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頁 離開了狹窄陰暗的泥瓶巷,走在寬闊明亮的二郎巷,眉眼靈動的少年腳步輕盈,大袖晃蕩,手里拿著那副從泥瓶巷墻頭偷來的對聯。 一位本該出現在督造官衙署的高大男子,此時站在門外,已經等候良久,始終閉眼屏氣凝神,聽到腳步聲后,睜眼看到那位熟悉又陌生的少年后,趕緊側過身,束手而立,恭聲道:“先生。” 少年嗯了一聲,隨手把對聯交給吳鳶,摸出鑰匙打開門,剛要跨過門檻,突然后退一步,重新拉上兩扇院門。 吳鳶差點撞上自家先生的后背,這位龍泉縣的父母官連忙后退數步,有些奇怪先生的舉措。 名叫崔瀺的少年雙手攏袖,朝兩位彩繪門神努了努嘴,“你那位老丈人的先祖,就掛在這兒呢,威風吧?” 這個別扭至極的說法,讓吳鳶一陣頭大。 他雖然跟頂著上柱國頭銜的老丈人不對付,可跟那位尚未娶過門的媳婦,那真是情投意合,是京城出了名的一雙良人美眷,尤其是一位英俊瀟灑的寒族書生,飽讀詩書,趕赴京城,科舉落第,卻贏得美人心,在不被所有人看好這段姻緣的形勢下,一舉成為大驪國師的親傳弟子,名動朝野,瞬間傳為美談,以至于驚動了皇帝陛下,下旨在養正齋召見吳鳶。 在那之后,未來老丈人就對吳鳶睜一只眼閉一只眼,不再對女兒揚言要打斷吳鳶三條腿了。 崔瀺跨過門檻,隨口道:“我一直思考一個問題,咱們儒家信誓旦旦的‘諄信明義,崇德報功,垂拱而天下治’,到底有沒有機會實現。” 吳鳶輕聲問道:“先生想出答案了嗎?” 崔瀺撇撇嘴,“很難。” 吳鳶啞然。 崔瀺笑問道:“是不是覺得問了句廢話?” 吳鳶誠實回答:“有一些。” 大概是師生之間的對話,一貫如此坦誠相見,崔瀺并未惱火,只是斜眼瞥了一下吳鳶,惋惜道:“世間很多事情,珍貴之處不在結果,而在過程。” 吳鳶鼓起勇氣問道:“先生能否舉例?” 崔瀺一邊領著吳鳶走向正堂匾額下的朱漆大方桌,一邊說道:“比如你跟袁上柱國家的千金小姐,如今恩恩愛愛,纏纏綿綿,牽個小手都能開心好幾天,可是等到哪天總算把她給明媒正娶了,上了床一番神仙打架之后,你很快就會感到失落的,原來不過如此啊。” 吳鳶齜牙咧嘴,這話沒法接。 崔瀺示意吳鳶自己找位置坐下,自己繼續站著仰頭望向那塊匾額,說道:“可是你會因為這個無趣的結果,而放棄跟袁家大小姐滾被子的機會嗎?顯然不會吧。” 崔瀺自己也覺得這說法不太入流,“那我就換個說法,比如修行,尋常練氣士,目標肯定是中五境,天才一些的,會選擇上五境。又比如為官,野心小的,是入流品就行,志向大的,是做黃紫公卿。然后在漫長的登山途中,很多人會一直抬著頭盯著山頂的風光,身邊的樹木蔥蘢,腳下的春花爛漫,都是看不到的,就算看到了,也不會駐足欣賞,枉費了圣人的諄諄教導,天地有大美而不言啊。” 吳鳶陷入沉思。 崔瀺突然哈哈大笑起來,“你連這種狗屁道理也相信?天底下最沒有意思的東西,就是道理了。” 吳鳶無奈道:“要是以前,我肯定不會在這種問題上深思,可是先生此次出關,先是換了這身‘行頭’,又莫名其妙要來這座小鎮見故人,學生實在是吃不準了。” 崔瀺笑過之后,懶洋洋癱靠在寬大的椅子上,“話說回來,這番大道理不全是廢話,我雖然重事功而輕學問,但這不意味著學問一事,就不需要用心對待,說句最實在的話,凡夫俗子不下苦功夫、死力氣去努力做成一件事,根本就沒資格去談什么天賦不天賦。” 崔瀺一根手指輕輕敲擊椅子把手,臉色平淡從容,微笑道:“只有真正努力之后的人,才會對真正有天賦的人,生出絕望的念頭,那個時候,會幡然醒悟,留著眼淚告訴自己,原來我是真的比不上那個天才。” 吳鳶笑道:“圍棋一道,整個東寶瓶洲的國手和棋待詔,想必都是以這種心態面對先生。” 崔瀺扯了扯嘴角,“可是在有些事情,天縱奇才如先生我,也一樣用這種眼光看待某些人。” 吳鳶搖頭道:“學生不信!” 崔瀺伸出手指,點了點滿身正氣的督造官大人,笑嘻嘻道:“小吳大人,這激將法用得拙劣了啊。” 吳鳶哈哈大笑,抱拳作揖討饒道:“先生慧眼如炬。” 吳鳶的眼角余光,時不時掠過一位肌膚晶瑩的木訥少年,他呆呆癡癡,眼神空洞,就坐在不遠處天井旁邊的小板凳上,雙手輕輕放在膝蓋上,微微仰起頭,姿勢如坐井觀天。 其實吳鳶剛才一進屋子就看到了他,便覺得渾身不舒服,但既然先生不愿主動開口,他就不好問什么。 吳鳶望向桌上那副春聯,拿回一張仔細觀摩,抬頭問道:“先生,這幅對聯是誰寫的?這個人很有意思啊。” 崔瀺打了個哈欠,換了個更慵懶舒服的姿勢縮在椅子里,“暫時還是名叫宋集薪吧,不過估計過幾年,會改回宗人府檔案上那個被劃掉的老名字,宋睦。” 吳鳶立即覺得這張輕飄飄的對聯很燙手。 他忍不住問道:“先生要這春聯做什么?” 崔瀺笑道:“給你那位寶貝師兄長長見識,省得經常說我是仗著年紀大,才能字寫得比他好,現在好了,這副春聯是他的同胞兄弟寫的,我不信他還能找到什么借口。” 吳鳶想了想,忍住笑意,輕聲道:“比如宋集薪在鄉野之地,整天沒事做,光顧著練字,所以勤能補拙,所以寫出來的字就好一些?” 崔瀺一臉驚訝,“這也行?” 吳鳶笑著點頭,“小師兄做得出來。” 崔瀺搖頭道:“說一千道一萬,還是打得少了,規矩從來棍棒出啊。” 吳鳶把那張春聯放回桌上,隨意說道:“先生你的先生,一定規矩很重。” 吳鳶一直不知道自家先生師承何處,甚至連大致文脈流傳都不清楚。恐怕整個大驪,曉得此事的人物,屈指可數。 崔瀺突然微微坐直身體,“錯嘍,先生教我,就跟我教你們差不多,一樣的,所以我的先生,才教出我這么個學生,數典忘祖,做人忘本,嗯,還有欺師滅祖。” 吳鳶以為自己聽錯了。 崔瀺淡然道:“你沒有聽錯。” 崔瀺伸了個懶腰,“我求學之時,還沒有現在這般激進,只敢提出‘學問事功,兩者兼備’之議,先生就賞了我‘世風日下之罪魁禍首’八個大字。” 崔瀺越來越坐正身體,直視著對面自己學生的眼睛,“你知道最可氣的地方,是什么嗎?是我這位先生,不等我說完議題,就打斷了我,一向以治學嚴謹著稱于世的先生,甚至不愿意為這個問題多想一天,一個時辰,一炷香,都沒有,就直接丟給我那八個字。我有個師弟,每次跟先生詢問經典疑難,先生必然次次如長考一般,悉心教導,唯恐出現絲毫偏差,其中一次,你知道我家先生想了多久,才給出他的答案嗎?” 崔瀺伸出一根手指。 第(1/3)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