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六章〕-《榮寶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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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事不可外傳。”張幼林叮囑著。
岳明春會心地一笑:“放心,我懂?!?
晌午吃過了午飯,宋懷仁才慢悠悠地踱進了榮寶齋,他在后院逛了一圈,又到北屋瞇瞪了一小覺,中午烤肉吃多了,嘴里直叫渴,他這才懶洋洋地爬起來,給自己泡了一壺濃香四溢的鐵觀音,端著紫砂壺去了前廳。
鋪子里沒有客人,宋懷仁坐在椅子上喝著茶,他四處看了看,發現少了個人,于是拖著長腔問道:“經理,這些日子怎么沒見著三龍啊,他干嗎去了?”
“噢,東家讓他干點事兒?!蓖跞噬竭呌涃~邊回答。
宋懷仁翻了翻眼睛:“公事兒還是私事兒?。靠刹荒茉阡佔永锬弥ゅX,給他干私活兒?!?
王仁山抬起頭,還沒來得及開口,李山東已經湊過去了:“副經理,您整天往維持會跑,為維持會辦事兒,就不在鋪子里拿工錢了,是吧?”
宋懷仁被李山東噎得漲紅了臉,他正尋思著怎么收拾李山東,一旁整理柜臺的伙計啟賢一本正經地說道:“副經理,您近來可是跟從前大不一樣了?!?
“你覺著,我哪兒跟從前不一樣了?”宋懷仁的注意力轉移了。
李山東搶著回答:“自打日本人進了城,有人連走道兒,都這樣兒……”
他夸張地比畫起來,學著螃蟹的樣子,橫著走。
任啟賢也撅起了屁股,點頭哈腰的,嘴里念叨著:“太……太君……”
大家一陣哄笑,宋懷仁氣壞了,他“騰”地站起來,手一帶,紫砂壺“啪”的一聲掉在地上摔碎了。
李山東收住笑容:“得,得,您別跟茶壺砸筏子,這鋪子里的東西可都是東家置辦的?!?
徐海拿來笤帚,李山東接了過去,他在宋懷仁的腳底下掃著碎壺碴子:“宋會長,您讓讓,您讓讓啊……”
宋懷仁氣急敗壞,他惡狠狠地瞪著伙計們:“大家聽著啊,以前的事兒我不計較,就算過去了,往后說話都留點兒神,李山東,我要是再聽出你話里帶刺兒,可別怪我不仗義?!?
鋪子里一時鴉雀無聲,宋懷仁見壓住了陣腳,又坐回到椅子上,不知在吩咐誰:“沏茶!”
伙計們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站著沒動,宋懷仁暴跳如雷:“哼,敢耍我?這是跟日本人叫板,還反了不成?”
鋪子里的氣氛頓時緊張起來。
“誰反了?”張幼林邁進了門檻,他看了看眾人,話里軟中帶硬,“咱是買賣人,做買賣、賺錢養家糊口是咱的本分,沒事兒別在鋪子里扯閑篇兒,今兒個我跟大伙兒說明白,誰要是嫌榮寶齋的廟小盛不下他,趁早另謀高就,我張幼林不耽誤他的前程?!?
大伙兒都不言語了,李山東瞟著宋懷仁,宋懷仁狠狠地瞪了他一眼。
王仁山走過來:“東家,制墨的事兒怎么樣了?”
宋懷仁也趕緊搭訕著:“東家,您有事兒就吩咐,我去辦?!?
張幼林打量著宋懷仁沒好氣地說:“我也得抓得著你啊,這些日子你正經在鋪子里待了嗎?”
“嗨,維持會那邊不是事兒多嘛。”
“好啊,那邊事兒多你就先忙去,鋪子里有我和王經理盯著就行了?!睆堄琢植辉倮硭?。
宋懷仁一聽話茬兒不對,趕緊往回找:“東家,眼下北平是日本人的天下,我出面當地區維持會長,咱鋪子也沾光啊,不就耽誤點時間嗎?時間還不有的是?大不了我拉點兒晚兒。”
“哼!扯淡,有的人哪,就是烏龜進了鐵匠鋪——找捶!”李山東憤憤地把宣紙塞進柜臺里。
宋懷仁裝沒聽見:“得,東家,就按您說的,我先忙乎維持會的事兒去?!彼哌^張幼林的身邊,討好地趴在張幼林的耳邊悄聲說道:“東家,去年夏天,您讓伙計往盧溝橋給29軍送飯的事兒,有人向日本人舉報了,可讓我給壓下來啦?!?
“這不都是公開的嗎,還用得著舉報?”張幼林感到詫異。
宋懷仁的眉頭皺了起來:“可別這么說,這事兒要是讓日本人知道了,您身上可就是有砟兒了?!?
張幼林緩和了語氣:“噢,懷仁哪,這就對了,榮寶齋是我的,也是你的,是我們大家的,無論什么時候,你得記著,咱們是中國人,是中國人就得互相幫襯著,對不對?”
宋懷仁趕緊就坡下驢:“東家,您放心,您還不了解我?我能吃里爬外嗎?”
“行啊,要是這樣兒,副經理的位置我就還給你留著。”
“您留著,留著,我快去快回?!彼螒讶始贝掖业刈吡?。
榮寶齋新開的制墨作坊在陶然亭附近一個中等大小的院子里,靠東墻砌著幾個爐灶,爐灶上安著許多帶拐脖的煙囪,院子的背后是一片松樹林。
制墨師傅姚德有五十來歲,是個腆著肚子的胖老頭兒,他正聚精會神地從一節煙囪里取煙,趙三龍扛著一大捆松樹枝走進來,姚德有過去看了看,搖搖頭:“三龍啊,你找的松樹枝兒太嫩了,你這一大捆也取不出多少煙來。”
趙三龍擦著臉上的汗:“那得砍什么樣兒的?”
姚德有放下手里的煙囪:“我帶你去?!?
兩人向松林深處走去,趙三龍感嘆著:“真沒想到,制個墨還這么講究?!?
“這單是一行兒啊,榮寶齋不是賣墨的嗎,怎么賣著賣著又想自個兒做了?”姚德有挺納悶。
“咱一伙計,哪知道東家是怎么想的呀?讓干啥就干啥唄?!壁w三龍撿起地上的一塊土坷垃,向樹上的松鼠扔過去。
姚德有在一棵比他還粗的古松前停下,指著樹干上滲出的松脂:“有松脂的古松最好,就砍這樣的?!?
趙三龍抬起頭瞧了瞧,往手上啐了口吐沫,蹭、蹭幾下就爬了上去。
姚德有仰著頭:“留神,別摔著。”
砍完松枝回到作坊,不大一會兒,李山東肩上背著個大包,手里提著一小籃雞蛋來了。趙三龍湊過去,兩只眼睛盯著雞蛋放出光來,右手已經伸到了半空中:“山東,這是咱的晚飯吧?”
李山東一瞧趙三龍這架勢,趕緊把雞蛋挪開:“別,東家讓給姚師傅送過來的?!?
趙三龍頗為失望:“敢情沒咱的份兒啊?!?
“你們東家還真上心,有雞蛋加進去,出來的墨就不一樣了?!币Φ掠邪央u蛋接過來。
趙三龍跟在姚德有屁股后面:“我說師父,雞蛋這么貴重的東西,人還沒得吃呢,往墨里加?多可惜呀。”
姚德有對李山東笑了笑:“瞧我這徒弟,嘴這份兒饞,這籃雞蛋放這兒可就懸了,弄不好還沒加到墨里,就全進他肚子了。”
趙三龍咽了口吐沫,眼睛終于離開了雞蛋:“師父,我也就這么一說,您當我真敢吃呢?那不是給榮寶齋丟人嗎?”
姚德有沉思了片刻,對李山東說道:“回去告訴你們東家,我再多待幾天,等第一批墨出來再走?!?
李山東拉住他:“千萬別價,東家說了,您歲數大了,幫忙指點幾天就得了,剩下的您給三龍交代好了,讓他弄就行?!?
“恐怕我不手把手教,他做不出來?!?
“沒關系。”
“怎么叫沒關系?”姚德有指著院子里的設備,“花了這么多錢置東西,要是做不出墨來不是瞎掰嗎?”
“東家說沒關系,就是沒關系,我這就送您回去?!?
姚德有生氣了:“你們這東家可真是的?!?
此時橘子皮正在附近逮蛐蛐兒,他遠遠地看見李山東陪著一老頭兒從一處孤零零的院子里出來,感到好奇,于是偷偷地摸過去,隔著門縫兒向里面這么一看,嚇了一跳,按他有限的知識儲備,橘子皮認為這分明是個炸藥作坊。他連個愣兒都沒打就跑去找宋懷仁了。
送走了姚德有,張幼林就迫不及待地來到制墨作坊。他是個急脾氣,加之那天是十五,天上的月亮又圓又亮,張幼林就帶著趙三龍熱火朝天地干起來。他手里拿著和岳明春商量好的制墨方子,吩咐趙三龍:“松煙二斤?!?
“松煙二斤——”趙三龍嘴里唱著,用秤稱了二斤松煙,倒進身旁的一個大木盆里。
“膠十兩?!?
“膠十兩——”十兩膠也倒進了木盆。
按照方子把料配齊了,趙三龍用一根木棒子邊在大盆里攪和邊問:“東家,您的方子是哪兒來的呀?”
“韋誕的《合墨法》里抄來的?!?
“韋誕是誰呀?”
“三國時候的制墨名家,字仲將,他做出了當時的極品墨,人稱‘仲將之墨,一點如漆’?!?
“墨還能像漆?”趙三龍似乎不大相信。
張幼林解釋:“一般的松煙墨,顏色烏黑發暗,沒光澤,韋誕的墨不但有光澤,而且附著力很強,所以叫‘一點如漆’。”
趙三龍思忖著:“咱要是照著韋誕的方子一點兒不差地做,是不是也能做出名墨來?”
張幼林搖頭:“那可說不好,這就像做菜,使的作料兒都一樣,不同的人,做出來的味兒能差著十萬八千里?!?
張幼林拿過大粗碗遞給趙三龍:“把雞蛋清兒和里頭?!?
趙三龍往大木盆里兌著雞蛋清兒,把蛋黃兒扒拉到一邊兒:“那雞蛋黃兒呢?”
“待會兒當夜宵吃了?!?
“好嘞!”趙三龍興奮起來,他把大粗碗小心翼翼地放到了大門口的灶臺上,還湊上去用鼻子使勁嗅了嗅。
這當口,橘子皮帶著一小隊日本憲兵已經來到了制墨作坊的附近。由于是榮寶齋的事,宋懷仁耍了個心眼兒,他就不拋頭露面了,由橘子皮帶著日本憲兵去抓捕。橘子皮指著前面隱隱透出亮光的地方,趴在日本憲兵隊翻譯官張光燦的耳邊耳語:“就是那兒?!?
張光燦把橘子皮的話翻譯給憲兵小隊長西村武夫,西村武夫向他的部下揮了揮手:“悄悄地上去,把那個地方包圍起來?!?
日本憲兵迅速散開,摸向了制墨作坊。
院子里,趙三龍把切成了細末兒的草藥兌進了大木盆,張幼林思忖著:“加進這些草藥,出來的墨會是什么樣兒呢?”
趙三龍咧嘴一笑:“反正又不拿它寫字兒,愛什么樣兒什么樣兒?!?
突然,不遠處傳來李山東的一聲尖叫:“媽呀!”
“不好,有人……”趙三龍臉色大變。
“別慌?!睆堄琢殖鹉景糈s緊在大木盆里攪和,趙三龍愣了片刻,接過木棒使勁兒地攪和起來,張幼林把裝藥的口袋迅速扔進了爐膛子里。雜亂的腳步聲已近,張幼林從容地打開了院子的大門。
橘子皮帶著日本憲兵沖進來,李山東的雙手被反綁著推搡進來。
趙三龍放下手里的木棒,他一眼就發現了橘子皮,立刻火冒三丈:“橘子皮,你小子真他媽陰,這事兒我跟你沒完……”
趙三龍向橘子皮走去,日本憲兵把手里的步槍一橫,攔住了趙三龍:“八噶!”
西村武夫四下看了看,使勁嗅了嗅鼻子,對張光燦嘰里咕嚕地說了一通日語,那意思是,這里有股奇怪的味道。張光燦也用鼻子嗅了嗅,皺起了眉頭。
西村發現了地上的大木盆,他遲疑了一下,還是走了過去。
張幼林見日本人對木盆里的東西感興趣,就主動端起桌子上的油燈,給他照著亮兒。
西村武夫看著木盆里黑乎乎的東西,皺了一下眉頭,問張光燦:“這是什么東西?”
張光燦問張幼林:“這東西是干嗎的?”
“制墨呀,我從古書上看到個制墨的方子,想自個兒做著試試。”
張光燦瞇起眼睛打量著張幼林:“你是誰呀?”
橘子皮在一旁搶著答道:“琉璃廠,榮寶齋的東家。”
張光燦給西村作了翻譯,西村蹲下身子,用手捏起一點盆里的糊狀物,仔細看了看,又扔下了。他站起來,掃視了一眼院子,指著東墻的設備問:“這是干什么的?”
張光燦看著張幼林:“皇軍問你,這是干什么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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