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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三章〕-《榮寶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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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張幼林微微一笑,給他講解:“紅豆館主演的周瑜,瀟灑出塵、風流絕世,與梨園俗伶,迥然有異啊。”

    “請張先生賜教,區別在哪里?”

    “我個人認為區別在于氣質,您仔細看,他的一舉一動,清新高雅,透著一種皇家氣派。紅豆館主是位全才,論表演,生、旦、凈、末、丑,‘文武昆亂不擋’;論戲劇音樂,吹、打、彈、拉,‘六場通透’,甭說是票友,就是專業人士也可望而不可即啊。”

    井上村光皺起眉頭:“貴國的事情很奇怪,業余愛好者居然比專業人士成就更高,他是怎么學出來的呢?”

    “銀子堆出來的唄,哪出戲,誰演得好,紅豆館主就把角兒請到家里好吃好喝住兩天,臨走的時候,合現在的數目贈送大洋一百塊,外加一包大煙土。和他打交道可比在戲園里唱戲舒坦多了,收入也不菲,所以名角兒都趨之若鶩,毫無保留地給他說戲,像陳德霖、梅雨田、譚鑫培、姚增祿、俞菊仙,這些都是他的老師。”

    “噢,博采眾家之長,不過,請恕我直言,和我聽過的其他名伶相比,紅豆館主的嗓音不夠好。”

    張幼林的眼睛不覺一亮:“您快成行家了,不錯,平心而論,紅豆館主的天賦條件是不太好,嗓音略帶沙啞,不夠嘹亮。您聽……有時運轉得不能盡意,但是,他的氣質彌補了嗓音的不足,就是能讓看戲的都迷上他,跟著他演的人物,悲、喜、沉、落,您不覺得,他那沙啞的嗓子反而別有一番韻味兒嗎?”

    井上村光聽了一會兒,遺憾地搖搖頭:“抱歉,我對京劇剛開始接觸,還不能體會其中的深意。”他轉了話題:“聽說,由國民政府汪**提名,要請溥侗先生出任蒙藏委員會委員。”

    張幼林半信半疑:“真有這事兒嗎?”

    “確有其事。”井上村光的回答十分肯定。

    “井上先生消息很靈通啊,這會兒恐怕溥侗先生自個兒也還蒙在鼓里吧?”

    “您不是和汪**有些私交嗎?可以問問他呀。”井上村光仿佛是不經意說出了這句話。

    張幼林頓時警覺起來:“井上先生,您好像什么都知道,汪先生眼下為國事正日理萬機,這等小事兒犯不上麻煩他。”

    井上村光知道有些過頭了,趕緊往回找:“您是琉璃廠的名人,自然傳聞很多,我也想證實一下,您參與營救過汪**,是真的嗎?”

    張幼林擺擺手:“那都是過去的事兒了。”

    后面的戲,張幼林再也不能專心致志了,他犯起了嘀咕:這個日本人……到底是干嗎的?

    世界上沒有十全十美的事兒,王仁山確實比張喜兒能干多了,可也有讓張幼林窩心的地方,旁的不說,就徐管家給貝子爺賣畫那件事兒,就讓張幼林憋悶了好幾天。

    自從皇上退位以后,貝子爺經歷了人生的巨變,雖然他不像額爾慶尼被三郎和七姨太整得那么慘,可架不住坐吃山空,加上不會算計,眼下也到了山窮水盡的地步。

    徐管家還是不錯,無論富貴也罷,貧賤也罷,這些年一直忠心耿耿地跟著貝子爺,不但沒偷他的東西,而且還凈為一家老小的吃喝發愁了。

    那天,都快到晌午了,貝子爺已經畫了好幾個鐘頭了,肚子開始“咕咕”作響,他放下毛筆,喚來了徐管家:“晌午吃什么呀?”

    徐管家愁眉苦臉:“貝子爺,我這兒正發愁呢。”

    “發什么愁呀?”家里已經沒米下鍋了,貝子爺還全然不知。

    徐管家道出了實情,貝子爺的火兒“騰”地就躥上來了,他手臂一揮:“接著當!”

    “您老讓當,瞧這里里外外的,還有當得出錢來的東西嗎?”

    徐管家說話的聲音雖然不大,可句句都砸在貝子爺的心上。他不禁仰天長嘆:“唉!想不到,我堂堂大清國的皇親貴胄,如今會落到這步田地!”貝子爺低頭在畫上又補了幾筆:“拿去,到榮寶齋賣了。”

    “榮寶齋不收現成兒的,得先有人預訂。”徐管家面露難色。

    貝子爺不耐煩了:“讓你拿去你就拿去,哪兒那么多廢話!”

    徐管家不敢再言語,他卷起畫,匆匆趕往榮寶齋。到了榮寶齋的大門口,徐管家沒急著進去,他定定神,擦了把頭上的汗,又整整衣襟,這才邁著四方步踱了進去。

    徐管家把貝子爺的畫在柜臺上展開,拿腔拿調地說道:“我們貝子爺昨兒個興致好,隨手畫了兩筆,我一瞧,哎喲喂,真把我嚇著了,這簡直是驚世駭俗之作啊!要是有心去畫,十有八九畫不出來,我怕貝子爺隨手當廢紙給揉了,趕緊給您送過來,您好好看看。”

    伙計們沒人愿意搭理他,云生只好走過來,指著徐管家的鼻子說道:“徐管家,跟您說多少回了?有人訂的時候再讓貝子爺畫,沒人訂就先別勞這份兒神,榮寶齋又不是收破爛兒的,逮著什么要什么,您倒是不怕跑道兒送來了,我們上哪兒打發去呀?”

    話音未落,張幼林和王仁山走進來,徐管家像見到了救星,快步迎上去:“哎喲,張先生!”

    張幼林在他面前站住:“貝子爺還好嗎?”

    “托您的福,好,好,貝子爺凈惦記您!”

    “改日我去登門拜望。”

    徐管家喜笑顏開:“好嘞,您的話我一準兒帶到!”

    張幼林轉向了云生:“云生,你剛才怎么說話呢?貝子爺是榮寶齋的老朋友,眼前不過是遇到點兒難處,你到柜上先支點兒錢,把畫收下來嘛。”

    王仁山在張幼林的耳邊低語了幾句,張幼林的臉一沉:“好好好,經營方面的事,由王經理說了算,我不說了,我不說了……”

    徐管家眼瞧著到手的錢又飛了,實在不甘心,他又乞求王仁山:“王經理,您瞧,畫都畫出來了,您好歹給點兒,多少都行……”

    王仁山從兜里掏出一塊錢放在柜臺上:“徐管家,真對不起,這是我個人的一點兒小意思,讓貝子爺千萬別嫌少,這畫呢,您先拿回去,等有人訂畫時再說,徐管家,不是我駁您的面兒,榮寶齋的規矩是我定的,要是我帶頭把自己定的規矩給破了,您說,我還好意思在琉璃廠混嗎?”

    “王經理說的是,規矩我懂,規矩我懂……”徐管家趕緊把錢揣起來。

    張幼林對張喜兒說道:“我沒帶錢,先從柜上支兩塊,算是我借的。”

    張喜兒拿錢遞給張幼林,張幼林把錢塞在徐管家手里:“徐管家,對不住了……”

    這件事讓張幼林心里憋悶了好幾天。王仁山有他的道理,不成規矩何以成方圓?榮寶齋是家做買賣賺錢的鋪子,不是慈善堂。可他是個念舊的人,也是個熱心腸,雖說貝子爺這種狀況明擺著是救急救不了窮,但也不能袖手旁觀不是?張幼林思來想去,最后還是何佳碧給他出了個好主意。當年榮寶齋曾經無償使用過貝子爺的畫稿印詩箋,現在再把這些畫稿拿出來量印一些,付給最高的稿酬,這件事才算過去。

    這些日子風傳北伐軍要打進京城了,鬧得人心惶惶。這天,王國維從清華大學進城,到榮寶齋買文房用品,他把采購的單子給了趙三龍,就坐下等著,順手拿起了桌子上的報紙。看著看著,王國維皺起了眉頭。

    辜鴻銘大搖大擺地走進來,他的腦袋后面依舊是拖著一條小細辮子,頭戴瓜皮小帽,身穿大袖寬袍,手拄拐杖,一副前清遺老的派頭。

    王國維起身作揖:“辜先生,幸會幸會。”

    辜鴻銘還禮,他見到王國維有些意外:“王先生,您也來逛琉璃廠?”

    “我難得進趟城,來榮寶齋尋幾份詩箋,順便帶些文房用品。”

    云生端著茶走過來:“二位先生,請坐下聊。”

    王國維和辜鴻銘坐下,王國維指著報紙,神色黯然:“我剛從報上看見,葉公被當作‘土豪劣紳’給槍斃了!”

    辜鴻銘思忖了一下:“是湖南的那個葉德輝嗎?”

    王國維點頭:“正是,葉公乃一學者,他精于目錄之學,能于正經正史之外,別具獨裁,旁取史料,開后人治學之門徑,是位難得的人才,怎么動不動就給槍斃了呢?”

    “我讀過他的《書林清話》和《書林余話》,其中凡涉及鏤板、印刷、裝幀、傳錄、收藏、題跋、校讎等的史案掌故,皆有考證,采擷廣博,實屬上乘之作……”

    兩人正聊著,張幼林和張小璐走進來,張幼林趕緊作揖:“二位鴻儒大駕光臨,失敬失敬。”張小璐也給二位先生行了禮。

    辜鴻銘打量著張幼林:“張先生,你來上班啦?”

    “啊不,這里有經理,我是閑來無事溜達溜達。”

    “看不出來,你還挺會找自由啊!”辜鴻銘對張幼林的回答還比較欣賞。

    張幼林瞥了一眼桌子上的報紙:“二位在談論葉德輝吧?”

    王國維點點頭。

    張幼林坐下:“據說葉公為人多有悖謬之處,對一切新的變化都看不慣,前些日子還寫出對聯兒痛罵農民革命。”

    “有這回事?”辜鴻銘顯得有些驚訝。

    王國維拿起報紙:“葉公的對聯是這么寫的:農運宏開,稻粱菽,麥黍稷,盡皆雜種;會場廣闊,馬牛羊,雞犬豕,都是畜生。橫批為:斌尖卡傀。”

    一旁站立的張小璐問王國維:“請教王先生,斌尖卡傀是什么意思?”

    “就是不文不武,不大不小,不上不下,不人不鬼。”

    張幼林感嘆著:“聯兒是好聯兒啊,可眼下農民革命正在勢頭上,葉公如此口出狂言,后果自然可以預料。”

    辜鴻銘“啪”地一拍桌子站起來:“都是沒有王法所致!”

    在場的人一時都愣住了。

    辜鴻銘又坐下,憤憤地說道:“現在時局之所以混亂,儒風日微、斯文墜地,主要原因就是沒了皇帝,要是在當年,哪個敢如此造次?”

    王國維沮喪到了極點:“辜先生所言極是,葉公就是心直口快,他這是因言罹禍呀,要是北伐軍真打到了北京,恐怕……我也難逃此下場。”

    張幼林擺手:“不會不會,王先生您多慮了。”

    趙三龍送過來包好的文房用品,王國維站起身:“辜先生、張先生,我先告辭了。”

    張幼林和張小璐把王國維送到大門外,張幼林作揖:“王先生,恕不遠送,歡迎您再來。”

    王國維也拱拱手:“請回吧。”

    殘陽如血,王國維的背影漸漸消失在血紅色的霞光里。張幼林和王國維雖然沒有過深的交往,但他景仰這位知識淵博的國學大師,王國維的憂郁與感傷給他留下了難忘的印象。張幼林無論如何想不到,這次偶遇居然就是他和王國維今生的永別——不久之后,王國維在頤和園魚藻軒投水而亡。

    宋栓氣喘吁吁地跑來:“東家,夫人讓您馬上回家,家里來客人了。”

    “誰,誰來了?”

    宋栓喘著粗氣,賣了個關子:“到家您就知道了。”

    銀須冉冉的霍震西老先生正坐在張家客廳里神閑氣定地品茶,張幼林大步走進來,喜形于色:“霍大叔,您事先怎么也不發個電報來?這讓我措手不及的。”

    霍震西站起身,拍拍他的肩膀:“幼林,我就是要讓你措手不及!”

    “走,今兒晚上我請您會賢堂去吃魯菜。”

    霍震西擺手:“北京的館子我早吃膩了,今兒個就在家里品嘗佳碧的手藝。”

    何佳碧進來:“霍大叔,晚輩獻丑了,做了幾樣兒拿手菜,您請吧。”

    三人來到飯廳落座,酒菜已經擺滿了一桌子,何佳碧給霍震西倒酒、布菜。

    張幼林問:“您這次來北京得住些日子吧?”

    霍震西搖頭:“不,是路過,幼林啊,我的大本營要轉移到上海去了。”

    張幼林聽罷,不覺大吃一驚:“啊?您都這么大歲數了,居然趕起了時髦?上海那燈紅酒綠的地方對您有什么吸引力嗎?”

    霍震西微微一笑:“時風日變,南京國民政府眼看著已經成勢,對我們做買賣的人來說,南方很快就會成為風水寶地,不信你看著。”

    “那也犯不著您再去打天下呀!”

    “我生性好動,趁著手腳利索,腦子還沒糊涂,再干它一家伙。”

    “幼林要是有您這股沖勁兒,榮寶齋早開到南洋、日本去了。”何佳碧把一塊肘子肉夾到霍震西的盤子里。

    霍震西看了看何佳碧:“他是今生投錯了胎,白白糟踐了這么一個像樣兒的鋪子。”

    “我哪兒有那興致一天到晚老泡在鋪子里?人活著,總得鬧點兒自在吧?”

    霍震西笑著:“你呀,還是老樣子。幼林,我告訴你一句話,在中國干事業,不管是搞政治還是做買賣,眼睛得看著南邊,當年的革命黨是從南邊興起的,武昌首義也是在南邊成功的,現在的北伐軍也是從南向北打……我看哪,北伐軍一旦得勢,將來的政府也得遷到南方去,要是這樣,榮寶齋早晚也得往南邊動動,不信你把我的話擱在這兒。”

    果不其然,還真讓霍震西說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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