絕非自然的動物可以匹敵。不論是哪一種方法,也不論是否采取了其他的手段,這些手段的目的都是一樣的,就是徹底摧毀不定型的歷史,消滅它的文化,摧毀它的物質體系,將其徹底抹除。它的過程是一場漫長的持久戰。仙女星系要比銀河系大上一倍多,二十二萬光年的戰略縱深注定這場對抗的游戲至少要維持一百萬年以上。
一百多個世紀后,人類后方的世界才能頻繁地從光中、從引力波中感受到這兩個星系的苦楚。
上千萬的恒星系已經消滅,再生成了原始的星盤。不知真相的星群在慌張中被迫橫流,仙女系的心室在宇宙中正被人按著震顫。
房宿的群星為此舉行了數不盡的慶祝大典,耗費的能量和物資讓行星也輝煌得像是太陽一樣。與之相比,被不定型的世界所占據了的仙女系的夜空,也顯得黯淡。這就是后方的世界,一個沒有匱乏也沒有毀滅的世界,只要太陽不熄滅,只要奇異的黑洞還存在,它們就能源源不絕地提取能量與合成物質。
在九出的日子行將到來時,第二行星的居民提出再進行一次盛大的焰火會,用來慶祝人類前線的勝利。這個意見被房宿的議會高興地通過了。他們再度采集了外層空間的物質用于虛擬世界的主機建造。在這次歡宴中,彌留世界的囚犯們也將被允許回魂人間。丹楓白鳳再度同意將碧梧仙館用作焰火會的場地,并為之出產了一系列表演用的飛船。
那個時候,李明都才剛剛登上雪恨號。他在維生艙里,可以在虛擬世界活動,但看不到外部真實的世界。
心中不安的預感越發強烈,不定型的舉動無疑已經和他對這個時代的主旋律的印象互相勾連,但在原形計劃中測量宇宙特征值的企圖牽絆了他的思想。他只聽見了微弱的鳴叫。
這是這種艦船在被星橋穿過時所會發生的震蕩的底噪。
他不知道現在的情形與他第一次造訪第一千六百萬世紀時是何等相像。第四衛星的太空站里,黃山野卉一個人靠在落地窗邊的椅子上,想起了許多年前,她已經在冬眠中睡了幾次又醒了幾次的許多年前的過海號。那是海洋星球史學會的船,卻被不知恥的逃犯偷走了。從那以后,她與她的教授就徹底失去了成為一個碇客的機會。
在如今的歲月里,丹楓白鳳渴盼的人形被她雕刻得淋漓盡致,在她的心里已經無比接近一個抽象的完美的綜合的人的概念。人形坐在碧梧仙館的中央,欣賞著用其他星球的生命和歷史演繹的戲劇,在戲劇的每一幕結束時,丹楓白鳳都會以房宿、銀河或者宇宙為題發表一通演說。她的演說在現實和網絡的兩個世界用藝術電影的方式展現自己,非常好看也好聽,總是得到歡呼。
丹楓白鳳追求的美是理性的美。而對于其他一些房宿人,美已經是唾手可得的了。頗有一些人至今還喜歡使用虞八百年歷史的復制軀殼,其中自然也包括了李明都。他們以人類太空時代的開端為榮,而在一個狹窄的舞臺上,上演古老的男女舞蹈,也有的是自創舞步,跳得起勁又快活。
那確實是一個快活的晚上。作為人類這一基因生物以及其后代的肉體不可避免地受到多巴胺分泌的控制,還能維持人形的人又認為使用外在的手段控制多巴胺是不可取的,于是他們就走在了尋歡作樂的路上。就算是遙山蒼翠,他在他的空間站里,看到戰艦拖著長長的焰尾像是流星飛過了天空時,也感到了愉快。
但遙山蒼翠的愉快只維持了很短的時間,他的目光便望向了碧梧仙館。
數百多年前,丹楓白鳳把曾經與大火的過錯、信息的泄露全部交代給了房宿以及銀河的每一個部分,引得原形人類的回收機制發動。于是他也一樣暴露在了世界的目光之前。在幫助逃犯們越獄的過程中,他的干涉也實在太過明顯了,好在他又找到了新的靠山。
但不論是什么靠山,他都意識到他距離權力又遠了一步,一個非常遠的一步。
他懷著沉痛的心情,牽起了自己的復制體的手,跳起了交際的舞蹈。在這個世界上,他只相信自己。
那個“自己”在踏跳對他說:
“‘遙山幾微’能夠完成他的使命嗎?”
電波在手指的接觸中交換了信息。
“他非常優秀,我相信只要跟著那個時間旅行者,他就一定能夠見到‘原形人類’的真相——只要能見到,見到一瞬間就夠了。”遙山蒼翠在腦海中想道,“可是他為什么要去會見‘原型人類’呢?好像是他——自己的愿望。”
就連遙山蒼翠自己也已經忘記了這件事情。他意識到這是他自己要刪除的。既然是刪除了的,那就不要去想它。
“確實。”
復制體猛地回旋,將他們的面孔同時倒映在了焰火燦爛的舷窗上。
這確實是一個生機勃勃的夜晚。就連老山和遠聞都被快樂的氣氛感染。丹楓白鳳已經向房宿上陳了秘密,這兩個來自大火的囚犯自然也被赦免,他們終于回到了平凡的生活,但已經不可能再在房宿待下去了。兩個人坐在船港的接待室里。遠聞的雙眼專心地凝視著在管形世界的另一側生機勃勃的人群。他們紛亂的身姿看得他目眩神迷。
那是他多么渴盼的舞臺呀!他唯一想的就是成為這全部目光的中央。
“快休息吧。不是你自己提出要離開房宿,前往別的星系嗎?”
遠聞的目光忽的黯淡了下來:
“在我們的世界中,存在著一個不言而喻的真理——如果只有父母認識自己,那么這個人的存在是岌岌可危的。如果只有自己認識自己,那么這個人就已經在宇宙中消失了。而如果有成千上百萬、數不盡數的人認識自己,那么他便站在這個世界最高的地方。我們要去別的地方,而且是孑然一身地去別的地方——那就真是一切重來了。”
老山爬到了遠聞的身邊:
“那要不……我們回大火吧?”
遠聞苦笑了一下:
“可是,大火也沒有我的位置。”
但有老山的位置,老山想道。兩個人各懷鬼胎,躺在房間的兩邊。如果他們足夠自信,或許能在那個瞬間,往前兩分鐘三十二秒,往后一分鐘十四秒的這個區間里看到管狀世界的盡頭,本該焰火燦爛的太空中存在一個白色的小點。
如果從側面看去,像是橫在空中的一根線條,接近了,就能發現是一條狹長的圓筒。
最先發現這根管子的仍然是第九艦隊。因為曾經的一系列失敗,它至今沒有獲準出生,依舊以一個工具和一個機器的身份,仍然在最貧苦的外恒星系游蕩,如其本來地執行人類下派的任務。
在這個幸福的日子里,它被命令在第八行星的周圍巡邏,接收、分析以及處理恒星系外層的信號。
太陽是一個發亮的小點。第八行星微微發白的藍色大氣倒映在了它猶如鏡子般的表面。艦隊從向陽的一面駛離,落入黑暗后的樣子就像是進入了無邊無際的海洋。
第九艦隊的中央大腦無時不刻需要處理從各個方向發來的無數數據。在這所有的數據中,它敏銳地注意到了一條特別的情報。這條情報由一顆觀測球發出,描述了一個圓筒的存在。
觀測球的位置是在恒星系遠離了所有行星的空洞地帶,信息來自一個多小時前。記錄的當時,它和一些太空碎片正在通過這個圓筒的內部。但不論是內部還是外部,它都空空蕩蕩,別無所有。除了突然出現在此地,沒有任何值得關注的部分。
它像是一根管子,一個巨大化的金屬零件,一根漂在外太空的純白色的管子。光滑的表面真誠地倒映出了所有的星光。
然而觀測球也記錄下了引力波的數據。忽然波動的引力波像是打開了星橋,使得世界另一邊的痕跡壓到了這一邊,這說明了這個圓筒絕不像它看上去那樣無害。
可是……找不到維持星橋的發生器。
糾纏的引信被引爆后,需要巨大的能量進行維持。并且,這種不穩定的維持,輸入再多的能量在大部分情況下也只允許通過簡單的信息。
難道說……這根白管本身就是維持星橋的“發生器”嗎?
引力波的記錄趨于平穩,也沒有發現隱匿物質和高信息熵物質的逃逸。在這次未知的傳送中,唯一的痕跡就是這根管子。
出于謹慎,第九艦隊拉響了二級警報,隨后它一半的外殼開始如花瓣般凋謝,分解成無數的中型單元,向著被報告的方向前進。而剩下的一半則按照原來的路線巡邏。
一切能做的,正如一個工具所能做的。
很快,附近單元提前傳回一個新的情報——白色的管子消失了,是從左到右消失的。原地已經什么都不剩下,監測單元監測到了一粒質子大小的糾纏引信,但這顆糾纏引信在下一瞬間就湮滅了。
引信需要外力的輔助維持裝置,它的消失是符合邏輯的。星橋這一技術受到的限制實在是太大了。
“古怪的事情,烏龍的事件。”
第九艦隊疑惑地想道。
不論如何,它可能又要為之受到責罰了。
它的目光重新放回了四周,向著第四行星的方向游曳,也就看到了逐漸變得鮮紅的恒星的光。
第九艦隊的判斷已經足夠準確,它也第一時間拉響了警報,但它永遠不明白的是,不定型已經可以做到只傳送“整體的一部分”。換而言之,管子本身其實并沒有意義,它只是一個加速的通道。它是巢穴的一部分,也只有這一部分在膜的保護下跨越了星橋。它也只做了一件事情。這件事情就是發射一顆同樣是質子大小的引信。
引信前往的地方則是房宿增六六五的太陽。
這顆引信在兩個小時后到達了這顆恒星的內部,就像其他一切在星際吹拂的風。如果是正常的質子引信會受到恒星內部的壓力影響從而自我泯滅。但反德西特膜的實現支撐了內部的超時空甬道。為了打開這扇門,遠在仙女系的藍超巨星的核心同樣被撕裂了。它的血液源源不斷地流入了銀河。
當時,麥哲倫星流民族會成員俄格都杜拉爾,不幸的,也在房宿。他曾經和李明都有過一面之緣,現在也隱隱知道自己當初視而不見的東西很可能與丹楓白鳳關押的囚犯有關,與過海號的失竊和出逃有關。但大家都相信這個怪人,相信他從來不做任何壞事。他也相信自己不會做,也不認為自己做了,于是照舊在享受這場盛會。在增六六五的第二行星上,來自其他星系的前所未聞的結構體——不論是生物還是機械的,都會被拿到第二行星展覽。
在這場展覽中,也會誕生一些交易,作為收藏品和藝術品的交易。眾所周知,人類能夠制作從分子的層面開始人為設計一切。換而言之,也就不存在真正獨一無二的藝術和收藏。
而另一個眾所周知的事實則是,人類可以追溯大部分物體的歷史。為此,這個來自麥哲倫星系的人系后裔也秉信一個“不言而喻的真理”,只被自己喜歡的珍品不會被他人賦予意義,真正偉大的杰作理應被成千上百萬的人、數不盡的人承認,承認的人越多,珍品也就越珍貴,也就是更具有“價值”。俄格都杜拉爾在這里會見了繩菓。
繩菓同樣在房宿定居了下來,他在這里很受歡迎。他和俄格都杜拉爾都是水生人類,也頗具共同的話題。
俄格都杜拉爾看到了繩菓放置在透明營養皿中的開裂大腦。繩菓也看到了他糾纏的千只眼睛。兩個人笑了起來,都感覺自己要比對面美麗得多。繩菓推崇房宿,推崇銀河的動物歷史,俄格都杜拉爾則為他介紹了麥哲倫星流的特殊環境下所會誕生的社會與歷史,想要把這一獨特的記憶賣給全房宿。
“對于銀河的人,大小麥哲倫星系也說不上有多么珍貴可惜。”繩菓扔下了一把骰子,“所有的生物密碼,只要愿意窮舉,總歸是找得出的嘛。銀河的種類已經足夠豐富了,不管是誕生、生存還是毀滅。”
第二行星的日子已經到了正午。因為幾乎沒有大氣,所以白天也像夜晚一樣漆黑。空中的太陽獨立的行走,是個耀眼的光斑。至于什么白色的管子,第二行星就太遠了,在這里是決計看不見的。
俄格都杜拉爾知道這是繩菓在壓價。他同樣投下了自己的骰子:
“長官,毀滅可是難得的體驗。在麥哲倫覆滅最關鍵的千年,動物們的狂躁,社會的動蕩,星云的消滅和誕生,宇宙天空的空前變化,這都是正值壯年的銀河系少有的——”
“可是,”繩菓說,“我也不覺得這比銀河系的毀滅更值得‘生活’和‘體驗’。說到底,對于大多數的行星動物……其實并沒有太大影響,仍然還是新星與超新星的天災、爭斗、匱乏、停滯、蒼白這樣的事情,又有什么趣味呢。”
就在這時,骰子落定了。
繩菓投出了六和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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