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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 惹火燒身-《紅塵花雨》

    說起來,每次咱倆約會都是我先來,可是這一回我卻來晚了十幾分鐘。我滿頭大汗地一路跑來,遠遠地看見你站在便道邊,正有些不安地東張西望。直到你看見了我,臉上才有了笑容。我眼看著就快跑到你的跟前了,忽然駛來一輛大卡車,把我給擋住了。等到卡車駛過去,卻不見了你。我以為自己來晚了,惹你不高興了,故意躲了起來。于是,我就四處亂找,急得腦門子直冒汗。冷不丁,我瞧見你從冷食店不緊不慢地走出來,手里還拿著一瓶山海關(guān)冰鎮(zhèn)汽水。

    我連忙跑過去直個勁地道歉:“對不起,對不起,我來晚啦!”你將汽水瓶遞給我說:“來晚就來晚了唄!瞧你跑得滿頭大汗,也不怕中了暑。”我抹了一把臉上的汗說:“忽然不見了你,急得我好找!”你笑著說:“你可真是個呆子呀!狗眨眼的工夫,我能去哪兒呢?快喝吧!”

    此時,我正渾身躁熱,嗓子眼冒火,一瓶冰鎮(zhèn)汽水喝下去,打了幾個嗝,美得透心涼!

    你順口問道:“你今兒個是怎么啦?我左等你不來,右等也不來,難不成吳竟遠又去你家拉《梁祝》啦!”我一臉的無奈說:“臨要出門,叫我爸堵在了樓梯口,他死活拽著我不叫走,非逼著我調(diào)嗓子不可。他是京劇老票友,說下海也就下海了。我一個笨鴨子,他卻非要我去學銅錘花臉,這不是硬趕鴨子上架嗎?”你忍不住格格地笑了起來:“你爸爸那是望子成龍。做不了裘盛戎,還當不了袁世海嗎?”我認真地說:“京劇講究科班,功底是打小練的。你瞧我這硬胳膊硬腿兒,什么時候才能把筋骨捋順了?”你打趣地說:“也不知道你吼花臉腔兒,是個什么樣子,挺嚇人的吧?”我自吹自擂地說:“敢情!哪天你聽聽我的西皮二六《斷密澗》,那一段凄涼委婉的唱腔,能催人淚下!”你嘻嘻地笑了:“反正吹牛不上稅,你就吹吧!”

    說話之間,咱們兩人不知不覺地走進了街心花園。郁郁蔥蔥的花園里,游人并不多。花壇里的美人蕉,頂著紅花黃花,娉娉婷婷地迎風而立。恐怕這個年月,也只有賦閑在家的社會青年,才有時間光顧這種地方吧!

    你雙眉緊鎖地說:“咱們說點正經(jīng)事吧!你說,瘸丁老找我的麻煩怎么辦?”我一聽就瞪起了眼珠子:“他又欺負你啦?”你嘆了一口氣說:“瘸丁要去我爸我媽的單位鬧事兒!”我滿不在乎地說:“叫他去,怕他怎的?”你一聽就著急了:“你倒是不怕!我爸我媽正在單位‘洗手洗澡’,要是叫領(lǐng)導知道我自殺的事兒,還不得一盆污水潑死他們?”我不解地問:“什么‘洗手洗澡’?”你有些吃驚地說:“你怎么連這個都不懂啊?如今搞‘四清’運動,當干部的人人過關(guān),向組織交待問題。我爸我媽本來就是重點審查對象,我這不是給他們找事兒嗎?那個該死的瘸丁,一口咬定我自殺是因為對社會不滿,是向無產(chǎn)階級專政示威。這要是往我爸我媽的單位一反映,那還了得!”我連忙叮囑你說:“這你可一定得咬住了口,千萬不能叫瘸丁得逞。”你憂心忡忡地說:“可你架不住他給你上綱上線呀!你看啊,我因為沒有考上大學而自殺,就是反對大學的錄取方針;反對大學的錄取方針,就是敵視黨的教育政策;敵視黨的教育政策,就是仇恨社會主義;仇恨社會主義,就是妄想推翻無產(chǎn)階級專政。你看!你看!這是什么邏輯?恨死我了!一時的糊涂,竟讓我爸我媽也跟著遭罪,我還是人嗎?”我氣憤地喊了起來:“瘸丁折騰來折騰去,無非是在你的自殺動機上做文章。咱們編一個自殺動機,讓瘸丁沒法上綱上線。走,咱們路上說!”

    我不由分說,拉著你就走出了花園門口。一路上,你聽著我出得怪招,由不得倒吸一口涼氣說:“照你的話去做,我倒是解脫了,卻把你給栽了進去,那不就苦了你啦!不行,我無論如何也不能答應。”我極力地說服你:“眼下沒有更好的辦法了,咱們就死馬當著活馬醫(yī)吧!都說一個女婿半個兒。為老泰山分憂解難,也是我的一份孝心嘛!”你捶著我的胸脯:“誰說要嫁給你啦!”

    我嘿嘿地笑著抓住了你的手,又拽著你往前走。

    眼看快到了花園路派出所,你驀地一把拖住了我喊著:“不!咱不去了!我不能叫你背個流氓的罵名!”我說:“你傻了不是?流氓和反革命,哪個罪名更可怕?”你的眼里含著淚水,緊緊地抓著我的手說:“鮑子!你何苦呢?”我攥著你的手溫存地說:“為你赴湯蹈火,我心甘情愿。”你目不轉(zhuǎn)睛地注視著我,眼淚就像斷了線的珠子似的,撲簌簌地往下掉,悔恨交加地說:“我太可恨了,一時的糊涂,惹來了多大麻煩啊!”我叮囑你說:“記住,別跟我的口供弄擰了。”

    你還沒來得及說話,我就連頭也不回地朝派出所大步走去了。那心態(tài),那勁頭,那氣概,大有“風蕭蕭兮易水寒,壯士一去兮不復還。探虎穴兮入蛟宮,仰天呼氣兮成白虹”。

    可是臨進派出所的一剎那,我的腿由不得哆嗦了一下。你是知道的,我很少走進派出所,這倒不是因為遺傳了我爸爸的基因,見了警察就害怕。而是總覺得派出所是跟壞人打交道的地方,好人最好別進來。甚至我還認為警察都有職業(yè)病,看誰都像壞蛋,招惹他們是自找倒霉。可是眼下,我卻自找麻煩來了。

    乍一進派出所,警察見了我,臉上多少還掛點微笑。當聽說我是來投案自首的,那一張張臉頓時就變得嚴肅起來了。他們把我?guī)нM了一間警務室,室內(nèi)陳設(shè)極其簡單。潔白的墻壁上,張貼著“坦白從寬,抗拒從嚴”的大字標語。你可不知道那個氣氛,單單那八個大黑字,叫人見了就不寒而栗。沒有問題,也老覺著自己有問題。不過,盡管我有些怵頭,卻沒有后悔。

    我坐在指定的凳子上,面對著民警小黃以及另外一名民警。我跟民警小黃打過交道,所以他對我還算客氣。我有些緊張地問:“黃同志,我能抽根煙嗎?”民警小黃說:“可以。”我掏出香煙盒取出兩支,遞向兩位民警,見他們打著拒絕的手勢,便又放回一支,點燃了另一支。我屁股下面的這把凳子,擺放的位置實在太叫人難受了。它當當正正地擱在屋子中央,前面不遠就是一張光禿禿的桌子。不用問,那就是審訊桌。

    民警小黃問:“看來你有些緊張,想喝杯水嗎?”

    我搖搖頭說:“不,不喝,我交待問題吧!”

    民警小黃和另一位民警沒有再說什么,兩人默默地打開了筆錄本。我清了清嗓子,極力裝出悔不當初的樣子,說這些天來,我一直就忐忑不安,尤其到了夜里,一聽見警笛聲,就渾身冒冷汗;還說自已怎么怎么混蛋、怎么怎么畜生,不該強迫你跟我好,結(jié)果逼得你呑下了安眠藥片。我云山霧罩地瞎白唬了一通,還自以為才思敏捷,口齒伶俐。

    民警小黃蹙起了眉峰,嚴肅地問:“鮑建銘,你說得都是實話嗎?”我苦笑著說:“這種事情我怎么敢開玩笑?”民警小黃說:“據(jù)歐筱婭說,她是因為沒有考上大學,一時想不開才自殺的?”我張口就說:“那是我逼她那么說的。”民警小黃冷冷地問:“她就那么聽你的話?”我故意裝出一副很得意的樣子說:“她敢不聽嗎?我要是把這事張揚出去,她還……她還……還怎么嫁人?”民警小黃板著面孔說:“鮑建銘,你交待的問題很嚴重。你以威脅的手段侵犯了少女的人身,并造成了嚴重后果。為了嚴肅法紀,應該對你刑事拘留。待問題徹查清楚,再進行處理。”我一下子傻了眼,本以為交待完了,他們頂多把我教訓一頓,然后就放我回家,怎么會把我關(guān)起來了呢?我?guī)缀鹾敖衅饋恚骸包h的政策,不是坦白從寬,抗拒從嚴嗎?”民警小黃說:“坦白從寬,并不意味著有案不立,有罪不糾。如果你犯有強奸罪,那問題就更嚴重了。”

    就這樣,我被關(guān)進了禁閉室,這是我決沒有想到的。我眼巴巴地看著民警小黃鎖上了小鐵門,心里不禁七上八下。我真鬧不懂,我不過是說曾經(jīng)強迫你跟我好,這怎么又跟強奸罪扯上了?我就說嘛,警察接觸犯罪分子太多了,看誰也不像個好人?你有一個錯、半條罪,他們恨不能再整出八個錯、十條罪。反正腳正不怕鞋歪,就叫他們調(diào)查去吧!只要不傷害你,自己還有什么樣的冤枉承受不了呢?想到這里,我頓覺輕松了許多。

    自打那次你在水上公園唱了山西民歌《知道不知道》,我就更加喜歡西北民歌了。它的曲調(diào)高亢悠長,格調(diào)深沉婉轉(zhuǎn),氣質(zhì)粗獷淳樸,透著一股蒼涼、悲壯的美。尤其是那生動的歌詞,熱烘烘、火辣辣的,叫人聽了著迷啊!于是,我一屁股坐在地鋪上,盤著兩條粗腿,一搖三晃地輕聲唱起了山西民歌《會哥哥》:青楊樹呀冒高高∕生死我忘不了咱二人好∕想妹妹想得我迷了竅∕壓河漏抱回個鋤草刀。

    突然間,傳來了砰砰砰的拍門聲,接著鐵門的小窗口呼啦一下打開了,露出一張大嘴,嚴厲地喝斥著:“不許亂唱!”你知道我有個犟脾氣,越是不叫我怎樣,我就越是要怎樣。他們越不叫我唱,我就偏要唱。不過,這里畢竟是派出所,咱也不敢硬拿著雞蛋碰石頭,你說是不是?我還在唱,那嘴一張一合,雖然不發(fā)出聲音,但是“想妹妹想得我迷了竅”的旋律,卻在心里錚錚作響,這他當警察的干涉不著吧?

    關(guān)在禁閉室里的滋味兒,實在太不好受了。居住條件差不說,它寂寞呀!自打往小屋里一鎖,就沒有一個人進來跟我說說話,連片警小黃也不露面了。我除了在心里唱唱酸曲兒,實在想不出更好的辦法打發(fā)時間。我盤腿坐在地鋪上,一邊唱一邊晃,自找樂趣。你是最了解我的,除了摔跤打拳,我沒練過和尚的坐禪功。晃著晃著,兩條腿就麻了。只得伸直了腿,一個勁地又捶又砸,連唱酸曲兒的雅興也沒有了。

    后來聽我姐姐說,我被派出所關(guān)進了小黑屋,可把我媽給急壞了。她顛顛地跑去找王二嬸,還送去了一條恒大香煙。王二嬸快言快語地說:“這可怎么說的!陳姐,咱們也是老街坊了,有事兒說事兒,送什么禮呀!眼下正在搞“四清”,其中有一條就是‘清經(jīng)濟’,你這不是叫我犯錯誤嗎?談完了事兒,把煙拿走,就算我送給鮑師傅的。”我媽說:“二嬸,建銘那個渾小子,又給你添麻煩啦!”王二嬸嘖嘖嘴,直個勁地罵我:“這小子是夠渾的!你瞧瞧他辦的這個事兒,就跟三歲小孩子似的。他以為把事兒攬過來,歐筱婭就解放了。他就不想想,人家派出所可得當個案子辦呀!這一下可好,偷雞不著蝕把米,他那一屁股屎,還得叫歐筱婭替他擦。”我媽沒有聽懂,以為是叫你去替我翻供。王二嬸說,“要是那樣,兩個都是一面之辭,人家派出所聽誰的?”我媽也直點頭:“對呀!叫人家聽誰的?”王二嬸像個領(lǐng)導干部似的用手指敲敲桌面,擲地有聲地說:“誰的也不聽,要讓事實說話!如果事實證明建銘那個傻小子有罪,那就夠他喝一壺的!”

    我媽聽了,嚇得直嘬牙花子。王二嬸的話,可不是危言聳聽。眼下正在搞政治運動,階級斗爭的弦繃得那么緊。在這個非常時期強暴少女,那是多么嚴重的罪行。我媽回家把事情一說,家里就可亂套了。

    我姐姐說:“我就鬧不明白,咱們家老二平時老實巴腳的,怎么會干出那種缺德事呢?”我爸說:“還不都怪你這個當姐姐的!你有那么多女同學,就不能給你二弟介紹一個?你看看那個歐筱婭,好大的氣性,考不上大學就尋死覓活的。這要是娶回家來,還不得當菩薩供著?”我妹妹一貫把我爸爸當大救星看,她說:“爸,干脆你去派出所,先把我哥保出來!”我媽挖苦地說:“別難為你爸啦!他一看見警察,腿肚子就抽筋兒。”這一下,我爸的臉面可就掛不住了,忍不住大聲嚷嚷起來:“你們以為我真的不敢去嗎?啊?你們就不琢磨琢磨,我去了又跟警察怎么講?就算我講了,人家派出所能聽我的嗎?老二犯得那叫流氓罪,老臉都叫他丟盡了,還叫我去派出所跟著他丟人現(xiàn)眼。你們這些人呀,真是站著說話不腰疼!”我媽賭氣說:“甭急赤白臉的,誰也沒逼著你去!”我爸更火了,氣得直拍桌子罵:“這個小兔崽子!他吃了豹子膽,喝了老虎湯,怎么就敢去派出所承認,說自己是個‘流氓、混蛋、強奸犯’!老鮑家在怡靜里也算是個有頭有臉的老住戶了,今后還怎么跟街坊四鄰見面?”一家人見我爸又罵起來,便鬧得不歡而散,可個個心里都是沉甸甸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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