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二章〕-《榮寶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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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等你半天了,你干嗎去了?”云生的口氣透著不滿。
宋懷仁什么也沒說,只是長長地嘆了口氣:“唉!”
“你……怎么啦?”云生以為他遇到了麻煩。
宋懷仁皺著眉頭:“咱們今天不就是喝酒嗎?煩心的事兒,不提!”
“對,喝酒。”云生給宋懷仁斟上酒。
三杯酒下肚,宋懷仁的臉微微有些泛紅:“云生,咱們是親戚,我也就是跟你還能說說,哥哥我……窩囊啊!”他抬眼看了看云生:“你算投對了門,張喜兒的能耐是差點兒,可為人厚道,加上老掌柜的莊虎臣給他打下的基礎(chǔ),借著榮寶齋這塊響當(dāng)當(dāng)?shù)呐谱樱绿珓谏褓M力就能支應(yīng)下來,你呢,這輩子跟著能混個踏實。”宋懷仁指指自己,“可我呢?就沒你這福分了,這他媽陳福慶真不是個東西,一肚子陰毒損壞,在他手底下,唉!”宋懷仁又是長嘆一聲。
云生試探著:“懷仁哥,你要是覺得在慧遠(yuǎn)閣待著窩囊,我跟掌柜的說說,干脆你到榮寶齋來吧?”
宋懷仁心中不覺一喜,但他一時難以判斷這是云生順嘴說說呢,還是代表了張喜兒的意圖,于是他不動聲色,放下筷子,裝出沮喪的神情:“都怪我沒長后眼啊,以前為了藍(lán)瑛那幅假畫,我得罪過張喜兒,唉,都是李默云搗的鬼,我也不知根知底兒,張喜兒一定會認(rèn)為我和李默云聯(lián)手坑他,我就是跳進(jìn)黃河也洗不清了。”宋懷仁早就盤算過,他必須通過云生帶過話去,把這件事推得一干二凈,徹底掃除進(jìn)榮寶齋的障礙。
云生又給他斟上酒:“我們掌柜的可沒你想的那么小心眼兒,平常凈夸你能干。”
“張喜兒夸過我?”這下宋懷仁簡直是心花怒放了。
“那當(dāng)然了,怎么樣,我給你說說?”
云生這句話最終確認(rèn)了宋懷仁的判斷:榮寶齋在召喚他。榮寶齋?那可是他宋懷仁日思夜想的去處啊!宋懷仁不再偽裝了,他笑逐顏開:“云生,這頓飯我請了!”
張幼林惦記著邵飄萍上回幫的忙,要請他吃頓飯當(dāng)面道謝,可一直就沒見回音,心中不免有些著急。他一大早就來到鋪子里,云生迎上去,好生奇怪:“東家,您咋這么早啊?”
“我那帖子,給邵先生送去啦?”
云生點點頭:“當(dāng)天就送去了。”
“怎么沒個回信兒啊?”張幼林思忖著。
王仁山放下手里的一摞宣紙湊過來:“昨兒個聽一位客人說,邵先生這陣子躲起來了。”
張幼林坐下:“躲誰呀?”
“躲張大帥,聽說前些日子,張大帥從東北給邵先生匯了三十萬大洋,讓邵先生在《京報》上給他說說好話,邵先生沒收不說,還在報上給登出來了,標(biāo)題是:張作霖出三十萬大洋買我,這種錢我不要,槍斃我也不要。”
“有骨氣!”張幼林贊嘆著。
“這下可褶子啦,張大帥算是恨上邵先生了,張大帥打進(jìn)北京以后,就讓人四處抓邵先生,邵先生得著信兒就躲起來了。”
“噢,怪不得呢,那請客的事就先別惦記了,等這陣風(fēng)兒過去,我再請邵先生。”
“東家,云生跟宋懷仁講妥了,他這兩天就過來,往后就沒有跟咱們搶買賣的了!”王仁山滿臉喜色。
張幼林聽罷不覺一愣,沉默了半晌,他才感嘆著:“唉,怪對不住慧遠(yuǎn)閣的,云生,你待會兒過去說一聲,晚上我請陳掌柜吃飯。”陳福慶眼下已經(jīng)是慧遠(yuǎn)閣的掌柜了。
“東家,還是我來吧,帖子都寫好了,在飯桌上跟陳福慶什么都能說清楚,您放心吧。”王仁山收起了笑容。
陳福慶正在氣頭上,慧遠(yuǎn)閣的大伙計錢席才猶豫了半晌,才把帖子遞上去。
陳福慶看罷,更加火冒三丈,他“啪”的一聲,把帖子狠狠地摔在桌子上,臉色青紫。
錢席才小心翼翼地勸道:“掌柜的,我勸您,晚上還是去吃這頓席吧,咱跟榮寶齋門對門的幾十年了,犯不上為宋懷仁翻臉。”
“他王仁山算個什么東西!”陳福慶大聲罵道。
錢席才趕緊轉(zhuǎn)過身往門口瞧了瞧:“您小聲點兒,讓人聽見,回頭再傳到他耳朵里,他現(xiàn)在可是榮寶齋的二掌柜了。”
“我就是想讓人把這話兒傳給他!”
“王二掌柜的可不是善主兒,實際上,張喜兒倒成了聽喝兒的了,瞧他那路子,和老掌柜莊虎臣可是兩碼事兒。”
“我就不明白,宋懷仁跟王仁山瞎摻和什么?”
錢席才往陳福慶跟前湊了湊,壓低了聲音:“這您還不明白?見著白花花的現(xiàn)大洋誰不動心啊?人家榮寶齋還是財大氣粗,難怪宋懷仁連個愣兒都沒打,拍拍屁股去了。”
宋懷仁臨走之前跟錢席才推心置腹地說,榮寶齋花了大價錢聘他,否則他是不會離開慧遠(yuǎn)閣的,只字未提他早就惦記上榮寶齋了。
陳福慶拿起桌子上的紙煙,錢席才給他點上:“掌柜的,咱不說這些了,還有客人想訂金先生的畫呢。”
陳福慶手一揮:“讓他們找榮寶齋去。”
“懷仁走之前跟我說了,咱做咱的,他做他的,榮寶齋不戧慧遠(yuǎn)閣的買賣。”
陳福慶從鼻子里“哼”了一聲:“話是這么說,你往深了想想,宋懷仁人都讓王仁山給弄走了,還什么戧不戧的?這不讓人全戧了嗎?”陳福慶又咬牙切齒起來:“王仁山哪王仁山,你行,這回我先讓你高興高興,咱騎驢看唱本兒——走著瞧,這一箭之仇,我他媽早晚得報!”
井上村光一身和服,正若有所思地盤腿端坐在自家的榻榻米上。井上村光三十出頭,比一般的日本男人顯得高大魁梧,他畢業(yè)于日本帝國陸軍大學(xué),是日本在華特務(wù)組織坂西利八郎機關(guān)的成員。井上村光有日本皇族的血統(tǒng),利用這樣的身份作掩護(hù),來到京城不久,他很快就出入各種社交場合,輕而易舉地結(jié)交了他所需要的人。井上村光抬起手腕看了看手表,還有些時間,他喚出助手枝子小姐,請她泡茶。
枝子二十來歲,生得小巧玲瓏,一雙明亮的眼睛楚楚動人。她也是坂西利八郎機關(guān)成員,講得一口流利的漢語,公開身份是井上村光的翻譯。枝子精于茶道,曾經(jīng)在日本久負(fù)盛名的“里千家”潛心學(xué)習(xí)過,她煮茶、泡茶的動作具有一種舞蹈般的節(jié)奏和飄逸的美感,使井上君十分陶醉。不過,枝子小姐并沒有秉承“里千家”的創(chuàng)始人千利休居士所倡導(dǎo)的“和、敬、清、寂”這樣一個茶道的精髓,她在給井上村光雙手奉上一盞清香四溢的茶湯時,問了一個與茶事活動極不協(xié)調(diào)的問題:“聽說,吳佩孚、孫傳芳都被打敗了,消息可靠嗎?”
井上村光雙手接過茶盞,湊到鼻子前深深地嗅了嗅,喝了一小口,體會過了茶湯綿長的喉韻,才緩緩地答道:“北伐軍來勢兇猛,已經(jīng)占領(lǐng)了福州、武漢三鎮(zhèn)和南昌、九江,正一路向北開來,馮玉祥也加入了北伐軍,控制了西北的陜甘地區(qū),北京的局勢要不了多久就會起變化。”
枝子微微皺了一下眉:“那我們怎么辦?”
“先按兵不動。”
枝子還想再問什么,井上村光用手勢制止了她:“小姐,我們現(xiàn)在不討論中國的政局。”
枝子顯得有些失望,她凝神片刻之后,又繼續(xù)手中的茶事。井上村光連喝了幾盞茶之后,放下茶盞,端正了坐姿:“我們得承認(rèn),中國文化的確是博大精深,尤其是古代中國,曾經(jīng)創(chuàng)造出燦爛的文明,可那只是過去,而現(xiàn)在,這個古老的帝國早已衰敗,我們甚至不愿稱它為中國。19世紀(jì)是一道分水嶺,在此之前是古代中國,在此之后為現(xiàn)在的中國,土肥原賢二先生對我說過,對我們?nèi)毡镜蹏鴣碚f,中國的價值在于它廣大的生存空間和資源。當(dāng)時田中隆吉在一旁插話說,中國的古玩字畫也是一種潛在的重要資源,它們的價值會隨著時間的推進(jìn)而顯得越發(fā)珍貴。”井上村光炯炯有神的眼睛注視著枝子,他一字一頓地說道:“我們的另一個使命,就是找到這些無價之寶,并且占有它!”
枝子點點頭:“知道了。”
井上村光感嘆著:“歷史和人生一樣,都是此一時彼一時啊!想當(dāng)年,在中國人的東漢時期,日本北九州的一位國王派使者向光武帝進(jìn)貢,獲賜金印一塊,被光武帝冊封為‘漢倭奴國王’。”他有些興奮,不由得站起身,“到如今,昔日的倭奴早已變成了主人,我相信,在不久的將來,中國的大量資源甚至于這塊土地都有可能劃歸大日本帝國的名下,這是多么激動人心的事啊!枝子,古玩字畫是不可再生的,這些無價之寶不應(yīng)該再屬于中國人了,下一步,我們要和嘉禾商社的人一起,設(shè)法找到它們,無論使用什么樣的方式,都要把它們弄到手。”
枝子看看表,輕聲提醒:“井上君,我們得去參加畫展的開幕式了。”
井上村光站起身,長長地出了一口氣,換上西裝,和枝子一起走出了家門。
張幼林坐著汽車從位于東交民巷的蘇聯(lián)大使館門前經(jīng)過,遠(yuǎn)遠(yuǎn)地看見邵飄萍和一位年齡和他相仿的先生從里面走出來,兩人說著話,上了門前停著的兩輛洋車。
張幼林自言自語:“邵先生從使館里出來了?看來是沒事兒了。”他對司機老安說道:“老安,回頭你上趟鋪子,讓伙計重寫一張?zhí)咏o邵先生送過去。”
“帖子上寫什么呀?”
張幼林想了想:“就寫,明天晚上我在翠喜樓恭候邵先生。”
老安點頭:“好,我給您送到地方兒就過去。”
張幼林來到展廳的時候,“中日繪畫聯(lián)展”的開幕式已經(jīng)在進(jìn)行中了,這里云集著京城畫界的名流,張幼林和貝子爺、溥心畬等熟識的人打過招呼,就站在了一旁。
張幼林的身后是一個活力四射的年輕人,人稱張八爺,就是后來紅遍大江南北的著名畫家張大千,不過,那時,張幼林與張大千并不認(rèn)識。
臺上,中國畫研究會會長金毅楠正在致開幕詞:“……民國以來,畫壇上可謂是流派紛呈,我們中國畫研究會提倡以宋代工筆畫傳統(tǒng)為畫學(xué)正宗,以明清文人寫意畫為別派,大量臨摹歷代名作,以古為新、振興畫學(xué)。這次中日繪畫聯(lián)展,就是我們這個繪畫理念的一個結(jié)晶,這里匯集了中日畫界精英人物的代表作,大家可以一飽眼福!”
來賓熱烈地鼓掌,金毅楠笑望著大家:“開幕式結(jié)束,請各位自由參觀。”
來賓仨一群、倆一伙地邊聊邊看,張幼林不好扎堆,他獨自一人欣賞著。在展廳的盡頭,黃賓虹的一幅畫吸引了張幼林,他停下腳步,仔細(xì)端詳,同看這幅畫的還有井上村光。井上村光曾經(jīng)潛心研究過中國畫,也能畫兩筆,他審視著眼前這位氣度不凡的先生,決定要認(rèn)識他。井上村光欠了欠身子,彬彬有禮地問道:“先生,您也喜歡黃先生的畫?”枝子在一旁翻譯。
張幼林微笑著點點頭。
井上村光指著畫:“您看,黃先生的線條,疏朗有致,艱澀凝重,不瞞您說,我臨過一段黃先生的畫,可是怎么練習(xí)也畫不出他這樣的效果。”
“黃先生用筆有一個習(xí)慣,新筆啟用的時候,不用水化開,而是用牙把新筆的硬筆頭兒咬開,這樣蘸上墨畫,出來的線條就不一樣。”
井上村光不大明白,用手比畫著:“用牙,把筆頭咬開?”
張幼林進(jìn)一步解釋:“不化筆鋒,就吸不飽墨,含墨少,線條就拉不開,他的筆怎么用,都能出來禿筆的效果,就是你剛才說的,艱澀凝重。”
井上村光恍然大悟:“哦……原來如此!”
“黃先生作畫,還喜歡用宿墨。”
“宿墨”?井上村光沒聽說過,他繼續(xù)請教張幼林,張幼林侃侃而談:“黃先生把‘金不換’松煙墨在水里泡開,直到脫膠、變臭了,用筆先吸水,再蘸上墨畫,這就是宿墨,沾水化開以后,墨點還能保持下筆以后的筆痕。”
井上村光聽罷,顯出激動的樣子,給張幼林鞠躬:“感謝指教,與君一席談,勝讀十年書。”
張幼林雙手作揖:“您不用客氣。”
金毅楠走過來,笑著看著二人:“你們談得不錯啊。”
井上村光趕緊打聽:“金先生,我還不知道這位先生是……”
“井上先生,京城琉璃廠,大名鼎鼎的榮寶齋你總知道吧?”
井上村光點頭:“榮寶齋久負(fù)盛名,我在日本就聽說過。”
金毅楠指著張幼林:“這位是榮寶齋的東家,張幼林先生。”
井上村光又開始鞠躬:“幸會,幸會,原來是榮寶齋的東家,難怪有這樣的學(xué)養(yǎng)。”
張幼林謙虛地回禮:“您過獎了。”
“這位是日本朋友井上村光先生。”金毅楠湊到張幼林的耳邊,顯得很神秘,“天皇的親戚!”
“張先生,明天晚上,能賞光一起用餐嗎?”井上村光發(fā)出了邀請。
“抱歉,井上先生,我明天晚上已經(jīng)有約了,能不能換個時間?”
井上村光微微皺了一下眉頭:“我后天要去奉天,下次吧。”
“真是不巧,下次井上先生再到北京,我請您。”張幼林指指枝子,“還請這位小姐做翻譯。”
“謝謝。”枝子甜甜地一笑。
井上村光和張幼林,就算認(rèn)識了。
張大千走馬觀花,草草地看完了展覽,就去找王仁山喝酒了。兩人在酒館里豪飲了一番之后,雙方都有些醉意,王仁山指著他:“八爺,你近來仿石濤的畫,可比頭幾年又強了不少,簡直是真假難辨了。”
張大千又給王仁山倒上酒:“承蒙王掌柜的夸獎,小弟再敬你一杯!”
“八爺,不能再喝了,我下午還有事兒呢。”王仁山推辭著。
“著什么急呀,咱哥倆難得痛快一回,喝,喝!”說著,張大千把酒杯推到王仁山面前,“我的正事兒還沒說呢。”
“你還有正事兒?”王仁山微微一愣,“敢情你今兒個拉著哥哥喝酒,是想求我辦事兒呀?那就趕緊說吧!”
張大千往王仁山跟前湊了湊:“我臨摹石濤、八大山人的畫,那是因為我喜歡,隨手就送人了,聽說畫販子花錢把它們買下來,放在琉璃廠的幾家鋪子里,賣得還不錯。”
王仁山會心地一笑:“我早就知道,這批畫是出自八爺你之手。”
“榮寶齋是京城有名的鋪子,小弟仰慕多時,小弟的仿古之作,毫不夸張地說,質(zhì)量已屬上乘,能不能也進(jìn)榮寶齋掛單?”
王仁山有些為難:“民國以后,榮寶齋雖說也賣名人字畫,不過,可都是真跡,從來沒賣過仿作,估計東家不會答應(yīn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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