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頁 馮紫英回到書院時,已經是擦黑了。 但看見周圍簇擁上來的同學時,馮紫英就知道自己這才走一天,書院里估計又有不少新聞發生。 “紫英,山長回來了,專門交代,讓你一回來就去山長那里。”陳奇瑜搶在鄭崇儉和許其勛之前,搶先發話。 “哦,山長回來了?”馮紫英點點頭,一邊把隨身背負的行囊取下來,早有許其勛接了過去。 “虎臣,袋里有些大護國寺的零碎,拿出來大家嘗嘗,咱們順天府的人可能都不稀奇,但你們南邊兒來的同學,如果沒到大護國寺里溜達過,未必吃過這些小玩意兒。” 馮紫英已經習慣于心安理得的支使許其勛了,而許其勛似乎也習慣了這種默契。 囊袋拉開,一堆各色零食拿了出來,豌豆黃、艾窩窩和各色糕點小食,零七八雜一大堆,立即就把一大堆跟著進來的同學們目光給吸引住了。 “喲呵,紫英你可真是大財主啊,……”搭話的是傅宗龍,語氣也有些說不出的味道。 “仲倫,這些小零食不值錢,這艾窩窩,幾個錢兒就能買一堆,這豌豆黃也就是豆粉做的,能值幾個錢?你是南方人,可能不知道。”鄭崇儉有些看不過意了,幫著解釋道。 陳奇瑜看了一眼替馮紫英分辨的鄭崇儉,心中冷意更甚,他沒想到這個和自己都是山西人的鄭大章也開始維護馮紫英了。 許其勛倒像是沒見到這一幕一般,微笑著拿著這些糕點分發:“來,一衷,方叔,非熊,道映,伯雅,大家都來嘗嘗,紫英,你今日去大護國寺了?早就聽說那里葡萄園風景不錯,啥時候我們也得去瞧瞧。” “放春假就可以去,到時候我請大家就在廟里嘗嘗里邊的現做的飲食,那才叫一個鮮。”馮紫英也像是沒感覺到什么一樣,一邊招呼大家,一邊轉過頭來,“玉鉉兄也嘗嘗,你們保德鐵定沒這個味兒,走,里邊說去。” 馮紫英一邊說,一邊也笑著示意陳奇瑜進去說話,卻把傅宗龍晾在一邊兒。 陳奇瑜臉色頓時好看了許多,既主動招呼了自己,還說笑了一句,然后還示意進去到里邊說話,讓他感覺很舒服,起碼是在這一群人里對自己的尊重。 “那可不一定,我們保德有的,這順天府里未必就有。”陳奇瑜微微點頭,瞥了一眼臉色有些難看的傅宗龍,然后道:“仲倫,你也嘗嘗,你們云南可沒這玩意兒,香著呢。” 王應熊大大咧咧的拿起一塊,塞進嘴里,滿臉笑容的大嚼:“紫英,那可說定了,春假我們可都得跟著你混,不吃遍京師城,我們可不回來。” “喲呵,非熊,你這個胃口我可受不起,能不能學著人家虎臣,斯文點兒,咱們都是青檀書院學子,你這架勢,人家都還得要以為你是牢里邊剛放出來的呢。” 打趣了王應熊一句,馮紫英也順口來了一句。 “今日在大護國寺里遇上了文弱兄,他推薦可以嘗嘗這些,我琢磨著書院里兄弟們好多都才來讀書沒多久,書院里風紀又嚴,怕是沒幾個人嘗過,就算是咱們順天府里的,也未必嘗過這大護國寺里的特產,就買了點兒來嘗嘗,一下子花了我三百多……” “三百多兩銀子?”周圍人嚇了一大跳。 “三百多兩銀子我都能把攤子連人都買下來了。”馮紫英逗著大家伙兒,“三百多文錢!” 大家轟然笑了起來,氣氛也一下子活躍起來。 雖說大家大多出身貧寒,但是能不遠千里來青檀書院讀書的,那種家中一貧如洗兜里半個錢沒有的也沒幾個,大多數是屬于那種小門小戶的普通百姓家庭,但三百多錢說實話,也算不上什么。 這些東西真要太貴,大家可能也不會說什么,但就沒那么放得開了,但只要幾百錢,那就真的沒關系了。 只有鄭崇儉知道,這大護國寺里的這些零食,雖說也不貴,但也不簡單,這么一大堆,少說也要一二兩銀子,絕對不是那什么三百文錢能買到的,他心里對馮紫英的推崇又多了幾分。 看著旁邊陳奇瑜還在附和著笑著,毫無覺察,鄭崇儉也暗自搖頭,這乙舍里邊真要和這個小家伙斗心智,玩人情世故,恐怕都要被甩下幾百步,包括自己在內。 但立馬就有人聽到了另外一個詞兒,陳奇瑜猛然反應過來:“紫英,你說什么,文弱兄?楊文弱?崇正書院的楊文弱?” “嗯,是楊文弱。”馮紫英一臉淡然,“偶遇楊文弱和侯氏兄弟,還在大護國寺里葡萄園架子下,好好說道了一番。” 當陳奇瑜說出崇正書院楊文弱時,在場的人都反應過來了,震驚莫名。 京師三大才子,其他兩位眾說紛紜,有說是韓敬、練國事或者許獬的,有說是通惠書院的艾南英和錢謙益的,但唯獨楊嗣昌是無人質疑的。 說來也是,京師三大才子,除了一個練國事算是北人外,其他幾個都是不折不扣的南人,只不過像楊嗣昌、艾南英這些人都是寄籍在京師了,而其他幾位都只是在京師里的書院讀書罷了,但也冠之以京師才子。 “紫英,你和楊文弱他們說辯什么了?”別說是陳奇瑜等人,就算是一臉佛系的許其勛、孫傳庭都興致陡然高昂起來了。 這就是人的名兒樹的影兒,換了其他人,誰會有這么大興趣? 京師三大才子欸,最名副其實名不虛傳的就是他了,難怪大家都對他感興趣,也幸虧楊文弱這廝早就有了婚姻,要么真的要迷倒京師城里官宦士紳們的小姐姑娘們。 “說辯就多了,但主要還是談到了咱們各家書院的求實務虛風氣,嗯,都對南邊兒那些個崇尚清談的風氣不太滿意,當然也論及了一些時政。”馮紫英輕描淡寫的道:“他們也有一些想法,所以小弟回來也是準備要向山長和掌院匯報一下。” 陳奇瑜這才反應過來,山長交代過讓馮紫英一回來就去他那里,怎么馮紫英一回來,所有注意力和話題都跟著他走了,全然忘記了還有這么一樁事兒。 臉上不喜不怒,齊永泰手指輕輕捻著茶盞蓋子,目光沉靜,內心卻在琢磨著該怎么敲打一下這個家伙了。 窗外寒風漸濃,間歇已經開始飄起雪花。 這家伙還是步行回來的,這一點讓齊永泰很滿意。 以馮家的家底兒自然不可能家中沒有馬車,哪怕不送到書院門口,距離一兩里地停下步行而來也說得過去,但此子卻沒有,而是一直從城里走到書院。 姑且不論其心思,但是其行為卻絕對是值得贊許的。 論跡不論心,還是論心不論跡?齊永泰有些頭疼。 但這家伙有時候卻太放肆了。 或許是自己真的太放縱他了?還是這家伙真的就是一個不安分的主兒? “紫英,你說我們是不是對你太寬縱了,以至于讓你有些忘乎所以了?”齊永泰沉吟良久,方才啟口。 “文宇兄和當時兄是我和官掌院專門邀請來講學切磋的,嗯,他們難得北上一回,這樣的機會,對于我們書院來說,也很寶貴,怎么你就替我們做主了?要搞什么登壇縱論,點評時政,你這是要把我們青檀書院推到風口浪尖上去么?那也就罷了,可為何又要把崇正書院拉進來?” 馮紫英畢恭畢敬的站在窗前,半垂著頭。 孤燈如豆,光焰搖曳。 齊永泰先前只顧著看書閱卷,沒有理他,他也就很坦然的站在那里,沒有半點局促不安,也沒有半點驕矜不滿。 就那么淵渟岳峙,十三歲少年竟然站出了一份三十三歲的氣度,前世經常登臺講話那也不是白給的。 一聽到齊永泰的話語,馮紫英就知道這一局成了。 冒險成功了。 這一局不在于官應震,而在于齊永泰。 擴大書院名聲,提振書院影響力,官應震是一直不遺余力,而齊永泰則相對謹慎。 可能與齊永泰在山長這個位置上待不了太久有一定關系,但是馮紫英一直認為齊永泰不應當是那種懼于外界壓力的人,否則他不會兩度辭官。 關鍵在于齊永泰要怎么來看這件事情。 若是齊永泰只問為何要搞什么登壇縱論,點評時政,那就有些麻煩,說明齊永泰不認可這種做法,可他后面又問及了為何要把崇正書院拉進來,這就有點兒意思了。 既然要否定這事兒,那無論崇正書院有無牽扯進來,都無關緊要了,但既然問及,說明齊永泰內心其實已經接受了可以搞這個登壇論政的設想,無外乎就是覺得還不那么完善,或者還有一些值得商榷之處罷了。 揣摩心思一直是馮紫英的強項。 設身處地從對方角度來考慮利弊得失,這是最重要。 在向楊嗣昌提出這個設想時,馮紫英就已經把前因后果考慮周全了,甚至也考慮了如果一旦遭到否決,該如何補救。 但現在不用了。 “知錯了么?” 見馮紫英欲言又止,但最終還是垂下頭不做聲,齊永泰嘴角掠過一抹笑意,但隨即收斂無跡。 “弟子知錯。”馮紫英老實回應。 “錯在哪里?”齊永泰追問。 “弟子錯在過于自負狂妄,先斬后奏,……”馮紫英抬起目光,坦然回望。 ”你就這么肯定我會認可此事?”齊永泰深吸了一口氣,放下手中書卷,他要好好考考對方。 “嗯,弟子狂悖,揣摩山長和掌院心思,那等情況下,便擅作主張了,但弟子一心為書院,此心可照……” 擺擺手打斷對方的話頭,齊永泰正色道:“把你的理由說足說夠,若不能說服我,這青檀書院你也就不必再呆下去了。不要以為你那點兒小心思大家看不懂,也不要以此小看天下人,小勝靠智,大勝靠德,若是一味揣摩人心,必招反噬!” 齊永泰溫潤淳和的目光落在馮紫英臉上,語氣并不嚴肅,但是卻讓馮紫英悚然而驚,一時間不敢言語。 馮紫英意識到自己的確有些小看這個時代人的智慧了。 或許他們由于時代原因在某些方面的見識不如自己,但是絕不代表他們在人情世故和觀風辨勢的能力上就差了。 相反一輩子浸潤在這其中,他們的政治嗅覺甚至更為敏銳而犀利,遠勝于自己這個半吊子。 第(1/3)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