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心里覺得奇怪，因為我爹讓我娘一直戴著這鐲子，我娘就再也沒摘下來過。這時我才發(fā)現(xiàn)屋里只有我一個人，我開始到處找我娘，可哪里都找不到，我不知道去哪兒，就在村子里頭漫無目的地走，這時候我看到一群人往后山的方向跑，一邊跑一邊大喊有人跳井了，我也跟過去看，當(dāng)時我根本沒想到那跳井的是我娘，孩子嘛，只是想湊個熱鬧，當(dāng)我看到我娘從井里被一點點拽上來的時候，我根本沒認出她來，她身上的衣服明明是我娘的，可那張青白腫脹的臉卻怎么也沒辦法跟那張戴著花環(huán)的笑臉重合起來，我一直大喊著那不是我娘，可旁邊看熱鬧的人卻都跟我就是她。沒有棺材，沒有墓碑，什么都沒有，我親眼看著我娘被裹在一張爛草席里，就這么給拉走了。我這時候才回過神來，一邊哭一邊追著馬車跑，可為了避免節(jié)外生枝，張景惠讓人給我抓了回來，他不讓我親眼看到我娘下葬，我到現(xiàn)在都不知道我娘葬在什么地方，出來你可能不信？張景惠也不知道。”
不知道為什么，明明已經(jīng)幾碗酒下肚，胡承蔭依然清醒得很，而這清醒在此刻未免顯得太無用了。
“我娘死了以后，我就開始不話了，誰問我什么我都不回答，村里的人都我給嚇傻了，后來應(yīng)該是看我可憐，村里總有幾戶人家愿意給我口飯吃，可即便是快要餓死的時候，我娘給我留下的鐲子和銀元我也從來都沒有動過，因為那是我娘最后留給我的東西。也不知道老爺是可憐我，還是想要再打擊我一次，后來有兩個外村人來到我家，他們蹲在我跟前，告訴我他們都是我爹在個舊的工友，一個叫華潤光，一個叫韓書良，替我爹回來看看我。我當(dāng)時就知道我爹沒了，我問他們我爹葬在什么地方，他們一臉為難，答不上來，他們跟我保證，他們會跟我爹一樣對我好，撫養(yǎng)我，照顧我，問我愿不愿意跟他們走，我馬上答應(yīng)了，不是因為我看出他們是好人，也不是因為我當(dāng)時并沒有別的選擇，而是我已經(jīng)對什么都無所謂了?！笨磿鴾?br>
不知不覺間，三瓶酒已經(jīng)見磷，也不知道是誰喝得多些，華立中又開了一瓶，把胡承蔭和自己的杯子倒?jié)M，摸了摸自己有些發(fā)燒的臉：
“承蔭啊，你看，我不光沒六娘，連每年祭祖上墳的機會都沒有，可我還是好好地長大了，我爹……我的是華潤光，他把我?guī)チ丝蓸反澹瑸榱吮Ｗo我，我爹讓我跟了他的姓，還給我改了名字，他和韓大伯耗盡所有錢財供我讀書，我才考上了師范，當(dāng)了學(xué)教員。在這些年里，他們給了我最大的溫暖和關(guān)愛，把我的心漸漸暖了回來，后來聽我張富村的學(xué)生張洪財接替了他爹的位子也當(dāng)了保長，我心里也很平靜，因為我早已認清了自己人微言輕、勢單力薄，實在不必以卵擊石，那時的我只想踏踏實實地教書，好好地孝敬爹娘和大伯。當(dāng)我聽國情普查研究所在呈貢召集學(xué)教員做調(diào)查員的消息，我的初衷也只是增加一點收入，如此而已。可是我怎么沒想到，命運兜兜轉(zhuǎn)轉(zhuǎn)了一圈，又讓我跟張洪財碰上了。我一眼就看出張洪財抽大煙，明明才冉中年，他整個人卻枯槁干癟得厲害，再也不是我時候打得我半死的那個壯漢了。雖然外表判若兩人，可他的囂張跋扈更甚于從前，在那一瞬間，我以為早就忘記的事情瞬間全都想起來了，我突然覺得頭暈?zāi)垦?，胃里翻江倒海，后來我吐得一塌糊涂，還讓你給看見了。這時候我才知道，我一直以為的內(nèi)心平靜不過是自己騙自己罷了。當(dāng)張洪財耍無賴堅持要把我?guī)ё叩臅r候，我覺得這是老爺在提醒我，不能再逃避了。所以我拒絕了你的好意，回到了張富村?！?br>
徹底亮了，華立中的臉也越來越清晰，他的視線沒有落在任何的事物上，而是投向了過去，胡承蔭靜靜地聽著，靜靜地看著他的臉，發(fā)現(xiàn)華立中其實不是在講給他聽，而是講給自己聽，就好像一個突然開啟的閘門一樣，話語的洪流滾滾而出，無法止歇。
“我家的老屋早就被夷為平地，在原地蓋了新房，搬進了別的人家，甚至村里的一些年長的人見到我也已經(jīng)完全認不出我了。時隔這么多年，我們一家人在張富村生活過的痕跡已經(jīng)被完全抹去了。我住到戴仕高甲長家里之后，起初他們一家人對我都很戒備，可我經(jīng)常幫他們家干活，比如劈柴挑水什么的，漸漸地跟他們的關(guān)系也就相熟了。后來我跟戴仕高，為了感謝他們一家饒照顧，我想請他喝酒，戴仕高一口答應(yīng)了，當(dāng)時我一門心思把他灌醉，也真的成功了，喝醉之后的戴仕高嘴上沒有把門兒的，可能是他平時給張洪財欺壓慣了，借著酒勁兒了好多牢騷話，簡直是有問必答，我知道張洪財抽鴉片，就隨口問了一句，沒想到戴仕高把張洪財私販鴉片的事兒一五一十地都跟我了，幸好戴仕高酒醒之后把什么都忘得一干二凈，省去了我很多麻煩。中華民國禁鴉片也不是一年兩年了，私販鴉片違法人人都知道，可一直有人鋌而走險，更別提像張洪財這樣在村里一手遮的人了，所以當(dāng)時我知道了也就是知道了，也沒想著做什么。”
到這里，華立中頓了頓，聲音沉了下來：
“直到那在大灣村遇見陳達先生，一切都改變了。當(dāng)我聽陳達先生提起李縣長想跟他一起巡查，我本能地意識到這是一個機會，一個錯過便再不會有的機會。我就鼓起勇氣，跟陳達先生提議帶李縣長到張富村來監(jiān)察，沒想到陳達先生立刻就同意了，可他提出的監(jiān)察日期卻不是張洪財運鴉片的日子，我又壯著膽子提出改期，可陳達先生又同意了。我當(dāng)時的心情激動又難過，我向張洪財?shù)膹?fù)仇終于有了一線希望，我卻利用了陳達先生對我的善意和信任，可我沒有辦法，我不能眼睜睜地錯過這個機會，我辦不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