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鶴生(一)-《云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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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吾名樂采。

    是一棵艷絕古今的草。

    從東川來。

    有個人曾跟我說,說我不該離開東川,如果我不離開,就不會經歷后面那許多人許多事,如果沒有經歷后面那許多人許多事,就不會生出這許多傷情,如果沒有生出這許多傷情,亦或許就不會像如今這般看慣了死別和生離,將生靈做得了無生趣。

    跟我說這些話的人叫浮黎,是云崖上的遙先。人們常贊他形容有如云中白鶴,只是端坐就會有棲止于山水草澤間的儀態。但我常叫他達齋,亦或是度卿,他還有個別號,叫山上山人。因為度卿是云崖上大遙先的原因,所以他不得不順從來自無形大官的旨意,將自己的肉身于每日晨時端坐于云朵上,再于每日暮時委身于霓霞里,最后在周而復始的朝暮間,承受著來自萬千云崖生民的萬世朝拜。可能也正是因此,他才會在途徑東川偏隅時因見我長得艷絕天地,而將我連根拔去栽種在了他日日端坐的那簇濃白的云朵邊,去陪他打發他被供奉的慘淡孤寂的日日年年。而我也著實賣力,不出百年,便依靠自己長出了雙手和雙腳,從而身心因不必再受扎根糾纏而霎時間落得輕盈,闖蕩也由最開始的無厘頭搖擺放開到毫無顧忌地橫沖直撞,我欣然于不必再去忍受那云端與大地之隔將我困束的變化,也迷醉于不再只是遙遙相望著這紛紛擾擾又熱熱鬧鬧的塵世間,所帶給我的如被刀斬開割裂的沉痛的朦朧。

    所以我開始期待大霧消散。

    而大霧也聽話,真的在順著我的心意往外生長。

    于是它結成了一張網。

    那張網,打結的,是我清醒與愚鈍相互交織沉淪著的,我的余生。

    我始終盯著那張網,盯著它的尾端在遠處遙遙裹緊,直擰到心臟。

    但在控訴那些之前,我,樂采!一棵艷絕古今的草!也是干過很多轟轟烈烈的大事的!

    比如說我在云端也交了許多真心里淌過淚的朋友,其中就有一尾常年游曳在遙先腳邊的小鯉魚,和一個常年往來于遙先與云上君間送信的小童子。小鯉魚名曰項清河,前身為人,現在看著是巴掌大小,卻真身實已化作鯤鵬,可渡人于千萬里間來去,小童子名曰蠻滿,如今雖只是個送信的,可他送信卻也送出了我后般諸多因果,且還將自己送到了詭道大君的位置,如云上君在云崖一般,可在詭道號令群雄,他本人是如愿了,我可就慘了。

    但那是后來的事了。

    如今項清河常在云間吐泡泡,他說要趁著化作鯉魚的間隙做些可以放縱的事情,等真身化為鯤鵬的時候,一吞一吐間地動山搖,再吐泡泡,想這世間可就沒有洞窟,也沒有云崖了。我笑他哪有這么夸張,他不做聲,終于有一天讓他逮到了機會將我馱去了南海蒼梧山,我親眼見他一個吹氣的功夫,就將南海吹去了東海,再一個吹氣的功夫,又將東海吹回到了南邊兒,徒留一片瘡痍的桑田,從此后我再不敢笑他,也再不敢奚落他。

    項清河在做人的時候,做的可沒這么豪氣,而是嘗盡了冷遇受盡了欺凌。常有人說他那時目如深淵珠清澈,可沒化作鯤鵬時滿眼的無神混沌。大家都很好奇,為何在受盡苦難時,你仍舊可以保持一雙赤子的眼睛,而當苦難過去,可暢游于天地,眼里卻反倒一片死寂?但誰也不敢去問,都害怕滄海桑田的故事在自己身上重演。

    而他的故事我能知道,卻是有一天他親口傾訴于我的。

    他曾經愛上了一樹梨花,但也不能說是愛,他說更像是感恩,只不過感恩的對象太過美好,讓他心中反而滋生出了迷戀,褻瀆了這份恩義,于是他選擇了斷絕,寧愿獨自承受自苦和愧疚,讓磋磨蠶食他的心靈。他感恩的對象我也聽說過,雖前身是一樹被植于柳下覆寒之地的梨花,后卻證得了大道,長出了人形,為云上君看管著一方天地,人們總是形容她的風姿,是盈春寒而開,朱鉛退盡,素肌玉容,自成春意,淡雅矜貴,不與群芳競姝麗,堪描堪畫,不勝言舉,看著項清河眼中頗為復雜的神情,我想人們對她的形容該如是。只是卻也更加好奇,這樹小梨花,后來卻為何失去了她的一樹芳華?

    項清河卻說,他也不知道。

    我心里暗笑。

    是啊,你當然不知道了。

    彼時你正逆著人流獨自幽憐,為自己的過往黯然神傷,可嘆你白撿了一副人的皮囊。這三山四海有多少鳥獸蟲魚,又有多少河川樹石,他們都在艷羨你是生來便天造凡胎的魂靈,又有多少無知無覺的,正渴望流淌在你血脈里的七情六欲,更何況你還有著云崖大家的好出身。

    但我在心里如此暗戳戳地譏諷項清河,是因為我那時過得也不好,是以單純是戾氣的叫囂,卻絕沒有半分不敬他的意思,事實上正好相反,拋開他展現在世上那層淺顯的關系,他皮下的血肉和氣性才是我恒久不變與之交心的原因。

    項清河剛生下來的時候便與旁的嬰童有所不同,旁的嬰孩落地時都是皺皺巴巴跟花生似的,只有他,初臨世,便是一副膚如白玉笑意盈盈的好模樣,叫族中長輩見了反倒大驚失色。這倒怪哉,別的人家見自家幼崽出落的文質彬彬唇紅齒白總是爽朗,為何他家這反應是這樣無常?直到后來我奉浮黎之命,前往洞窟辦差查到辛追夫人被囚之處時,有幸遇見了項清河母親的首徒千年老人黃道姑,聽她談及才明白了其中緣由。

    項清河的母親姓凌,名波,字玄房,因在族中排行十九,故又被稱凌十九,別號空觀主人,樣貌美麗,臻首娥眉,一瞥一笑,溫婉神秘。項清河的父親,無名,雙字有恩,所以時人稱其項有恩,你可能也會很好奇,一般大家族給家中子弟起名字時都會慎重仔細地斟酌,何故項有恩的名字聽起來卻莫名隨意了些?也不怪你好奇,我也好奇,于是就多嘴問了句,黃道姑解惑說原是項有恩的父母曾有意報答一個俠士在項母懷胎九月時對她的搭救之恩,而那個俠士又不肯受謝,于是項氏夫婦只好以幼子之名頂恩以時刻牢記俠士恩情。而且也可能是有恩有恩的叫多了,厚此便薄彼,所以生生將好好的有恩養成了心性寡恩之人。

    其實說起項有恩和凌十九的湊對,是既不是青梅竹馬,也不是父母媒妁之言,是既不是日久生情,也不是一見傾心,而是源于一個市井流言。相傳云間有一養鶴翁,落魄不羈,頗工吟詠,能妙筆生花,能水上踏馬,于是項有恩項小公子便于春日攜一小廝泊舟于孤山石畔,銜玉階而上,欲尋得后一探究竟,可一番苦累下來,這項小公子養鶴翁沒尋到卻尋至了鶴翁葬處,只見一冢青土,冢前有一木碑,碑上刻有二行字,字曰:白發鶴生,駕鶴西去,二人再看向周圍,四下卻已是升起裊裊煙霧,灌得人眼迷心迷,這時霧中突然走進一青衣女子,信步婉婉,單薄影只,迷蒙的好似畫上人。女子神情不曾莞爾,二人卻皆在她身上感受到了高貴端莊,疏離又親和,與霧中身形一般迷蒙的姿態。小廝驚地倒退兩步,項小公子卻笑著向前,出聲道,姑娘可識得這冢中的養鶴老翁?姑娘輕聲回道,識得,這冢是我的,立碑之人亦是我。小廝被嚇得昏了過去,項小公子聞言卻又更近了兩步,出聲詢問道,那姑娘可就是在這云間的養鶴人?姑娘可有流傳中這一手妙筆生花水上踏馬的云上境界?那女子對他淡漠回望,走近了項小公子才發現女子神情更顯疏離,親和不再,便又出聲,你心先別冷,我就問問,你若是有這手好功夫可愿與我下山當我媳婦?女子聞言默了一瞬,眼中無怒聲中卻斥責道,那若是沒有呢?項小公子細思后輕笑,那便當我沒說。

    于是青衣女子便隨項小公子下了山,離了云間,乘孤舟而上,直抵云崖。再未回頭見山上的煙景空蒙,也再未回山品那清風下的香雪梅花。

    而那冢依舊在。

    那冢上的二行字,也依舊在。

    白發鶴生,駕鶴西去。

    青衣女子隨項小公子回了家中,項小公子隔日便與族中議事要于隔月后同那青衣女子成親,族中長輩自是不肯,云崖大家內的婚事豈可是個黃毛小兒能擅自做主的,盡管這親事是他的,但他這人,卻不是他的,于是將他鎖在了高塔之上,只待風波平息再將他放下來,誰知人才被關上去兩日,聞訊而來的青衣女子便飛身馬上,縱馬疾馳躍上了高樓,似蜻蜓點水般騎馬停在了閣樓的窗外,等那項小公子聽到動靜后自己回頭。此時街道城頭都站滿了張望的人,人群都在驚呼此地似有天人駕臨,那人還騎著剽悍大馬如履平地般飛馳到了天上,正停在項家高樓那,好像是在等著什么回應。接著又是一陣驚呼,那遠遠的一團由遠及近,原是一青衣女子將一男子,哦,那好像是項家公子,將他帶了下來,接著又是在街道一路狂奔,直到人群的目光再也看不見這二人一馬的身影。徒留一地被飛馳驚擾出的塵土,還在空中飛揚。

    青衣女子這般張揚的劫人,卻并未將他帶出城去,而是聽了項小公子的話,將他返送到了家中小院,等族中長輩自己找上門要個交代。等族中長輩到時,只見二人一個比一個氣定神閑,優哉游哉,作詩品茗,好不快活,于是被氣得臉青鼻腫硬生生喉中二兩血倒灌入腹,一番針尖相對后,族中長輩皆奪門而出,揚言再不管他,隨他娶了那個來路不明如山野精怪的女子,一切后果自行承擔。于是這二人就在這長輩甩手奪門之后,就著這現有的天地,關門三拜三扣成了親,沒有紅裝裹身,亦無親人相證,沒有禮節繁瑣,亦無賓客喝彩。

    隔日,項家公子生病了的消息不脛而走。

    人群紛紛議論那項家公子是不是被昨日的天人吸了精氣?再隔日,那疑似被吸了精氣的項小公子又精神抖擻地坐著天人的馬憑空出現在城中街頭,還緊緊環抱著天人的腰身,舉止親昵。觀及此,眾人皆舉目驚呼,項家人皆掩目哀嘆,那人卻只是將頭埋在女子頸窩內,高揚斥聲到,叫什么叫,這是我媳婦!沒見過世面!那剽悍大馬聞言眼神盡是鄙夷,想要回頭瞪向那身上男子,卻奈何身形構造,能力有限,只能將滿腔幽怨化為一聲長嘶,一甩頭后奔馳于街頭,嚇壞了一路民眾。

    不久,二人便誕下一子。

    十六年后,項清河十六歲。

    那是萬歷三十年,也是前二百一十七年。

    母,卒于云崖。

    項清河奉柩歸里,將其葬于云間。

    墓下種梅數十株,有鶴宿焉。

    冢身宏大,陪葬若干,豎有一碑,碑上有二行小字,字曰:青衣鶴生,駕鶴西去。

    從此,兩冢并立,梅花香雪盡歸來。

    她又可以再聽一聽故鄉的鶴鳴,再見一見枝頭的梅花,讓香縈繞于山頭,讓雪堆積于墳頭。

    之后返家途中,項清河被他父親項有恩打傷,丟進了詭道。

    詭道之途,兇險萬分。

    究其緣由,全是因詭道皆是三山四海經受,杖、徒、流、針、斬、法外等之刑徒的去處,其中最重不過萬生萬死,除非業盡,方得受生,以此連綿,故稱詭道無間。因此不同于云崖生民所推崇的尊天敬地,不違天意,詭道講究的是以身飼邪,可化厄劫。

    項清河在詭道遇到的第一個人,便是在詭道盛名已久的陽間犬。

    那是他的父親送他的第一個禮物。

    快準狠地直穿心臟。

    陽間犬其人,性極戾,乖張,尤其見不得一個人的眼睛里比他還狠,比他還有韌勁兒,于是他將他強擄了去,來到一所民宅外。項清河本不明就里,奈何身無長物又患有傷疾,只能半推半就,且看他到底是何居心。而此時民宅內恰巧傳出一陣似婦女正生產時般的呻吟,項清河心下的不安頓時越發凝重。這時陽間犬卻對著他邪魅一笑,轉身利落地丟下他,也不理會他是否會跟上來,神情自若地向前踹開門大步流星地便跨進了小院。項清河理智告訴他應該趁著這個空隙趕緊離開,腳卻不受控制地尾隨他邁了進去。他后來時常想,若是他沒有邁出這一步,那個如同魔鬼一樣的人,是不是就會放棄那個瘋狂的計劃。不會說出那句,這是我教你如何在詭道生存的第一天。

    陽間犬就這樣昂揚著將項清河帶到了內宅。到了內宅后,項清河見宅中人亂中有序,再見他們端盆送水心急吆喝的場景,確認里面是產婦無疑,于是心下更加疑惑,他這無端端地跑到產婦家中作甚?結果這廝根本沒想過讓他猜,而是直接囂張莽撞地踹開了那道內宅的大門!天!這時再容忍靜待已是無用,項清河急忙出聲喝令眾人快跑!一邊抽出了自己隨身攜藏的短刀,欲奮力與他一擊!誰知道卻被他一個隨意的砍刀擊翻在地,喉間瞬間傳來一陣猩熱,腹中也如翻江倒海般撕裂!那陽間犬轉瞬間便將宅內民眾斬殺殆盡,只剩下一個正凄涼悲痛全力掙扎著望著他的婦人,最后那婦人所有的悲痛也盡化成哀求。陽間犬見了那婦人的眼神,神色很是不耐,他輕聲,似有埋怨,我不喜歡你剛才的眼睛,但我更不喜歡你現在的眼睛,留著無用,那便扔了吧。說完那婦人就是一陣沖天的哀嚎,待項清河回過神來,那婦人眼眶里早已是兩塊鮮紅糊爛的血肉。

    你放過她吧,我的命可以給你。

    項清河孤立無援,他唯一能想到最后可以挽救這個婦人命的方式,就是以命抵命。反正他在這世間,除殺一人,也無可牽掛。

    我要你的命做什么,我受你父親之恩,他用一條可以離開詭道的路裹挾了我,而我也只是想教你如何在這詭道生存,你這樣的人,繼續這樣會在這里活得很辛苦。

    項清河被這番話惡寒到,撐著半邊身子往后拖了半步,想要硬撐著站起來,誰知道那半邊身子已如沒了尾后針的黃蜂,一下子便沒了生氣癟了下去。項清河只能沉痛地看著他,語帶告饒,你放過她吧。

    放過她,如何救起你?

    草你媽的真是個瘋子!

    項清河十六年第一次飆了臟話,卻是在這種祈求上天能夠有轉圜余地的境地。他環顧四周,皆是殘破和血跡,除非天人相助,否則絕難逢生!項清河這才后悔當初沒有聽從道姑的話,隨她去學了武藝。

    這時于亂局中走來一個枯態盡顯的佝僂老叟,約三四米高,一步便輕松跨過了兩人高的院墻,再三五步便來到了內宅門口,一身黃麻空蕩蕩地垂著,想看清面容卻已經淡到如同昏黃燭光下的剪影。

    你好,我是詭道的書錄員。老人邊說邊從他泛了白的粗舊黃麻衣里掏出了一條寬大花白的竹簡和一支細長黝黑的毛筆。姓名?

    項清河還未從剛才的憤恨和震驚中走出來,昂著頭呆愣地探視著眼前這個平生僅見的巨人。

    姓名?

    來到詭道的人都得被書錄登記在案,你乖乖回答即可。陽間犬在旁提醒道,他似乎對這個身形高大的老人很是敬畏。

    項清河環顧著身邊那些已經死去的人,又看了看床上那個還在哀嚎的產婦,越發覺得不真實,死不真實,生也不真實,無助不真實,悔恨也不真實,胸中壓抑的怒火不真實,正向他不合時宜地探要姓名的龐大老人更不真實。

    姓名?

    項清河。

    哪里來的人士?

    云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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