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靜園門前駐有幾駕玄漆耀金的馬車,主軺一雙,副車二乘。親迎之始,王莽于門前諄諄教子:“往迎爾相,承我宗事。勖帥以敬,先妣之嗣,若則有常……”新郎王臨忙揖禮稱喏,怯怯答道:“惟恐弗堪,不敢忘命。”遂鼓樂奏響,爆竹齊崩。但見王臨冠戴爵弁,身披緇裝,登頂跽坐,滿面紅光。一雙細長多情的靈眸里,閃動著一縷勾人魂魄的亮澤異光。還有那緋色的薄唇輕濺一撇,露出一絲卓犖不羈的壞笑來。
待親迎車駕策馬而動,王宇便親赴庖間去安置主事,太保王舜也著人在新寢陳設鼎尊饌具。王莽夫婦遂騰出手來,點頭哈腰地立于門前,喜迎八方客,笑納四海賓。俟朝中元老魚貫而入,王莽思討所剩無多,就趕去二堂招呼客人。此時安門大街又下來兩個,有執(zhí)金吾韓容扶一老翁,徐徐向靜園趨行而來。
這拄杖的老翁卻非一般,乃是上巳節(jié)王宇特邀座上賓——大司農孫寶孫子嚴。孫寶為潁川鄢陵人,因通曉經術而執(zhí)掌郡務,后由御史大夫張忠舉薦,入朝做了京兆尹,后又歷經司隸校尉、光祿大夫直至大司農,也算是三朝的重臣了。
孫寶見府門西口佝一乞婦,足蹬破履下裸爛裙的,就心里來氣,搭手指與韓容道:“瞧瞧瞧瞧,安漢公大府門檻多高,你我人家都不待見!大喜之日,迎來送往皆是本分,這下倒好,不藏不掖了,差一個扯皮露胯的破叫花子倒屣迎客,豈不叫人笑掉大牙?”
孫寶直氣得臉色鐵青,倒把韓容給嚇壞了,忙與乞婦相揖一禮,扯了孫寶就往里鉆。孫寶嗤鼻一笑踏進檻來,卻未覺出有什么異樣,見家宰王光正登錄禮單,便姍笑兩聲與韓容道:“聽聞王家禮逾千錢而不受,將軍可信?調子唱得震天響,豈不知——他能吃幾個餅餅喝幾碗湯?”
見韓容使勁兒搖手不語,孫寶更是扯高了嗓門:“不信么?老朽舍得一身剮,敢把皇帝拉下馬。來來來,讓君看透這世態(tài)人心!”說罷于袂中伸手抓出來四個金餅,“啪”地一聲擲于賬面,且仰天報出了自己的名諱。
王光一見這燦燦的金餅是兩眼放光,就抄起一個咬了牙印,睫毛“噗嚓嚓”一陣亂閃。末了又頹坐竹凳上,道:“貨是好貨,勿敢亂收。您且拿好,上了賬面可就壞了規(guī)矩嘍!”“贄禮奉上,怎可退回?君看著辦吧!”孫寶話畢,嘴角一撇,走出幾步,就朝韓容擠眼兒謔笑:“怎么樣,沒說錯吧?人心隔肚皮,虎心隔毛衣。他王莽也不主貴,只不過金玉其外,敗絮其中耳!”
韓容聽了自是不信,就驀地止步回過首來,驚見那王光正袖藏金餅,且搭手徐進了幾百五銖……遂與孫寶苦笑道:“瞅見了么,您老那金餅……可是打了水漂嘍!”孫寶直氣得要去理論,卻被韓容遮身勸住,“可惜明公御下不嚴,倒讓這不肖鉆了空子。”孫寶聽了氣急敗壞,遂破口罵道:“自風不正,勿欲正人。你怎知金餅到了哪里?尚有門牙那扯皮乞婦,還前去恭敬見上一禮,破叫花子便怕成這樣,咱金吾將軍丟不丟人?”
“不說起此事我倒忘了。”韓容旋見四下無人,就壓低嗓門附耳道:“你道那花子又是何人?”孫寶又撇嘴“嘿嘿”兩聲,推開韓容嗔笑道:“聽戶老癢,你扯遠些!難道是西姥王母下了凡塵?”韓容聽了擰脖兒啞笑,又扁過身去碰頭道:“夫子識精,一點就通,如此也算猜對了一半兒。乞婦便是昭帝時丞相王訢之孫,濟南郡宜春侯王咸之女也……”
“王莽夫人?”孫寶聽了,是一臉懵逼,豆大的小眼兒撐得溜兒圓,撲閃撲閃的。待緩過勁兒來,就一把揪住韓容衽口,一驚一乍詰責道:“你千殺的怎不早說?還兜了恁大一個彎彎,這是推老朽往死里摁哪!”說罷面上已沁出了冷汗珠子,脊背也覺出森森發(fā)涼。
“莫說是你,人皆如此。”韓容拿掉了孫寶的手,又兩手一攤撫慰道:“便是那王崇初次拜府,見了夫人誤以是老仆,還揮手將她轟了出去呢!后來得知,是悔得要死!此事明公非但不怪,還扶他坐了大司空哩!”孫寶聽了韓容這話,面兒上才慢慢回了血色。
至掌燈時分,靜園里外一派通明。嗩吶奏響,竹爆齊崩,新郎迎親已回府門。親眷賓朋們皆蜂擁而出,流水一般涌向了大門。望安門大街百步之內,萬頭攢動,盛況空前。老丈少婦們皆萬人空巷擠擠一堂,像黃鴨子趕架一般伸長了脖頸,一個個唧唧喳喳翹首以盼,好爭先一睹新娘芳容。
有老宿見婚車只有兩主兩副,遂兩目噙淚高呼道:安漢公子息皆婚事從簡,足國之道,節(jié)裕用民,實乃我子民之福也!跟前同伴也撫髭吟道:吏肅解民怨,官清不愛錢。清風伴明月,幽香送芝蘭……
又有農婦愁眉道:恕我眼拙,還未曾見過賢德公長啥樣子哩!一旁眾人皆來搶答:找那蕁麻短褐的,補丁摞補丁的,頭上戴幘的,像莊稼老冤的,一找一個準兒。農婦又不懂風情地問那鄰人:頭上戴幘的,莫不是禿子喔?黑咕隆咚也看不清楚。這下子算是惹了眾怒,如鏃的幽光便嗖嗖射來:禿子怎么了,吃你了喝你了?就耐看,不看滾蛋!直嚇得農婦疾縮回頭頸,委屈得快要哭出聲來……
此間有成雙結對的府內侍婢挑燈前引,副車的伴娘也于后跟鄰。新娘由姒婦攙扶下得車來,足躡絲履落鴻毯,窈窕滕妾撐紅傘。頭飾玳瑁別步搖,月珰華勝赭抱腰。玄色的穀衣,纁花的緣邊,于光暈之下粼粼澹澹泛著炫彩,映得新人一身的貴氣。但見新娘紈扇輕遮,半羞半款,恰似廣寒宮姮娥下了凡塵……
新人在青廬之內向列位賓朋作了群揖,又于主事及禮生的倡導下,行了親醮子禮、沃盥禮、同牢合巹及解纓結發(fā)……直至禮成已至夜半,來者皆感頭昏眼花,腹中空乏。
本想是鼓樂置明堂,酒肴順嘴流,庖廚忙燔炙,火羊翻肥牛,然由侍婢端上來的,卻是幾道難見葷腥的假煎魚、素菇雞、涼調楚葵、清炒苞筍又苜蓿。大伙皆是你看我,我看你,塞一肚子清菜也著實不雅,又都瞅上了聊以裹腹的糯小米叉燒的烘飯來……
東朝本是以尚書令平晏代東西二宮前來志禧,然貪圖熱鬧又嗜好游歷,就屁股一磨進了靜園。諸公卿聞聽東朝攜陛下也親臨府邸,遂悲中生喜,吃糠咽菜也算值當,一個個疾趨去二門施奉迎大禮。
待各就各位入了筵席,東朝見案上察無硬菜,就一臉憂心對王莽言道:“靜園平素節(jié)衣縮食,今日一見果是如此,安漢公哇——憂國憂民太深矣!”
王莽聽了趕忙拜上,“臣資性愚鈍,又身形闊大,疾病邪生,不堪御前重駕遠。然常啖素食,病癘遁形,今借筵席通曉各務,或可長效驅馳之用。”東朝笑道:“此是謬論。朕是說,今春各州莊稼豐實,公就莫操那個心了,多補肉食,愛身為國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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