雷阿公道：“雖然東渠他們坐了牢，但那些蠢貨官老爺們也知道我們這幫泥腿子不好惹。殺了藍政新和雷之成，我們都能重新阻止人馬打縣城，再殺這幾個領頭的，那肯定還得來一出打縣城，他們不想惹這個麻煩。他們把領頭的關起來，也只是為了維護他們的面子罷了。所以一年后，這幾個領頭的人也就放出來了。”

    雷佳玉松了一大口氣，懸著的心終于放下了，她問：“那他回村以后一定成為了英雄了吧？大家是不是都很佩服他？”

    雷阿公苦笑：“一半一半吧，一部分跟著他起事的人確實很佩服他，可另外一部分人卻嫌他鬧事，害他們跟著受牽連，家里的財物都被當兵的搶了。”

    雷佳玉不忿道：“東渠叔是為了他們才去打鹽霸的，是為他們才會去鬧這么多事情的，他們怎么這樣！”

    鐘周全道：“丫頭啊，如果人心都像你說的這么簡單，那這世上就沒有難做的事情了。”

    雷佳玉突然噎住，如鯁在喉。

    雷阿公道：“所以東渠回村以后，他的日子其實并不好過，不感謝他的人太多太多了，甚至有很多人在怕他，把他當成跟惡霸一樣的惹不起的人物了，看著他都躲著走。連他自己有些時候都很迷茫，不知道怎么就變成這樣了。那段時間東渠很頹廢，天天喝酒，不知道自己做這么多斗爭到底是為了什么。”

    “直到1935年，紅軍挺進師來到了我們景寧，在沙灣鎮(zhèn)打土豪分田地，消息傳到了東渠這里。我記得，那是一個午后。”

    雷阿公微微瞇起了眼睛，思緒回到了當年。

    “走啊，雷阿哥，我聽說有支軍隊在沙灣給當?shù)馗F人分錢分土地，你們山哈也分到土地了。他們說他們叫紅軍，他們要給我們窮人打天下。走啊，阿哥，我們去沙灣找紅軍！”

    雷阿公聲音微微發(fā)顫：“我忘不了那一天，他說他要帶我去找紅軍，去找一個愿意給我們山哈分土地的紅軍，午后我們朝著太陽的方向出發(fā)了。”

    雷佳玉訝異：“你們找到紅軍了？”

    雷阿公搖頭：“沒有，我們到沙灣的時候，紅軍已經走了。土地又被地主搶回去了，地主帶著人在問窮人討回分給他們銀錢、布匹、糧食和食鹽。當時亂糟糟的，我們站在原地都不知道要怎么動了，到處都是紅軍刷的標語。我認字不多，這些字都是東渠教我讀的。”

    “我們也是在那個時候才知道還有一支專門給我們窮人打天下的隊伍，他們叫做紅軍。我們怎么都想不到竟然會有一支愿意打土豪分田地的隊伍，竟然真的會有一支愿意給我們山哈分土地的隊伍。”

    雷阿公語氣變得激動起來：“東渠讀了他們很多標語，又偷偷找當?shù)剞r民仔細問了問，他終于知道了紅軍的革命主張。當年打鹽霸的時候，為什么我們糾集了那么多人，最后還是落了個失敗的結局，就是因為沒有組織，沒有綱領，沒有思想。”

    “東渠一直不知道要怎么解決這個問題，也不明白為什么他苦苦為大家付出卻反而被那么多人警惕和排斥。在這一刻，他終于懂了，他全都懂了。回來之后，東渠就一直在打聽紅軍的消息。當年11月，紅軍在毛垟鄉(xiāng)的黃秀村建立了游擊基點村。一直到第二年，東渠才知道這個消息，他趕緊又動身去毛垟找紅軍。”

    雷佳玉問：“那這一次他找到紅軍了嗎？”

    雷阿公點頭：“找到了。也是在這次，他真正全面地知道了紅軍和黨的主張，組織上也非常欣賞這個領導過打鹽霸運動的有勇有謀的年輕人。再后來，經過組織上的審查和考驗，我和東渠都入了黨，成為了一名光榮的黨員。當時我們山哈還沒有確定自己的族稱，我們只是自稱山哈，所以當時的入黨資料表上民族一欄，我只能填寫苗族。”

    “因為我們鄉(xiāng)跟縣城靠的很近，不適合明目張膽發(fā)展黨組織。所以組織要我們秘密關注縣城動向，隱秘地周邊村子宣傳黨的思想和主張。這一年，梅歧鄉(xiāng)和新四鄉(xiāng)都有了村支部。1937年，羊角降、毛窠村有了第一個畬村村支部。我跟東渠是真的很羨慕，不知道什么時候我們這里也有能村支部。”

    “在最初那幾年里，紅軍的戰(zhàn)斗非常艱苦，在崇山峻嶺里面艱難地進行各種斗爭。我們山哈是紅軍最值得信任的群眾，我們受到的壓迫最深，所以斗爭意志是最堅決的。來景寧的紅軍都知道無論多晚去到畬村，只要隨便敲開一扇門，喊一聲‘阿姐’‘阿姆’，我們就一定會幫助他們。餓了就給燒菜做飯，累了就給燒水洗腳。”

    “當時有首在畬村流傳的山歌是這么唱的。”雷阿公輕輕拍著自己的腿，唱道：“火燒茅草根不焦，任敵腳踏又過刀。心思跟隨紅軍走，心里有座鐵板橋。”

    “鐵板橋……”雷佳玉喃喃自語。

    雷阿公道：“在最殘酷的斗爭時光里，我們山哈有不少人獻出了生命，但我們從來沒有后悔過。再后來，紅軍成為了新四軍，1938年浙西南特委派了知識青年畢平非、林一心等人來景寧以鄉(xiāng)村建設指導員、師范講習所教師的身份開展抗日救亡活動，我現(xiàn)在這么一點點文化水平，都是在這個時期跟著他們學的。要不然現(xiàn)在，我也就是一個半文盲睜眼瞎。”

    “慢慢的我們發(fā)展了96個黨支部，184個黨小組，組織上領導我們這幫農民抗兵、抗捐、抗糧、抗伕，開展‘二五減租’、‘平抑物價’、‘平糶糧食’等運動，那幾年真正是激情燃耗的歲月，也是我們這幫窮苦農民最有盼頭的時候。可惜，哪有事事盡隨人愿。皖南事變后，斗爭變得異常艱苦。清鄉(xiāng)隊一批一批地進山掃蕩山村，對我們舉起了明晃晃的屠刀。”

    “咱們村因為離縣城比較近，所以一直沒有在發(fā)展出游擊區(qū)，組織安排給我們的任務，我們都是暗地里進行的，非常隱蔽，所以一開始清鄉(xiāng)隊并沒有注意到我們這里。可這世上沒有不透風的墻，東渠因為急公好義，很多人都認識他，自然也有人去跟清鄉(xiāng)隊舉報了他。”

    “東渠是個對危險很敏感的人，很快他就聽到消息了，他帶著小術上小余山找我。同時，他也帶來了組織上的消息，組織上讓我們盡快撤退，保護好自己。那是我最后一次見東渠……這以后，我再沒有他的消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