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叁-《劍光淚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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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窗外雨聲淅瀝,雨又悄悄下了起來。小小的雨。

    司馬翔坐在寬敞明亮的書房里,含著幾分笑意,翻閱著手里的信件。

    總會有人安排跟在自己身邊的下人隨時備著筆和紙的,尤其是權勢越大交涉越廣的人。

    有些突發事件需要在知曉的第一時間內作出完整的信息給予對方回復或溝通,連片刻都不能耽誤,否則就有可能錯失這輩子唯一的機會,造成無法挽回的損失。

    今夜就正好出現了這樣的突發事件。

    紙是質地優良,價格昂貴的工字云紋冷金砑紙,當然也只有用得起這種紙的人才敢在今夜將信寄來。

    一聲沉重的推門聲,門開了。

    司馬翔并沒抬頭去看來的是誰。他知道來的是誰。

    司馬嫣走近,坐在他身邊已放好的青檀小椅上:“爹爹,你找我什么事?”

    司馬翔沒有回答她的問題,只是微笑看著她:“嫣兒,你今年幾歲了?”

    司馬嫣看著父親臉上慈祥的笑容,心里忽然有了種奇怪的感覺,竟像是感到一絲恐懼。

    她感覺接下來父親要跟她說的是她最害怕談起,也最不想談起的一件事。

    但她還是回答了司馬翔的問題:“十七,再過段時日就要十八了。”

    司馬翔看向手中信帖,點了點頭,仿佛在喃喃自語:“十七,十七,不小了。”

    司馬嫣看著他臉上神情,心里的恐懼越深。

    我的歲數爹爹怎么可能會忘記?他一定記得我今年多大的。

    想到這里,她已完全確定接下來父親要和她說的是什么事了。

    她想逃。她不想面對這個話題。

    司馬翔微笑,將目光轉回司馬嫣身上,柔聲道:“你也不小了,總不能讓爹照顧你一輩子。”

    司馬嫣低下頭,囁嚅道:“我……我知道。”

    司馬翔道:“今晚在宴席上,你有看到哪個鐘意的小伙子嗎?”

    司馬嫣這次沉默得更久。很久之后,才吞吞吐吐地說:“我沒有仔細看。”

    司馬翔微笑,從手中拿出一封信:“這是南宮家寄來的信帖。”

    他看著司馬嫣:“庚帖。”

    司馬嫣低著頭,不說話。

    司馬翔道:“南宮家富可敵國,金山銀山,產業無數。南宮家現任家主南宮劍在當今江湖,無論走到哪里,每個人都對他畢恭畢敬。他這一生也的確做了許多令江湖眾人稱譽的事。”

    他頓了頓,接道:“南宮家的子弟,也都是少年俊才。尤其是大公子南宮葉,也就是信中提及的……”

    司馬嫣忽然道:“南宮家是不是也是練劍的?”

    司馬翔道:“是。”

    司馬嫣眼里放出了光:“南宮家的劍法和咱們家的劍法比起來誰更厲害?”

    司馬翔淡淡道:“今天我要和你說的不是這件事。”

    司馬嫣沒有再說話,眼里的光彩很快黯淡了下去。

    從前只要她提起一件事,父親都會孜孜不倦,樂此不疲地向她道來。然而今天卻斷然回絕了她挑起的話題。

    她知道無論如何今夜都是躲不掉了。

    司馬翔道:“這次南宮家送來的庚帖就是代表大公子南宮葉來提親的。南宮葉為人正直,且所行之事……”

    “不用再說了。”

    司馬翔不再說話,只是靜靜看著司馬嫣。

    司馬嫣緊咬著牙關,一字字道:“我知道……爹爹要說的是什么。”

    司馬翔道:“你當然知道。”

    司馬嫣垂著頭,不說話。

    司馬翔看著她的目光也不再是往日的慈祥與關懷,而是充滿不容任何人抗拒的威嚴與莊重。

    這是他第一次如此正色面對司馬嫣。這種事本就一點馬虎不得。

    司馬翔道:“今夜,南宮家,夏侯家,浙東岳家,閩南關家,甚至皇城中的一等侯府,都寄來了庚帖。”

    司馬嫣立刻道:“他們才不過看了我一眼,就如此輕率地作出這么重要的決定,就算我嫁過去,也一定沒好日子過的。”

    司馬翔道:“我明白,所以我才問你究竟有沒有看到鐘意的人?”

    “可我連看都沒看過他們……”

    司馬翔大笑:“這好辦。改天我帶著你到他們家中做一次客,你覺得哪位少郎對你心意就挑哪個,這不就成了?”

    司馬嫣沒有說話,卻將頭垂得更低。

    “你應該早已看出,今晚名義上雖是我的壽宴,但其實是為了你操辦的。”司馬翔道:“當然,這畢竟是你的終生大事,總不能這么草率做出決定。你喜歡哪個,不妨先跟他處一段日子,若是覺得不太滿意,那就再挑下一個,你覺得如何?”

    他并沒強迫女兒立刻作出選擇,只是帶著祈使的語氣向她給出建議。他一向尊重女兒的想法,所以直到現在都沒替她作決定。

    司馬嫣想說話,到了嘴邊卻又縮了回去。想再說,卻還是沒說出口。幾經輾轉反復,她終于鼓起勇氣抬頭:“我哪一個都不喜歡。”

    她的臉已因憋著的一股氣漲得通紅,宛若一朵綺麗的紅霞。

    司馬翔淡淡道:“你自己不是說都還沒見到他們,怎么知道喜歡還是不喜歡?”

    司馬嫣道:“不用麻煩了,我不喜歡就是不喜歡。”

    司馬翔目光一下變得凌厲冷峻,語氣也變得沉重:“為什么?”

    司馬嫣低下了頭,死死咬住了嘴唇:“我……”

    司馬翔沉下臉,冷冷道:“難道你還喜歡著那野小子?”

    司馬嫣咬著嘴唇不說話。

    司馬翔桌子一拍,大怒道:“我要你和那小子分了,你難道沒有?”

    司馬嫣還是不說話。

    司馬翔雙拳緊握,手臂已因憤怒而輕微顫動:“那天他來找你時,我本該一劍殺了他的。我本不該聽你的話留下他那條狗命,本就不該……”司馬翔轉頭,瞪著司馬嫣:“你告訴我,那小子究竟哪里比我剛才說的這幾家人好了?除了整天在外面瞎晃悠,還有什么本事?從來就沒干過一件正事……”

    司馬嫣忽然大聲道:“誰說他沒有本事?他的本事比你說的這幾人都要大!”

    她長這么大,從來沒和父親起過爭執,這是第一次。

    這也是她第一次鼓起這么大的勇氣。

    司馬翔本又想發作,卻還是強忍下怒氣,沉聲道:“他有什么本事?你說。”

    司馬嫣道:“就算我不說你也知道。你常在外頭走江湖,難道從來沒聽說過?”

    司馬翔沉默。

    司馬嫣道:“他在三個月前擊敗了峨眉的大弟子,又在五天后勝了海南的三當家,僅憑一己之力就搗滅了長江中下游的十三個黑道大幫,這難道是沒有本事?你說的那幾家大公子,哪個能有他這么大的本事?”

    她眼里已涌出淚光:“求求你不要再強迫我,雖然他沒有你說的這幾個人有這么好的家室,但他的一切都是他自己憑本事得來的,從沒依靠過任何人。他的本事比你說的這些人都大得多,你為什么一定要逼我和他分開?”

    司馬翔沒有說話。過了很久,忽然冷冷道:“或許他只有殺人的本事。”

    司馬嫣看著他,顫聲道:“什么意思?”

    司馬翔道:“除了殺人外,他還會什么?”

    司馬嫣道:“他當然不只會殺人,他還會……還會……”

    司馬嫣的嘴還是張著,卻沒再說出一句話。

    她已說不下去。

    因為她真的不知道除了劍以外,他還會別的什么。

    司馬翔冷笑:“除了殺人,就什么都不會了,一直在外四處流浪,連個安居的地方都沒有。你跟了他,受的苦豈非更大?”

    司馬嫣咬著牙道:“跟著他,受再多的苦我也愿意。”

    司馬翔道:“你現在是這么說,等你真的受了那么多苦,你以為你能承受得了?”

    司馬嫣道:“我能!”

    她回答得很快,沒有一絲思索,干脆且堅定。

    “夠了!”司馬翔勃然大怒:“他天天在外面跑來跑去,我看他除了自己殺人,還接別人的生意替人殺人,然后再用這些滿是血腥的錢來養你……”

    司馬嫣大聲打斷了他的話:“你胡說!他才不是這種人!他……”

    司馬翔不等她把話說完,立刻接道:“五個月前青龍幫的長老被人暗殺在少室山下一家寺院里,此舉不僅讓青龍幫陷入大亂,更玷污了少林百年來的清正聲譽。三個月前藍天幫的幫主登游滕王閣被刺殺于閣內,兩月前關中大勝刀掌門在淮河沿岸的一艘小船內被發現尸體。他既然能勝海南的三當家,那這事估計也是他干的。他只配干這種勾當,替人殺人,然后收錢,再用這些錢給你買好吃的好看的。藍天幫幫主藍鼎天和大勝刀掌門武紋龍都是光明磊落的好漢,能做出此類行徑之人簡直豬狗不如。”

    司馬嫣抓著桌角,怒得連話都說不出,嘴唇也因憤怒而在輕輕顫抖。

    司馬翔卻好像沒看到,嘴巴依舊沒有停下:“或許他還偷。竹花幫的金庫近三月忽然少了十萬兩黃金,使整個幫會的資金周轉受到重創,還被仇家趁虛而入,現在整個幫會進退維谷,人心渙散。虎門鏢局從閩南押送至滇邊的兩百萬銀子被劫,肯定也是他組織起人做的好事,害得虎門鏢局被迫關門歇業,鏢局主人嚴銅虎也在鏢局關門后的一天上吊自殺,局里兩百七十號鏢師也陪著他們主子一同自刎,讓上百個原本有著美好家庭的婦女一夜之間全成了寡婦。當然他也不止是偷銀子,還去碰那些良家處子。十幾天前長安鼓鑼巷三戶大家的黃花閨女在子夜時分被污辱了清白,肯定也是這渾小子……”

    司馬嫣忽然跳下椅子,頭也不回地沖了出去。

    司馬翔看著她的背影消失在雨幕里,眼里的冷酷也隨著消失的背影而消失,變得充滿憫惜與痛苦。

    雨不再是輕打著梧桐的纖纖細雨,而是一潑又一潑的傾盆暴雨。

    司馬嫣就奔走在這暴雨里。

    從父親的書房再回到她的小天地,本有著條長長的游廊,她來時就是走這條游廊過來的。

    但現在她不想再緩緩地輕步踏在游廊上,而是狂奔在暴雨中。

    游廊實在是太長太長。要兜過幾處假山,跨過幾條溪流,轉過幾所亭軒,穿過無數花木。現在她只想以最快的速度回到她的房間,回到她的小天地里,撲在床上抱起被子痛哭一場。

    只有在那里,她才能得到一絲慰藉,來撫慰她現在已碎成千千萬萬片的心。

    司馬嫣咬著牙,頂著暴雨不停奔跑著,雨水從她臉上流落。

    是雨水,還是淚水?

    忽然一聲呻吟,她跌倒在庭院的小石路上。

    這些天她都沒怎么好好吃過飯,極度的悲痛與無法止息的淚水一下子抽光了她體內的全部力量。剛才的一路狂奔加上此般無情落下的雨水,現在她連掙扎著爬起的欲望都沒有了。

    她只想就這樣倒在地上,任由暴雨將她摧殘。

    狂風擾亂庭中的樹木,仿佛在張牙舞爪,不停地向她嘲笑。也仿佛是想將她抓起,吞噬進這凄慘的黯夜里。

    她不明白爹爹為什么要這樣子傷害她。

    暴雨宛如一支支銳利的尖針朝她身上不停刺入,她眼前一片漆黑。忽然感覺遠處已有點開始發白。

    漸漸泛白,越來越白。

    天……難道要亮了嗎?

    天亮了,雨是不是也就……停了……

    她感覺自己的腦子也漸漸開始泛白。

    空白。

    司馬翔還在望著門外。

    門外雨幕重重,一重又一重。

    他忽然坐了下去,像一頭已歷經盛年開始走向衰老的威武雄獅般跌坐下。

    現在他才終于察覺自己的確已開始老了。

    他覺得有點對不起司馬嫣。

    雖然他針對她,傷害她,可何曾又不是為了她?

    每個做父親的都不想自己的女兒嫁給一個連根都沒有,一天到晚四處游蕩的浪子。

    他明白在傷害著那個人的同時也是在傷害她。但他這么做,這么傷害她,也全是為了她。

    他在傷害她的同時,無疑也在傷害著自己,甚至傷得更重。

    但她……司馬嫣她能明白嗎?

    司馬翔長嘆口氣,不再想下去。

    無論她能不能明白,他都不再想下去。

    像他這類人,本就不能對感情一事糾結得太深。

    所有的榮耀與事業都是他一己之力得來,當然也只系于他一身。若因糾結感情而失去了平常的理智,就難免做出錯誤的判斷。做出錯誤的判斷,當然就會犯錯。

    他絕不容許自己犯錯。只要他犯一次錯,就極有可能永遠都無法挽救。他犯的錯除了自己外,任何都人無法替他彌補。

    他閉起雙眼,等自己的情緒完全平復下來,才睜開眼,拿起桌上的信帖,繼續瀏覽下去。

    雖然他還是如剛才一般坐著,也還是坐在這個位置上看著,連動作和坐姿都不曾改變,卻已不再有那般興致了。

    十三封信,都是庚帖。

    當然都是庚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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