詩曰: 百萬人中較武藝,太守有意徇私情。 不解其中奸邪道,房圳只為比試贏。 且說當日道君天子早朝,左丞相張邦昌出班奏道:“樞密院得報,京東東路淮陽軍治下有馬陵泊草寇聚眾,近半年來,接連鬧了下邳縣、江寧府、應天府,所到之處無不隳突,官吏橫死,兇賊淫暴,尸骨狼藉。又抗拒收捕,連連殺了十數個捕盜軍官,現(xiàn)群丑嘯聚馬陵,亦稱替天行道,乃效仿前賊宋江盧俊義一伙,所犯十惡大罪,還望天軍掃蕩,還清平于宇內!”又有右丞相李邦彥出班奏道:“大名府知府來報,有賊人擾亂北京,縱火燒了忠毅子聞總管的府??;青州處又來人上報,四個賊寇大鬧青州,殺了知府一門。聽聞俱是馬陵賊首陳明遠的相識?!? 眾看官且聽,馬陵泊之事、大名府之事前回俱已說明,這青州之事又是何來?話休嫌煩,本回正要講明。 原來那山東濟南府有條漢子,姓房,單名一個圳字,生的身長七尺,相貌堂堂,細眼一字眉,目射寒光,逼人心寒。這房圳自幼愛耍槍弄棒,習得一身好武藝,都稱他作開路神。只惜時運不濟,做生意消折了本錢,就變賣了身上值錢的物件,欲要返鄉(xiāng),正從青州地面經過。才走了幾里地,只見前面一個大林子,都是白楊樹,但見: 古藤蟠枝,怪樹嵯峨。刮雜雜鴉巢亂散,心肝垂掛林梢;腥濃濃獸穴幽深,朽骨零落根下。瘴氣氤氳,熱淋淋毒霧彌天;陰風掃涌,撲簌簌鬼哭滲地。熊虎嘯喑,豺狼逡巡。紅頭強人隱蹤形,黑石鋪開下席;赤眉好漢藏身地,白楊劈斬做旗。樹直如同地刺起,根盤好似龍蛇據。直是心雄氣壯漢,也作躊躇躑躅人。 房圳又行了數十步,就見一人從林子里翻身跳出,手拿一對八棱梅花亮銀錘,朝著房圳大喝一聲:“你這鳥廝,識相的就留下買路錢,免得腦上開花!” 房圳看那人時,面露兇光,豹睛狼唇,一對銀錘拿定,真似兇獸敖因。房圳是個心高膽大的好漢,見此反哼笑道:“你這廝,倒也不打聽打聽老爺的名,怎敢在此攔老爺的去路!識趣讓俺過去,省得爺爺動手!”那漢子喝:“饒你名字大過天,便是那甚么山東鳥留守鳥鎮(zhèn)撫到此,不留下買路錢,天靈蓋也須吃得俺幾錘!”房圳本就因生意上的事懊惱,正沒好氣,一聽此言,撮鹽入火,劈拶拶撩起性子來,大怒道:“潑賊尋死!”挺起樸刀,闖沖去斗那漢子。這兩個,一上一下,一往一來。一個盡氣力望天靈砸去,一個弄精神百般招架,猶如元慶戰(zhàn)成都。戰(zhàn)有半晌無輸贏,斗到數番沒勝敗。恰似雙角貔貅斗獬豸,又似吞火狻猊遇狴犴。翻滾斗得百獸驚,廝殺原是一洞星。 房圳與那漢斗到五十來合,不分勝敗,兩個都是心中暗贊對家手段。又斗了十數合,那漢子搶先叫道:“好漢少歇,俺有話說?!眱蓚€都跳出圈子,那漢問道:“你這漢子姓甚名誰?”房圳便道:“濟南府房圳便是,江湖上稱喚開路神的。”那漢就撇了錘,下身剪拂道:“好個開路神,端的不負好名!若再斗下去,必是俺受傷吃虧。哥哥,小弟姓蔡名子豪,登州人氏,平時殺人放火慣了,游走江湖熬出個兇太歲的名號?!狈扣谛Φ溃骸昂脗€兇太歲!俺也喜你手段。”兩個再剪拂了,同去林子里坐定,再敘心中意氣。正是英雄相見,分外投緣,又是天星合當聚會,故有此機緣。二人互推了年紀,都是建中靖國元年生的,房圳長蔡子豪五個月,蔡子豪尊為兄長。 房圳道:“不知兄弟為何在此剪徑?”蔡子豪答道:“小弟欲往馬陵泊去入伙,又愁無甚見面禮,便欲尋些錢財來,壯些顏面?!狈扣趧竦溃骸靶值軣o須費此周折,若想入伙直去就是。不瞞兄弟說,我在南方做生意消折了本錢,本欲還鄉(xiāng)。元旦時經過馬陵泊東山酒店,被他店里手下私自用蒙汗藥麻翻了,多得那里兩個女頭領,一個喚做病西施余媛,一個喚做出泥蓮吳忱諾,把我救醒過來,又邀我入伙,我不曾答應,便繼續(xù)回鄉(xiāng)。只嘆當時陳明遠領兵攻打應天府,尚未歸山,無緣相見?!辈套雍烂Φ溃骸靶〉芤猜劻x巨子大名,因此特去投奔。”又道:“哥哥如此好武藝,不如去青州城打擂如何?”房圳問道:“打甚么擂?”蔡子豪便道:“今個是破五,青州知州擺下獻臺,限今日能穩(wěn)站于臺上者,奉朝廷之命封為青州兵馬都監(jiān)。”房圳自思道:“不如憑本事混個官職當當卻也勝似閑身?!本偷溃骸吧鹾?,兄弟可陪我走一遭,我若做了兵馬都監(jiān),定不虧待兄弟。”蔡子豪喜道:“俺便與哥哥去看看。今早俺出城時,有個大漢已戰(zhàn)敗兩三個人,甚是利害?!倍诉呑哌呎f往青州城去了。 卻說二人到了青州城,至州衙前,見擺著一張臺子,四面人如潮涌,老少攜手,夫婦同行,都來看打擂,又有些呈手段的,大咧咧脫了上裹兒,露出虎豹刺青來,好不威風。臺上又站著一九尺高漢子,門神般廣闊的肩脖,只聽他叫道:“老爺姓杜名盛,近年賊寇猖獗,朝廷降旨,從民間廣選人才。今日知州相公有命,擺下獻臺,勝出之人,可做這青州兵馬都監(jiān),好馬任騎,軍器任批,豈不是光宗耀祖的好事?老爺從早上臺,至今三個時辰,吃老爺戰(zhàn)敗七九個好漢,再戰(zhàn)一個,就是二十之數!還有討死的盡來臺上,偌大一個青州,莫不是尋不出二十個人來和老爺爭這都監(jiān)的!”蔡子豪回首看房圳道:“這廝好生張狂,哥哥不妨上前與他較量,挫其銳氣?!狈扣诘溃骸靶值芪鸺?,再看看。” 只看人群中跳出一人到臺上,道:“我便來與你爭這都監(jiān)一職?!倍攀⒌溃骸皾h子要械斗還是空手斗?”那漢道:“便械斗?!倍攀⒌溃骸澳惚闳ゼ苌咸魝€趁手的軍器,若贏了老爺,都監(jiān)之職與兵器都是你的。若是輸了,老爺自來慢慢消遣你?!蹦菨h就去挑了條筆管龍蛇槍,重有二十八斤。杜盛喚人抬來那把四十斤重的吞獸口大刀,掄起生風,霍霍驚人。二人就臺上戰(zhàn)了二十余合,杜盛見那漢子力怯,有意賣弄本事,暴喝一聲,一刀將槍砍為兩段。那漢不及,吃杜盛拋了大砍刀,伸出猿臂,一把拽過,單手擎舉了,大笑道:“好孫兒,雖有些膽氣,只是手段低了,回去尋你師娘,再學二十年罷!”就將那漢一把摔在臺上,又是一腳,正踢在腹上,直滾下臺去。 房圳見此,心中早起無明,又看那漢傷重,急教蔡子豪取了三兩銀子,交與那漢。臺下眾人,也恨杜盛心狠,只怨自家本事不濟。杜盛這廝又叫道:“這青州多聞曾出些好漢,怎如今都是些豬狗夯貨,都吃不起老爺三拳五腳的打!莫不是都失了卵子,三家村野店里喪了精氣,直壯不起腰了!”房圳咬牙怒道:“這廝無禮!”高叫一聲:“你贏得了別人,怎生贏得了我!”就從人背上直飛到臺上來,踏在臺上,轟然有聲。那杜盛問道:“那里來的漢子,姓甚名誰?”房圳道:“我乃濟南府開路神房圳,特來挫你這廝的銳氣!”杜盛冷笑道:“休說大話,卻是要怎地斗?”房圳道:“就械斗?!北闳ケ骷苌咸魭?。揀了一回,卻只中意那五十三斤重的鳳翅鎏金镋,單手取過,舞動赫赫,先在臺上獨自演了一番,引得臺下百姓連聲稱贊。又一發(fā)把镋砸在器架上,打的粉碎,臺下更是浪涌似的叫好。 杜盛見狀,皺眉道:“你這镋倒也使得好了,只是贏不得老爺!”房圳本是愁悶之人,路見不平激起性子,如今要與眾人爭這口氣,譏笑道:“量你不過一莽夫爾,知甚好不好。”杜盛道:“教你認識老爺!”舉刀來砍。房圳定了性,舞起鳳镋招架住。兵刃交加,火光迸射,臺下眾人那里見過這般好斗,蔡子豪也看得呆了。兩個交戰(zhàn)三十合,胳膊輪轉,四腳翻騰。這邊杜盛便用左腳去踢房圳小腹,房圳亦用左腳架住。杜盛又將大砍刀順著镋身去砍房圳手指,房圳忙收右手,乘勢一拳打在杜盛肚子上,杜盛吃痛。房圳轉個身舞起鳳镋,只一拍,杜盛慌忙將刀當住,被震開數尺有余。房圳笑道:“我的兒,本事不過如此?!倍攀⒘R道:“狗賊怎敢辱我!”就將大砍刀左劈右剁去,房圳將鳳镋舞作一團金光,托住刀,又大戰(zhàn)二十余合,杜盛漸漸沒了氣力,喘著粗氣與房圳暗道:“好漢,你只須將這都監(jiān)讓與我,事后我定與你許多金銀酬謝。”房圳罵道:“你這沒本事的潑皮,遇著真漢子便軟了起來!”一口啐在杜盛臉上,杜盛吃他羞辱,只得再持刀相斗,房圳便賣個破綻,放他來砍。杜盛撲去,房圳將身子一閃,落了個空。房圳復舉起鳳镋,大喝一聲:“下去罷!”一镋將杜盛從臺上拍飛下去。底下那些人看了,春雷般齊聲喝彩,正是強中更有強中手,惡人還須惡人磨。有詩為證: 房圳英雄真丈夫,杜盛氣短志難扶。 自古仁禮能長遠,犬兒若知或可如。 蔡子豪見房圳勝了,歡喜不已,只聽旁邊有兩個人道:“好漢兄長真?zhèn)€好本領?!辈套雍劳?,一個眉間暗藏兇氣,恰似個穿林兇獸,直把人看得透了;一個身長八尺有余,闊面壯身,又像個廟里的護法伽藍。二人低聲道:“好漢莫怪,我二人乃是這青州地界云門山上的頭領,喚做臥街虎孫煥翔、健臂將石順友。聽聞這里擺擂比武,特來觀看。”蔡子豪剪拂道:“原來是二位好漢,失敬失敬?!? 那房圳一發(fā)兒舒起心中不平之氣,在臺上舞起鳳镋,那有人敢來戰(zhàn),都相傳道:“那個太歲杜盛吃開路神拿了!”半個城都歡動了,層層疊疊,擁擠來看新來好漢。不多時,兩個官差來喚:“知州大人相請至廳前答話。”房圳欣喜,便先下臺與蔡子豪道:“兄弟且?guī)臀夷弥@鳳翅鎏金镋,我去州衙答話?!辈套雍酪嘞驳溃骸靶〉鼙阆裙зR房都監(jiān)了?!倍舜笮Γ忠娏藢O煥翔與石順友兩個,房圳就與官差去往州衙。 卻說房圳被官差引去州衙,才進廳上,就聽那知州抬手,大喝一聲:“左右與我拿下這賊!”兩旁走出十多人,把房圳橫推倒拽,房圳忙叫道:“無罪!”正是: 比武才贏,又遭獄災;大鬧青州,同登云門。 直使: 鐘吾寨中添鳳镋,馬陵泊下戰(zhàn)金錘。 不知房圳處境如何,且聽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