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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周曦沐平日里跟曾澗峽嘻嘻哈哈慣了，突然這么掏心掏肺說了這么多，曾澗峽的眼眶不由得濕潤了，周曦沐裝作沒看見似的，從椅子上站起來，從暖壺里倒出熱水，把毛巾按在熱水里。

    “再說了，我們都已經(jīng)把站長打點(diǎn)好了，明天肯定會順順利利的，我一點(diǎn)也不擔(dān)心，曾兄你現(xiàn)在唯一要做的就是早點(diǎn)睡覺，明天婚禮上我還等著你這個證婚人上臺發(fā)言呢！””

    “蒔芳好眼光啊，覓得一個好郎君啊！”

    “嗯嗯，曾教授這句話說的十分客觀嘛！”

    “我這個無神論者學(xué)了一輩子哲學(xué)，可是在這種時候我還是只想說一句，求老天爺保佑明天一切順利吧。”

    大暑剛過去沒幾天，蟬鳴聒噪，火車站旁的小旅館三教九流什么人都住，夜深了隔壁喧嘩聲仍舊不斷，還不時傳來嬰兒啼哭和父母不耐的咒罵，房間里時時散發(fā)出一股異味，加之兩人心里都壓著事兒，周曦沐和曾澗峽顧不得講究，著外衣而臥，卻遲遲難以睡去。

    周曦沐躺在一動都會吱嘎作響的床上，因為他身材頎長，在短小的床上雙腿不能伸直，只能蜷著睡，實在不是很舒服。月光從窗口照進(jìn)來，照亮了他硬挺俊秀的面容。

    周曦沐難以入眠，不是因為這不舒適的床榻，而是因為這過于沉重的心事。

    從眼下局勢看來，北平肯定留不得了，他只是不知道何時離開，他實在覺得對不起他的蒔芳，之前他在牛津留學(xué)三年，她就等了三年。剛剛回國一年多，本以為終于可以過和和美美的小日子，眼下看來又要奔波流離了。

    一九三七年七月二十八日，農(nóng)歷六月廿一，這個日子是兩人的雙親一早就定下來的，明天這個日子終于要到來了，他終于要娶到他心愛的蒔芳了，周曦沐帶著甜蜜、慌張又略帶酸澀的心情，回憶起他們的過往來。

    白蒔芳出生在江蘇蘇州的一戶書香門第之家，父親白淳衷在前清中過舉人，精通醫(yī)道，在當(dāng)?shù)亻_一家醫(yī)館為生，是遠(yuǎn)近聞名的名醫(yī)。白淳衷育有三子一女，妻子在生蒔芳之時難產(chǎn)，最終不治身亡，白淳衷思念亡妻，終身未娶，把四個孩子撫養(yǎng)長大。除小女蒔芳之外，均娶妻生子。因為白蒔芳生下來就沒有母親的溫暖，加之蒔芳容貌與妻子酷似，又是白淳衷唯一的女兒，所以白淳衷對她尤其寵愛。白淳衷從小就讓小蒔芳接受教育，從私塾上到女子學(xué)堂，從不曾訓(xùn)斥打罵她，把自己的千般柔情都給了她，所以蒔芳長大之后形成了天真爛漫、活潑開朗且頗有主見的個性。白淳衷自認(rèn)為開明，他跟女兒約定，彼此之間是朋友，不應(yīng)該有秘密，然而當(dāng)他從面容緋紅的女兒口中得知她愛上了一個人時，還是不由得產(chǎn)生了震驚、不甘、不愿的復(fù)雜情緒，隨即他只能苦笑，好像自己辛苦打磨多年的寶石被別人偷走了，但一想到女兒居然對自己坦誠相告，心里總算感到有點(diǎn)安慰。

    周曦沐和白蒔芳是在清華校園里相識的，白蒔芳讀外文系，周曦沐讀的是文學(xué)系，兩人在清華的詩社相識，因為他們都喜歡里爾克的詩歌，漸漸對彼此產(chǎn)生了愛慕。這愛慕與日俱增，幾乎要撐爆了周曦沐的身體，他終于忍不住借里爾克之詩向白蒔芳表白了。他讀給白蒔芳的詩是里爾克的《致寢前人語》：

    我愿陪坐在你身邊/唱歌催著你入眠/我愿哼唱著搖你入睡/睡前醒來都在你眼前/我愿做屋內(nèi)唯一了解寒夜的人/我愿夢里夢外都諦聽你/諦聽世界/諦聽森林。

    這一切都是水到渠成之事，白蒔芳當(dāng)下也選擇了里爾克的詩《挖去我的眼睛》作答：

    挖去我的眼睛，我仍能看見你/堵住我的耳朵，我仍能聽見你/沒有腳，我能夠走到你身旁/沒有嘴，我還是能祈求你/折斷我的雙臂，我仍將擁抱你——

    /用我的心，像用手一樣/箝住我的心，我的腦子不會停息/你放火燒我的腦子/我仍將托負(fù)你，用我的血液。

    白蒔芳的奔放自由的個性深深打動了周曦沐，在他孤獨(dú)寂寞的前半生中從未想到，會有一個這樣的女子出現(xiàn)，她的存在，如同一縷甘泉滋潤了他心靈的每一道裂縫。

    周曦沐是一個典型的bj公子哥，滿族正白旗出身，家室優(yōu)越，周曦沐自幼天資聰穎，無奈他是父親養(yǎng)在外宅的妾室所生，兒時的周曦沐看慣了母親倚在窗前盼著父親來的樣子，而周曦沐最盼望的就是父親來看他，所以他特別刻苦地跟私塾的先生學(xué)習(xí)，希望能得到父親的夸獎。

    母親告訴小曦沐，父親很喜歡下圍棋，就找了師傅教他下，小曦沐進(jìn)步很快，一直被師傅表揚(yáng)有天分。父親很久才來一次，這時候母親就會精心打扮，她的眼睛也會恢復(fù)平日里不見的神采，而小曦沐在父親僅有的幾分鐘關(guān)注他的時候，恨不得背誦一百首唐詩給他聽，父親只是微微笑笑，摸摸他的頭。小曦沐也會纏著父親下圍棋，可是父親每次都是匆匆來去，沒有一局棋下完過。父親每次離開，只會給母子兩人留下許多錢，還有許多寂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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