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頁 事已至此,對此姚鎮只能領情,假裝什么都不知道。水至清則無魚,官場尤為如此。 一般而言,廟堂上容得下忠臣奸臣、能吏昏官和眾多墻頭草,唯獨容不下一位好似道德圣人的存在。 那就像朝堂上高懸著一把照妖鏡,一眾國之棟梁們的種種瑕疵,纖毫畢現。 老將軍心中感慨萬分,這些為人處世的道理,是孫女姚近之在十四五歲的時候說的話。 有些時候,姚鎮會自嘲,自己這一大把年紀攢下的人生閱歷,難不成都當成馬草給喂了戰馬? 好在隊伍之中還有個陳平安。 姚鎮這次北行,就喜歡找這個年輕人閑聊。 陳平安先前按照約定,跟姚仙之切磋過,指點一二,姚仙之將陳平安的話語奉為圭臬,回去找爺爺談心的時候,很是憂傷,說自己這輩子練武都練到了狗身上。姚鎮就問他,你這個所謂的“一輩子”是幾十年啊,姚仙之啞口無言,把一旁煮茶的姚近之給逗樂了。姚近之雖然下棋就沒有贏過盧白象,可這斗茶,她堪稱國手。 風沙粗糲的邊關之地,世代男女皆英武的姚家,怎么就養出這么一個鐘靈毓秀的女子? 姚仙之沒來由冒出一句,“近之姐,我不喜歡那個邵淵然,我喜歡陳平安。” 姚近之微笑道:“你喜歡和不喜歡,關我什么事?” 姚仙之還要說話,給姚近之瞪了眼,就嚇得他把到了嘴邊的話語咽回肚子。 姚鎮笑得很沒有家主風范。 姚近之輕描淡寫說了一句,“爺爺,如果不出意外,朝廷馬上就有密使來到騎鶴城,到時候爺爺再笑不遲。” 姚鎮笑不出來了。 跟這些官場染缸里浸泡過幾十年,一個個在公門修行成老狐精的家伙,玩那花花腸子,實在是讓老人頭痛。 陳平安在自己屋子里練習六步走樁,以虛握劍式,閉目觀想一位位劍修各具風采的出劍。 桌上擺放著一節竹筒,竹子是普通綠竹,從沿途一座青山上的竹林中隨手劈砍而來。 陳平安想要雕刻出一只筆筒,作為臨別贈禮,送給姚老將軍。 裴錢跑過來說想要去外邊逛逛,陳平安就讓她去問盧白象愿不愿意帶她出門,如果不行,那就老實待在屋子里讀書。之前陳平安給了她第二本儒家典籍,被裴錢背誦得滾瓜爛熟,有次她還一臉雀躍地來到陳平安房間,說她能夠真的倒背如流,陳平安拿起書,讓她試試看,竟然還真一字不差,背誦了千余字,然后陳平安就扯住她的耳朵,讓她回屋子閉門思過,只說了一句讀書要用心,給你當做了耳旁風? 那次裴錢氣鼓鼓回到自己屋子,站在椅子上,俯瞰著桌上那本破書,捏著下巴,眉頭緊皺,用心?啥個意思?自己這還不夠用心?為了能夠做到把一本書倒背如流,花了她一炷香功夫呢。她蹲下身,看了看撰寫這本狗屁書籍的圣賢名字,記住了,等到自己練成了劍術和拳法,以后一定要打得這個老王八蛋哭爹喊娘。 她重新站起身,瞎琢磨了半天,就是沒能想出答案,她便跳下椅子,拎著那根相依為命已久的行山杖,練習了一通瘋魔棍法。 耍完之后,丟了行山杖,她頓時覺得自己距離天下第一高手,又近了些,這才心情好轉,撲倒床上,呼呼大睡去也。 今兒得了陳平安的承諾,屁顛屁顛,去找那個私底下被她取了個“小白”綽號的盧白象,但是盧白象竟然在跟隋右邊下棋,說等他半個時辰,裴錢便轉頭,望向枯坐一旁、看不懂棋就只為了等待分出勝負的魏羨,她正要說話,魏羨死死盯著棋局,突然說了個走字,就站起身,裴錢恍然大悟,兩人一起離開驛館去逛街。 裴錢笑問道:“老魏,你身上帶錢了沒?” 四人當中,裴錢對魏羨最不害怕,口口聲聲喊他老魏,魏羨也從不惡臉相向,事實上是他根本不在乎。 魏羨默不作聲。 裴錢埋怨道:“那上個屁的街,瞧見了漂亮玩意兒和好吃的,咱們都買不起。” 魏羨突然說道:“我有些銀子。” 裴錢皺眉道:“哪來的?偷的,搶的?你分我一半,我就不告訴陳平安。” 魏羨說道:“教了客棧小瘸子一套拳法,得了幾錢銀子,最近傳授姚仙之拳樁,又得了十幾兩。” 裴錢滿臉艷羨道:“老魏你可以啊,走哪兒都能掙著大錢,這一點我服你。” 裴錢雙手負后,挺起胸膛走路,很快就嘖嘖道:“不過老魏你還騙小瘸子的錢,就不厚道了,騙他還不如騙那九娘呢,她兜里才真的有錢,可惜嘍,老魏你長得不討喜,遠遠不如我爹年輕俊俏,老魏,生了這副磕磣模樣,長大后怨不怨你爹娘?” 堂堂一位開國帝王,給一個小閨女這么說道,虧得魏羨還能無動于衷。 身材矮小的漢子一板一眼道:“當年宮廷畫師給我畫像,都稱贊我相貌英偉,我覺得他們說的是真心話。” 裴錢震驚道:“老魏,是你豬心蒙了心,還是他們眼珠子長在屁股上頭了?” 魏羨繼續修起了閉口禪。 騎鶴城無夜禁,城內富豪不計其數,很愿意一擲千金。 出了驛館,拐出一條街后,一大一小走在熙熙攘攘的人流中,裴錢兜里沒有一文錢,但是氣勢上像是個腰纏萬貫的。 這也不奇怪,能在人生地不熟的狐兒鎮,騙得一大幫同齡人,都以為她真是一位流落民間的公主殿下,最后還能把一伙精明油滑的捕快騙得團團轉,畢恭畢敬把她護送回客棧。 裴錢突然問道:“老魏,我總覺得那個每天不敢見人的娘們,看我爹的眼神不太對勁。” 魏羨淡然道:“帝王心術也。” 裴錢一頭霧水,“說啥?” 魏羨不再言語。 裴錢不再刨根問底,咽了咽口水,有些嘴饞了,笑瞇瞇道:“老魏,能不能給我買個糖人吃?” 魏羨搖頭。 裴錢氣憤道:“老魏,你怎么如此小氣家家的?” 魏羨破天荒露出笑意,“我可沒陳平安那本事和耐心,養不熟你。” 裴錢懵懵懂懂,可憐兮兮道:“那我跟你借錢買糖人?” 魏羨點頭,“按照三分利算。” 裴錢愁眉苦臉,“雖然我知道三分利是個啥規矩,但我覺得還是算了吧,不吃就不吃,餓不死人的。” 說是這么說,她腳底生風跑到了一座吹糖人的攤子前邊,雙腳生根,死活不愿意挪窩了。 魏羨總不能撇下裴錢一個人待在這里。 弄丟了裴錢,陳平安這種人,肯定會對他出拳相向。 攤子那邊,吹糖老翁手法嫻熟,稚童扎堆,一個個瞪大眼睛流著口水,有長輩在身邊的,都如愿拿到了造型各異的糖人。 帶架子的長方柜,下邊有個木圓籠,裝著小炭爐,老翁以大勺子澆下粘稠的金黃色糖稀,兜兜轉轉,瞬間就能變出各色糖人。 魏羨掏錢買了兩串,眼巴巴盯著一手一串的魏羨。 魏羨遞給裴錢,“賞你了。” 這口氣,就像是帝王君主賞賜了一塊多大藩地似的。 裴錢眉開眼笑,“回去我在爹面前,天天說你的好話。我如今是半個讀書人了,一個唾沫一個釘!” 一大一小,啃著糖人,人海之中,并不起眼。 ———— 驛館內,棋盤上已經分出了勝負,仍是隋右邊輸。 隋右邊對于手談一事,并無勝負心, 盧白象在屋內獨自復盤,凝視著棋局,雙指捻著一枚空閑棋子,按在桌面上,輕輕滑動。 不遠處那間屋子,陳平安正在雕刻那只竹筒,他要嘗試著在筆筒外邊篆刻一整篇圣賢文章。 所幸這些年一直在竹簡上刻字,唯有熟爾,又有少年歲月燒瓷拉坯的底子在,字刻得不敢說氣韻飛揚,字里行間,蘊含著端正之意,沒有咄咄逼人、入木三分的雄健氣勢,卻也如溪水綿長,終歸還是有那么點意思在的。 有人說,下五境修士修了個長壽,中五境修士在求長生不朽,上五境修士在更高處更遠處大道獨行,幾乎一刻不得停歇。 陳平安覺得這樣沒什么不對,忙碌充實,不辜負光陰,只是偶爾還是需要停下腳步,或者是放緩腳步,靜下心來,欣賞修行路上的風景。 在竹簡上刻下美好的文字,是如此,親手做個不甚值錢、唯有心意的筆筒,也是如此。 一夜無事。 第(2/3)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