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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四章〕-《榮寶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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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東家,您找我什么事兒?”

    “坐下說。”

    兩人相對而坐,張幼林問:“仁山,在榮寶齋掛筆單的畫家里,你喜歡誰的畫?”

    王仁山不假思索:“張大千。”

    “為什么?”張幼林饒有興味。

    王仁山侃侃而談:“張八爺的畫尤得石濤神髓,號稱‘當代石濤’,他的畫路寬廣,山水、人物、花鳥、蟲魚、走獸無所不工,工筆寫意,俱臻妙境,現在已經有些名氣了,與其兄張善子,被稱為‘蜀中二雄’。”

    “在四川有名,到了北平就差些了,他的畫價格還上不去,我知道你和他很熟,可你未必能估計出張大千將來的發展。”

    王仁山微微一愣:“哦,您的意思是……”

    “此人前途不可限量,早晚是位大師級的人物。”

    王仁山點頭:“這我信,八爺這個人干什么像什么,他十幾歲的時候,從重慶回家過暑假,路上被土匪綁了票,土匪見他是個讀書人,就留下他當師爺,您還別說,八爺一看脫不了身,索性就正兒八經地當起師爺來了,百日以后才逃出去。”

    張幼林笑道:“哦,八爺還有這么段兒經歷,這可真難為他了,仁山啊,把八爺的畫價格往上抬抬怎么樣?他的作品可不比那些名家差。”

    “是啊,如今書畫市場上溥心畬的畫已經價格很高了,齊白石的作品價格也在上漲,自從民國十六年齊白石被北京藝術專科學校校長林風眠先生聘為教授以后,齊白石基本奠定了自己在中國書畫界的地位。”

    “所以說呢,張八爺什么都不缺,缺的就是名氣,有了名氣才有在書畫界的地位,有了地位,價格自然也就漲了。”

    “您的意思是……找個機會由榮寶齋給八爺抬抬名氣?”王仁山投去了詢問的目光。

    “八爺的作畫功底和靈氣都不差,以他的進步速度,再過三年五載,他的作品就會是另一番境界,榮寶齋不捧,你瞧著,早晚有人出來捧,咱何不占這個先機呢?他的名聲越大,對咱們越有利。”

    王仁山興奮起來:“東家,這是個好主意!可是……怎么捧他呢?”

    “我自有辦法。”張幼林顯得胸有成竹。

    兩人商量了一陣兒,王仁山就起身告辭了。

    不久之后,“南張北溥”畫作聯展熱熱鬧鬧地在榮寶齋展出了,開幕式那天,北平的著名畫家都到了場,榮寶齋一時賓客云集,加之門口噼啪作響的鞭炮聲,琉璃廠半條街都沸騰起來。

    錢席才站在慧遠閣的門口伸著脖子朝榮寶齋張望,陳福慶從里面走出來:“他們吵吵什么呢?”

    “給‘南張北溥’辦畫展。”

    “‘南張北溥’?”陳福慶顯出驚訝的表情,“沒聽說過呀。”

    錢席才耐心地解釋:“溥,是溥心畬溥二爺,張嘛……聽說是張大千張八爺。”陳福慶皺起了眉頭:“張八爺和溥二爺差著行市呢,怎么把他們兩個往一塊兒擺?榮寶齋這是出什么幺蛾子?不成,我得過去看看。”陳福慶下了臺階,向榮寶齋走去。

    榮寶齋的前廳西墻懸掛著張大千的作品,張幼林正陪著溥心畬站在畫前觀賞,溥心畬贊不絕口:“張兄,你很有眼力啊,大千的畫,有唐人的氣勢,宋人的法度,元明的意境,上下千年,融會貫通,難得,難得!”

    聽到溥心畬的這番話,張幼林心中的一塊石頭算是落了地,他明白,如果溥心畬不認可張大千的作品,這事兒就算砸了。

    “大千的仿古之作,這些年很有點名氣,沒想到他的創作也自成一家,張兄,你是怎么發現他的?”

    張幼林微笑著答道:“我花工夫琢磨了不少他的仿古之作,大千可不是照葫蘆畫瓢,他是把原作的構圖特點、神韻技法揣摩透了,但并不照搬,而是盡情揮灑,另立新格局,名義上是仿作,其實已經別有一番新氣象了,連陳半丁、羅振玉這樣的鑒賞大家都看走過眼,既然如此,我想,他的獨創之作應該不會差……”

    正說著,張大千走過來,他恭恭敬敬地給溥心畬行禮:“溥先生,‘南張北溥’本是好友的興頭之語,偶然見諸報端,被榮寶齋借題發揮了,小弟實不敢當。”

    “哪里哪里,以你的資質才氣,再經磨煉,不久可終成大器,我和張兄拭目以待……”

    榮寶齋內的氣氛熱烈而融洽,陳福慶轉了一圈就回去了,他心里直后悔:這招兒我怎么就沒想到呢?

    明遠樓茶館里,額爾慶尼一揚脖喝完最后一口茶:“伙計,結賬。”

    伙計走過來:“額爺,十五個銅子兒。”

    額爾慶尼在口袋里摸了一把,將五個銅板放在桌上:“我就剩五個了,得了,你們這么大一茶館,也不在乎這點兒小錢兒是不是?將就點兒吧。”

    伙計的眉毛向上一挑:“別價,額爺,我們也是小本兒經營,要凈趕上您這樣的茶客,我們還不喝西北風去?勞駕了您哪,額爺,您還是把茶資給付了吧。”

    額爾慶尼瞪起了眼睛:“就這仨瓜倆棗的你也跟我算計?額爺以前闊的時候沒少賞你們臉吧?那時候你小子比我孫子還孝順,額爺我哪次不是隨手就賞你一錠紋銀?怎么著?看我窮了,你就想當爺了?”

    伙計的口氣軟下來:“額爺,隨您怎么說,反正您今天不把茶資付了就不能走。”

    “沒錢,你愛怎么著怎么著,不能走?這好辦啊,額爺還不走了,就在你們茶館住下了,反正你們不能把額爺餓死吧?”

    兩人正在僵持,李默云搖搖晃晃地從對面走過來,掏出錢放在桌上:“伙計,這位爺的茶資我替他付了。”

    額爾慶尼先是一愣,接著滿臉堆笑:“哎喲,這位爺,多謝了您哪,您瞧這事兒鬧的……”

    李默云在額爾慶尼旁邊坐下:“額爺,您別客氣,您原先是什么人呀?一出門前呼后擁,在琉璃廠這條街上,隨便進哪家鋪子逛逛,那真是賞他們臉呢,可如今……是虎落平陽遭犬欺,我是實在看不下去啊!”李默云說這番話的語氣和表情就跟他親爹被人欺負了似的。

    額爾慶尼心里這么一琢磨,馬上就明白了:“這位爺,要是我沒猜錯的話,您找我有事兒,明說吧,什么事兒?”

    “嘿!額爺還真是痛快人,好,您痛快,我也不能掖著藏著,額爺,我是想跟您合伙做買賣。”李默云是剛剛才有的這個打算。

    額爾慶尼一聽就樂了:“真新鮮了,跟我合伙做買賣?您可找對人了,我一沒做過,二沒本錢……”

    李默云擺擺手:“不用您出本錢,您這身份就是本錢,您往那兒一坐,甭說話,就那派,那表情,就是一吃過玩過見過的爺,不是真正的八旗子弟,別人裝都裝不出來。”

    “哦,明白啦,您是想和我搭伙,干點兒空手套白狼的買賣?”

    “要不說您見多識廣呢,什么事兒都蒙不了您……”

    “掙了錢怎么分賬呢?”

    “二一添作五,如何?”

    額爾慶尼點點頭:“聽著還成。”

    “那就一言為定?”

    “慢著。”

    李默云一愣:“怎么著?”

    “你先給我拿十塊錢來,算我預支,將來從賬上扣。”額爾慶尼一本正經地說道。

    李默云二話沒說,掏出十塊錢碼在了額爾慶尼的面前。

    從琉璃廠失蹤有些年頭的李默云,前些日子在上海倒騰假古董玩兒現了,他得罪的是上海黑幫老大黃金榮的手下,黑幫可不認“看走眼”這一說,你坑了咱哥們,對不住,那就卸你一只胳膊或者一條腿。為了躲避追殺,李默云只好悄悄溜回了北平。他不便拋頭露面,正琢磨著找個幫手替他跑外,沒想到就在茶館里碰到了額爾慶尼。真是天賜良機啊!打著燈籠都沒處去找,卻得來全不費工夫,還有比額爺更合適的嗎?從茶館里出來,李默云喜滋滋地就把額爾慶尼帶到了他在京西八里莊的老巢。

    這是個制假作坊,院子里到處堆放著壇壇罐罐和各式工具,幾乎沒有下腳的地方,屋子里是破破爛爛,沒什么像樣的擺設,比額爾慶尼自個兒的家也強不到哪兒去,額爾慶尼不禁大失所望。

    李默云興致勃勃,他跟上了發條似的,回到家就忙來忙去一直沒消停,一會兒擺弄擺弄這個梅瓶,一會兒又往那只開裂的青銅鼎上撒些粉狀的東西,也不知啥玩意。額爾慶尼坐在一旁,手里捧著個小泥壺,時不時地來上一口。李默云又從屋里拿出一個卷軸掛在院墻上,額爾慶尼定睛一看,竟然是偽造元朝大畫家倪瓚的《溪山雨意圖》。額爾慶尼記起,早先他在貝子爺家見過原作,還別說,仿得還不錯,就是顯得太新了,不像擱了幾百年的舊畫。

    地上有一口裝滿涼茶的大鍋,李默云忙不迭地點起火來,額爾慶尼迷惑不解:“我說李爺,你這是干嗎呢?怎么把好好的涼茶又給煮開了?”

    李默云往鍋底下塞了幾根柴火:“額爺,這您就外行了,我這是給畫做舊呢,瞧見沒有?我在畫底下煮涼茶,用蒸發的熱氣把畫熏黃,讓宣紙和顏料松脆變質,加速陳化。”李默云打算和額爾慶尼長期合作,所以也就不瞞著他了。

    茶水在大鍋里咕嘟了一陣子,額爾慶尼站起身,走過去仔細看了看,頻頻點頭:“嗯,還真有那么點兒意思了,不過,倪瓚活在元末明初,他的作品傳世怎么著也有個五百來年了,光靠把畫做舊怕是不夠吧?”

    “還有招兒呢,有些棒槌看到書畫被蟲蝕食的痕跡就以為是真品無疑,其實,這也是我們這行的雕蟲小技,我有一個兄弟就專門養蟲養鼠來撕咬書畫新作,目的就是用‘蝕食痕跡’來打馬虎眼。”

    “嘿,你們這幫孫子可真是琢磨到家了!”額爾慶尼感嘆著,但他轉念一想,不禁皺起眉頭,“可就這么琢磨,也沒見你小子發財呀?”

    李默云站起身:“哪兒那么好發財呀?假畫做出來了,這剛剛是第一步,下一步就是如何讓買主兒上當了。額爺,您瞧我這模樣兒,像是家里趁古畫的主兒嗎?要是我出面非玩現了不可。”

    “所以你想和我搭伙,要的就是我這身份——破落旗人,是不是?”

    “那是,甭看您現在破落了,可虎倒架子不倒,那派頭,說話那腔調,那走道兒的姿勢,旁人學也學不來,誰見了誰也得說,這主兒是位爺。”

    這話額爾慶尼愛聽,他頗為得意地抻了抻破舊的長衫:“那是,咱好歹也見過世面,當年也是大把花銀子的爺,不瞞你說,那時候我瞅見白花花的銀子愣是沒感覺,跟瞧土坷垃差不多。”

    李默云撇撇嘴:“那是您銀子太多了,燒的。”

    額爾慶尼順手從案子上拿起一塊玉佩:“喲嗬,這兒還有塊漢玉,真的假的?”

    “額爺,您記著,我這兒沒真的,全是假的。”

    額爾慶尼把玩著:“你還別說,做得還真像,雕工確有漢唐之風,連‘土沁’都有,怎么弄出來的?”

    “這個容易,把新玉石泡在酸液里一個月之后,再撈出來用茶水或者雞油浸泡,然后放在火上烤,還可以摻入顏色,不光可以模仿出‘土沁’,連‘朱砂沁’、‘鐵沁’都可以造出來。”

    “喲,這下可褶子了,當年我從一個玉石販子手里買了一塊漢代玉璧,整整花了我兩千兩銀子,現在想起來,八成也是出自你手吧?”

    “額大爺,您老人家糊涂了吧?那是什么年月的事兒?那會兒我還穿開襠褲呢,也許是我爹或者我爺爺做的,這還差不多,我這手藝是祖傳的。”

    李默云沒蒙事,這個制假作坊還真是他爺爺留下來的。老爺子當年造假在京城是出了名的,也坑過不少人,跳河、上吊的都有,也賺過不少銀子,在山東老家買了房子置了地,老爺子留下過話,子孫后代有了營生就不要再干這個了,免得遭報應,所以,李默云的爹在他九歲的時候就帶著全家回了老家。李默云過了十多年吃喝玩樂、養尊處優的日子,可他爹死后,家境就每況愈下,加之李默云抽大煙上了癮,把家產抽了個精光,走投無路之下,只好來到京城重操祖業。還好,李默云的爹英明,這個制假作坊一直出租,沒有賣掉,要不然,恐怕李默云連作假的本錢都沒有。額爾慶尼想起來就生氣,他恨恨地說道:“哼,當年你們這些假古董販子,從我手里騙走了多少銀子啊!”

    李默云咧嘴一樂:“額大爺,這叫此一時,彼一時,現在咱倆不是又串在一塊兒蒙別人了嗎?有錢人的銀子不蒙白不蒙!來,您??這瓶子……”李默云拿起案子上的一個雙耳瓶,兩人嘀咕起來。

    榮寶齋北平總店的生意慢慢有了些起色,來往的客人明顯比以前多了。這天,一大早就有客人要訂畫,李山東陪著客人邊看畫邊介紹:“這幾幅都是溥心畬先生的。”

    客人點頭:“確實不錯,溥先生的潤筆怎么收?”

    “堂幅六尺一百二十元,屏幅減半,以四尺為一堂;冊頁每方尺二十元;成扇每面十元,細畫題詩加倍,先潤后墨。”

    客人顯得猶豫:“太貴了,能不能便宜點兒?”

    “對不住您,溥先生的價碼兒是他自個兒定下的,便宜不了,要不您換張大千的?潤筆還不算貴,眼下張大千在畫界可與溥先生齊名了。”李山東從柜臺里拿出兩張報紙,“您瞧瞧,這報上登的,‘南張北溥’,南張就是指的張大千,我們榮寶齋前些日子剛為‘南張北溥’辦過畫展,登在這兒。”

    “我聽說了。”

    “您現在訂他的畫特值,要不了多久潤筆就得漲上去,要是有閑錢,我建議您存幾張,將來準有賺。”

    “那我就訂張大千的了,都要山水,堂幅六尺兩幅,再加倆成扇,你算算多少錢。”

    “您這邊請……”李山東把客人讓到了賬柜邊,趙三龍“噼噼啪啪”打起了算盤。

    宋懷仁和王仁山一直在邊上看著,宋懷仁悄聲說道:“經理,您和東家真有眼光,辦完畫展以后,客人們都開始認張大千了,咱是不是把潤筆提上去?”

    “不忙,當初跟大千有言在先,等他放在別的鋪子里的畫賣完了,就只到榮寶齋掛筆單,到那個時候再把潤筆提上去也不遲。”

    “這招兒太高了!”宋懷仁表面上贊嘆著,心里卻很失落:這么高的招兒,我怎么就沒想到呢?他悶悶不樂,借故離開了鋪子。

    宋懷仁在琉璃廠街上漫無目的地走著,遠遠地看見額爾慶尼抱著個錦盒走進了一家古玩鋪子,他輕蔑地一笑,心想,這老東西又去騙茶喝了。

    古玩鋪子的伙計也是這么想的,他一見到額爾慶尼,就不客氣地問:“喲,您又喝蹭茶來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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