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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九三八年十二月九日,西南聯(lián)大在開課前夕舉行了“一二九運動”三周年紀念大會,會場設(shè)在昆華農(nóng)校的操場上,由原清華學生會主席華道一同學主持,到校的全體聯(lián)大師生悉數(shù)到場參加,連受傷兩月有余的曾澗峽也在周曦沐的攙扶下來到了會場。馮友蘭和曾昭掄都在會上進行了講演,他們的演講中談到,三年前“一二九運動”點燃的抗日救亡的火種不能熄滅,要一直在每一個聯(lián)大師生人心中一直燃燒著,同學們被先生們的愛國熱情所鼓動,忍不住在操場上振臂高呼,喊聲震天。就在十二月九日這一天,在注冊組外面的土墻上貼了一張壁報,壁報名為《臘月》,壁報的內(nèi)容是一系列“一二九運動”的紀念文章,雖然手寫的壁報較為簡陋,但文字之間愛國的拳拳之心卻真摯動人,所有看過的人都深深受到觸動。早在一九三八年的秋天,位于昆明西南城外拓東路的聯(lián)大工學院就已經(jīng)創(chuàng)辦了“引擎”和“熔爐”兩種壁報,然而他們跟文、理、法商學院是跨越一個昆明城對角線的距離,所以這兩種壁報雖然在工學院內(nèi)部小有名氣,卻不為院外的同學所知道。因此對于聯(lián)大文法理三學院的同學來說,《臘月》是他們所見到的第一張壁報。回想起三年前的“一二九運動”,再看看如今的武漢和廣州的陷落,國家動蕩的時局成為聯(lián)大的同學們交談的中心話題,每每談及都扼腕嘆息,對自己當下的處境又生出許多的不確定感,新學期開學的喜悅就這樣被沖淡了不少。參加話劇排練的同學感受到聯(lián)大師生處于低潮的情緒,他們覺得眼下大家都迫切需要得到精神的鼓舞,所以對待《祖國》這出戲,每個人的熱情都很高,都想盡自己的全力把戲排好。在長沙臨大時期,一些熱愛話劇的同學便已經(jīng)開始話劇活動了,他們排演抗日話劇,參加長沙戲劇界的聯(lián)合勞軍公演,這些同學中有許多都參加了《祖國》的排演,再算上后續(xù)新加入的同學,共有六十多人。這些志同道合的伙伴在共同排練了一段時間后,曾經(jīng)陌生的彼此日漸熟稔,想要組建劇團的心情便日漸迫切了。于是在張遵驤、湯一雄等幾人的倡議下,在一九三八年十二月底,西南聯(lián)大話劇團終于正式成立,聯(lián)大劇團的全體成員有張尊驤、劉雷、汪雨、黃輝實、湯一雄、丁伯駪、高小文、楚青恬等近七十人。為了更好地活動,聯(lián)大劇團還特意聘請了聞一多、孫毓棠為劇團的導(dǎo)師。在一天排練結(jié)束后,六十多名團員在排練室席地而坐,聯(lián)大劇團成立大會就這樣自然而隨意地開始了。大家七嘴八舌、天馬行空地暢談對未來劇團發(fā)展的期許,每每一呼百應(yīng),熱火朝天。作為聯(lián)大劇團的導(dǎo)師,聞一多卻鄭重其事地告誡同學們:“你們要演戲,但不能荒廢學業(yè),一定要認真讀書!因為你們首先是學生,你們的主業(yè)是學習,戲要演好,書更要讀好!”而劇團的另一位導(dǎo)師孫毓棠則語重心長地規(guī)勸同學們:“不但要認真演戲,更要認真做人!”然而兩位導(dǎo)師的諄諄教誨有一些同學并沒有聽進去,因為他們的注意力都被另一個人吸引了過去。在聯(lián)大劇團的成立大會上,最耀眼的明星當屬鳳子了。因為演出在即,帶妝彩排剛剛結(jié)束,鳳子還身著“佩玉”的戲服,光潤的頭發(fā)從正中分開,燙成最時興的波浪卷發(fā),沒有一絲劉海遮擋光潔飽滿的額頭,牡丹花造型的純銀掐絲耳環(huán)十分顯眼,遮住了她的整個耳垂,“花蕊”處鑲嵌了幾顆小小的珍珠。她身穿一件立領(lǐng)圓襟的陰丹士林旗袍,通體青色的布料,黑絲絨的滾邊,連紐襻都是黑絲絨縫制的,優(yōu)雅中帶有一絲撩撥和神秘,活脫脫的一個“佩玉”。許多新入劇團的團員都是久聞鳳子的大名,卻從未見過真人。即便是前面同學們熱烈討論的時候,也有許多同學忍不住偷看她。鳳子似乎早已習慣了這種充滿好奇的目光,在孫毓棠的介紹下,她落落大方地站起身來。見鳳子要開口說話,大家都安靜了下來。鳳子笑意盈盈地朗聲說道:“大家好,這里面有許多同學是我見過的,還有一些是第一次見。我從復(fù)旦畢業(yè)也快兩年了,多虧了毓棠的緣故,還能跟你們這些弟弟妹妹一起瘋一起鬧,讓我回想起我的學生時代,實在是很幸福,既然聯(lián)大劇團成立了,那么我這個大姐姐現(xiàn)在正式申請加入,不知大家歡迎不歡迎啊?”她話音剛落,周遭“歡迎”聲和熱烈的掌聲響成一片。鳳子微微一笑:“謝謝大家!那以后我們就都是一個劇團的人啦!我虛長你們幾歲,演出的經(jīng)驗略微比你們多一些,以后若是有什么需要我?guī)兔Φ模S時跟我說,不必客氣!當然啦,我和毓棠初來乍到,需要你們照應(yīng)的地方恐怕還更多呢!”很快,鳳子加入西南聯(lián)大話劇團消息便登上了《展望》雜志,成為了轟動一時的新聞。隨之登報的消息是西南聯(lián)大話劇團排演的話劇《祖國》即將在一九三九年二月十八日至二十四日在光華街云瑞中學禮堂正式公演,演出所得全部收入將悉數(shù)用來為前方將士募集鞋襪。消息一經(jīng)登出,引起了昆明城的百姓極大的興趣。中國最知名三所高校到昆明辦了個西南聯(lián)合大學,對于昆明當?shù)厝藖碚f,已是令他們十分新奇的事情,因為學校初來乍到,與本地人交往尚少,對于昆明人來說,這所學校里的人如同籠著一層面紗一樣看不真切,透露著些許神秘。如今這些人竟然組了一個劇團,還搞了一出話劇!昆明的老百姓自然不會錯過這個一探究竟的機會,蜂擁前來購票,很快所有戲票便被搶購一空。楚青恬參演話劇并加入聯(lián)大劇團的事情一早在同學們中間流傳開來,梁緒衡、廖燦星、賀礎(chǔ)安、陳確錚他們自然是第一時間就知道了。廖燦星和梁緒衡一個勁兒地吵著鬧著要來看她排練,楚青恬卻三推四阻地不肯讓他們來,只說演出的時候一定會給大家送票子。至于胡承蔭,楚青恬早早就給他留好了票子,卻不肯讓陳確錚跟賀礎(chǔ)安轉(zhuǎn)交,專跑去他上課的地方等他。楚青恬站在教室對面操場的樹蔭下,遠遠地望著同學們陸陸續(xù)續(xù)都從教室里走了個干凈,楚青恬依然沒有看到胡承蔭的身影。楚青恬慢慢向教室走去,走得近些,便聽見教室里有兩人在爭執(zhí),楚青恬一下便聽出這兩人是陳達先生和胡承蔭。“不行!”“先生,您就讓我去吧!我已經(jīng)沒事了!”“不行,人口普查是很繁瑣勞累的工作,你的身體條件目前還不允許!”“先生,這都過去一個多月了,我的身體真的已經(jīng)恢復(fù)好了!您看我現(xiàn)在特別壯實,胃口特好,吃嘛嘛香!”“我說不行就是不行!上次的事情我已經(jīng)非常后悔了,萬一這次你再出點什么事情……”“先生,您就放心吧!這次我一定聽您的話,就待在先生身邊,保證不亂跑!”陳達先生沉默了一會兒,沉聲說道:“我后面還有課,不能跟你多說,總之你讓我再考慮一下吧。”“那我就當先生是答應(yīng)我啦!”兩人的聲音離門口越來越近,靠在墻邊的楚青恬想要躲閃時已經(jīng)來不及,正好撞見了出門的陳達先生和胡承蔭。“先生好。”楚青恬朝陳達先生鞠躬,陳達先生一臉沉郁,微微頷首,便快步走遠了。楚青恬轉(zhuǎn)頭看了一眼胡承蔭,他人像是胖了一點,臉上微微掛了一些肉,但仍比之前瘦削很多,楚青恬垂下目光,視線落在了胡承蔭的手上。胡承蔭似是有所感應(yīng),立馬將手塞進夾克衫的口袋里,露出了一個明明十分熱情卻莫名讓人覺得有些生疏和客套的笑容。“你來啦……是來找我的?”“你的手怎么樣了?還癢嗎?”“早好了!你來找我……是有什么事嗎?”“我……”楚青恬覺得自己嘴邊有千言萬語,卻全部梗在喉嚨。在這一刻,唯有她的手是自由的。楚青恬從書包里拿出厚厚一本英文版《莎士比亞悲劇集》,在書頁間翻了半天,胡承蔭耐心地等待著不發(fā)一言,這讓楚青恬感到十分局促。最后楚青恬終于找到夾在書頁間那張壓得平整整的戲票,遞給了胡承蔭,此時她的額頭和鼻尖已經(jīng)沁出一層薄汗。胡承蔭的右手終于從衣兜中掏出來,輕輕接過那張小小的戲票,湊到眼前看了一眼,他那一眼不長也不短,若再短些就會顯得漫不經(jīng)心,再長一些又會讓人覺得格外用心。“太好了,你們終于要演出了,我之前就聽賀老師說你一直在排練。怎么只有一張?賀老師和陳確錚的票子呢?”楚青恬沒有想到,胡承蔭跟她說的第一句話竟是這樣的內(nèi)容。“我已經(jīng)給了。”“所以……你是特意給我送來的?”楚青恬沒有說話,就那么靜靜地看著眼前人。若是往日,他應(yīng)該是又無措又欣喜吧?胡承蔭將戲票塞進夾克衫右手邊的口袋里,并不十分隨意,卻也不顯珍重。裝好戲票,胡承蔭抬頭望向楚青恬,露出一個跟之前一模一樣的笑容。“謝謝你的票子,你演的戲我們自然都是要去捧場的,提前祝你演出成功!”楚青恬伸出右手:“既然要祝我演出成功,那就跟我握握手吧!”胡承蔭尷尬一笑,雙手插在衣兜里不肯伸出來。“不了吧……我這手……”“你剛剛不是說你好了嗎?”“……倒也并沒完全好……有時候還是會癢。”楚青恬卻執(zhí)拗地伸著手,久久不肯放下。胡承蔭臉上的笑容漸漸有了裂縫,趁那笑容土崩瓦解之前,胡承蔭轉(zhuǎn)身拔腳便朝遠處跑去,邊跑邊喊:“不好意思,我下節(jié)還有課,快來不及啦!你的戲我一定去看!”楚青恬默默看著胡承蔭的身影跑遠,突然想起他之前跟陳達先生的爭執(zhí),朝著遠處大喊:“胡承蔭!你要去哪里呀?”遠處那人卻沒有回答她,轉(zhuǎn)過一個街角,消失了。那沒著沒落的伸在空中的手,終究還是頹然地放下了。楚青恬,你到底在干嘛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